无数人扈从着那站在中央的男人,但施施眼里只看得见他一人。
柔和的月光落在李鄢冠玉般的脸庞上,他难得没有带面纱,那双色泽清浅到近乎妖异的眼瞳显露出来,似琉璃一般剔透明净,好像有着流云般的辉光在其中闪烁。
龙章凤姿,俊美昳丽。
拿世间一切美好的词句来形容眼前人都不为过,皇太孙李越以清隽姿容闻名朝野,但在雍王李鄢的面前就像生锈的铜器般黯淡庸俗。
他披着深色的大氅,仅有肩头和袖角有暗线纹绣的银龙。
李鄢只是静默地望来这个方向,榻上的李越便立刻狼狈地敛整衣衫,跪匐在他的跟前。
“七叔……”施施颤声唤道。
他看不见她的,她有些难过地想到。
世人皆知雍王李鄢十四岁扈从皇帝亲征,意外伤眼失明,自此便于皇位无缘,谢贵妃也因之失宠急促地病逝。
若非是到了绝路,谢家是不会放弃这支力量的。
但那时的谢家已然失势,前代卫国公身死后谢家一度飘摇、自身难保,更遑论再去插手宫中的事务,可这梁子就是这样结下了。
李鄢站在夜色里,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手杖上,如若自地府中走出的嗜血神明。
冷漠,持重,杀伐。
他缓步向她走来,这天下仿佛都不过是他踩在脚下的丹墀。
施施瑟缩在床榻间,突然才想起了害怕。
当李鄢在她面前站定时,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他却只是解下了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施施这才想起自己的衣裙还凌乱得异常,她的脸颊泛起薄红,淡淡的凛冽熏香萦绕在她的鼻间,将她整个人都被裹挟在温暖之中。
在为她系缨带时,他甚至没有碰到她分毫。
施施抬起头看向他,李鄢的面容沉静冷淡,但就是抚平了她心中积淤经久的不安与恐惧,大颗大颗的泪珠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七叔……”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小声地唤他。
李鄢任她逾越地抱住,良久等她哭够了才轻声问道:“叫什么?”
“谢、谢清施。”施施嗓音沙哑,杏眸也哭得红肿。
她语无伦次地讲清楚自己的经历,最后才鼓起勇气迟疑地问道:“您……能帮帮我吗?”
李鄢轻轻颔首,缓声说道:“可以。”
但还没来得及说更多,便有内侍匆匆过来报说军中有急信。
“送她过来。”李鄢没多言,只是向李越轻声道。
那冷漠的声音让李越感到彻骨的深寒,他毫不怀疑在方才李鄢听到施施说话时就生出了杀死他的念头。
便是常年混迹杀场的人也没有这般恐怖的气场,他强撑着才没有瘫软下来。
李鄢离开后跪匐在地上的李越才缓慢地直起身子,“都下去。”他将殿中的宫人尽数屏退。
他擦干额前的冷汗,面容阴郁扭曲,全然没有方才在李鄢面前时的谦卑忠实模样。
“我的好施施,你可真是有能耐。”他低下头细声道。
施施本能地意识到危险,这与她之前所经历的困境都不同,此前无论再如何李越都至少还有着冷静,但眼下他好似已经彻底疯了。
他在床头的暗格中摸索着什么,“两句话就将皇叔的心勾走了。”
“你、你说什么?”她蹙起眉头,从榻上站了起来。
施施手指扣紧,颤声说道:“他是我叔叔。”
但李越就好像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一样,边继续翻找暗格,边自顾自地说道:“夺了我的江山还不够,连我的女人也不放过。”
施施反道:“江山本就不是你的,我也不是。”
她的目光流转,暗自盘算着与殿门距离。
“你当他是个善人不成?他做什么都要讨代价的。”李越的神情愈发阴郁,他终于取出了那物什,径直拦住了想要夺门而出的施施。
他钳制住她的手腕,强将她按在了床上。
“父亲给他做了那么些年的狗,才换得我们苟延残喘的这些时日。”李越疯癫地说道,“可留着这条命又有什么用?”
他贴在她的耳侧温声说道:“还不如早些投胎。”
被扼住脖颈的刹那,施施终于意识到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鸩酒本是我留给自己的,没想到这般快就能派上用场。”李越继续说道,“劳烦施施姑娘陪我一道下地府了。”
毒酒入喉,肺腑也跟着开始灼烧。
她缩成一团,失神的眼眸执念地望向长乐殿的殿门,终于在希望的黎明时分遗憾地死去。
*
李鄢处理完急务后便离开了北司,他边净手边向内侍问道:“谢姑娘怎样了?”
方才临到北司前他又遣人过去,打算让人直接将施施带过来。
至于李越,他没打算让他活过今夜。
他有些年没见过她,印象中还是个稚嫩的孩童,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她入宫时他尚在寺中静养,没留意这桩事。
但旋即他又蹙眉,他没留意,卫国公可没有道理忽略,他究竟是怎样照顾女儿的?
好在为时不晚,施施还是个小姑娘,往后他继了位,她作为他的侄女也会成为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姑娘。
若是她想再嫁,嫁给谁都无所谓。
若是她不想嫁,他这个叔叔也能护她周全,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
却见内侍突然跪在了地上,“回禀殿下,射生军到时谢姑娘被太孙所迫饮下鸩酒,已经断了气……”
三月暖春,空寂的殿中却似突然坠入寒冬,至深的冷意渐渐蔓延开来。
李鄢的手指轻扣在杯盏上,“李越呢?”
内侍颤抖着答道:“尚有余息……”
他轻声道:“凌迟。”
那张俊美的面容分毫未动,依旧如崖间新雪般清冷昳丽,带着几分神明似的出尘仙意。
他的神情淡漠至极,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但深重的杀意直令跪匐在地上的内侍连心跳都停滞了片刻。
第三章
施施大喘着气从梦里抽离,她的发丝被冷汗浸湿,脸颊也湿漉漉的。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梦里发生了什么,如果说是梦的话未免也太过真实了,她抚上喉间,仍觉得肺腑中有火焰在灼烧。
连日的梦境让她无法忍受黑暗和密闭的环境,她再度将帘子拉开,外间春意盎然,新抽条的嫩柳随风飘摇,隐约还能嗅到远处的花香。
施施缓缓地阖上眼眸,梦魇中的情景依旧如走马灯般不断地闪过。
那些记忆太清晰了,就像的的确确地发生过一般。
她轻抚手臂,纤白如凝霜雪的腕间正缠绕着幽蓝色的珠串,好巧不巧恰是她死前断裂的那串玉珠。
这是她最偏爱的一条珠串。
应当是许久前某位长辈送的,多年来她常常戴在腕间,玉珠的质地也愈加莹润。
电光火石间,施施突然生出一个吊诡的念想。
那或许……不是梦,是她的未来。
高耀的日光落在她的脸庞上,已经有些炎热,但施施还是打了个冷颤。
她不能去白云观,也不能去见李越。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在强者面前多么卑躬屈膝,在弱者面前就多么肆无忌惮。
当日他在白云观刻意亲近她,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
而那事发生后他正是用这次的事罗织流言,让人以为是她倾慕于他穷追不舍,方才使出而谋给他下药,逼着他娶她。
施施的心思纷乱,她是个柔弱姑娘,长久以来命运都被他人所掌控,如鸟雀般被豢养在金笼中。
过往的经历只让她对危险更为敏锐,却依旧没能教会她如何自保。
现今她又得了一次新生的机会,她至少……不能让自己再那样遗憾地赴死。
要怎么办呢?
她轻咬住唇,远山似的黛眉皱起。
在施施迟疑间,驾车的王叔突然说道:“姑娘,白云观快到了。”
她的眼睛睁大,朱唇轻启,愕然地抬起了头。
短短的一息功夫,施施的心中闪过千百种念想,最终她柔柔地开了口:“王叔,我突然有些难受,兴许是方才染上了暑气,今日就先不去白云观了。”
她轻声道:“劳烦你先送我去觉山寺休歇,再向二娘知会一声。”
施施头一次编谎推拒旁人,她原以为自己会紧张,心中却莫名的沉静。
觉山寺离白云观并不远,但本朝佞道,因之冷清许多。
皇帝并不喜欢,但不代表其他人不喜欢。
被囚在金殿中的两年间,她过着与世隔绝的孤寂日子,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直到宫变后她才偶尔能从宫人的口中听到些许外间的传言。
相传雍王李鄢最偏爱的庙宇正是觉山寺。
施施不觉得自己能那般好运刚巧撞见他,她只是想去他曾到过的地方。
在那个梦里她虽富贵地活了十七年,却始终若浮萍茕茕孑立,临到死前才终于在他的怀抱中感知到温暖和安心。
王叔没多问什么,就应了她。
马车绕过白云观时施施心中松了一大口气,不管怎样今天是躲过李越了。
至于薛允和继妹,她只想离他们远远的,任他们互相欺骗瞒哄好了。
施施本来是带着幕篱的,但想到觉山寺清幽无人,她带着幕篱反倒遮掩了自己的视线,于是便将幕篱放在了马车上。
她行走在山林间,轻轻地踏在石板路上。
山寺空寂,唯有婉转的鸟鸣回响在阴翳的枝叶间。
日光穿过遮天的林叶落下圆圆的影子,施施一路缓行上山,山间的清冽气息让她的灵台都愈加清明。
正当她想要调转脚步时,她倏然看见了不远处的高大佛像前有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
那人静默地站着,像融进了寂静的山林中一般。
只是他的气度太过飘逸,清冷矜贵,简直比之神佛还要更似天间的仙人。
施施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看花了眼,她想要近前又想要后退,一个不慎便扭到了足腕很是窘迫地摔在了石阶上。
手心当即便破了皮,隐隐渗出血。
痛意慢了半拍,她垂下头咬紧了牙关,才没让自己发出什么声响。
但那人还是注意到了她,他转过身缓步走了过来。
施施对他怀有近乎本能的信任,但真到了他的跟前又有些胆怯,他看不见她,就算看见她了兴许也不认得。
毕竟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哪来的机会叫他记住呢?
施施眼中泛着泪花,她也不知是因为痛的,还是因为梦魇结束后第一回 见到叔叔就这般难堪导致的。
李鄢带着面纱,那双琉璃似的浅色眼瞳隐匿在纱雾之后,连带那周身的贵气都被掩住许多。
他身着白衣,瞧着就和寺中静养的香客并无什么区别。
但施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七、七叔。”
这时她才笨拙地发现,他的护卫也在。
好在与她七叔性子一样,这几位护卫也是安安静静的。
他们匿在林中,许是从她进入觉山寺的时候便发觉了。
施施脸上的薄红更甚,她轻轻搭上李鄢自袖中伸出的手,努力自己站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找回些矜持似的。
这回她没等他问便先开了口:“七叔,我是施施。”
李鄢却好似仍没有想起她是谁一样,只是微微颔首。
在皇帝的诸子中,他是最为低调的,平日里连宫宴都鲜少出席,两人几乎从未打过照面,他认不出她也是应该的。
她又补充道:“卫国公谢观昀的长女,谢清施。”
见他还没什么反应,施施有些慌乱,难道她真的认错人了吗?她白皙的面容似被烟霞笼罩,连耳尖都泛着红。
她无措地提起衣裙,连掌心的痛楚都忘却了。
“过来。”李鄢轻声道。
施施接过他递来的素帕按在手掌上,茫然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大抵对这山林甚为熟稔,步履好像比她还要快上许多,旋即施施想到是因为她个子矮、步子小的缘故。
觉山寺建在山腰,但整座山都归属于它。
施施鲜少来这里,更是头一次跟着李鄢来。
她自幼便跟着长辈出席过无数大场面,但在他面前却总是显得有些局促。
不是因为他的尊贵身份,不是因为知晓他的杀伐本性。
施施也讲不清,她在袖中绞着手指,唯有腕间冰凉的玉珠能给予她些勇气。
她捧起杯盏,小口地酌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水。
李鄢似乎看出了她的迟疑,先行说道:“周衍说你有些憔悴,不妨可以在这里小憩片刻。”
施施愣了一瞬,才明白周衍是他侍从的名字。
他似是在刻意隐瞒身份,但又毫不避讳自己的眼疾,这让她更加迷惘了。
“谢谢七叔。”她还是小声地答道。
李鄢没有应她,也没有否认,大抵是将她当做了任性离家的孩子,临走前不忘补充道:“若有生人过来,不要开门。”
他的身影消失后施施的脑中仍是一片混乱,她竟真的撞大运见到七叔了?七叔待她还这样……温和。
她没有见过他杀人,却也听闻过他曾做过的事。
在宫闱隐秘的传言里,再没有比雍王李鄢更可怖的存在了。
这些故事施施听过许多,但想起长乐殿中他如天神般降临的身形,她便无法将他同那个传闻里狠戾偏执的人联系到一起。
他没道理对她心软,毕竟他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
施施的心绪纷乱,但在檀香和禅音的催促下,她还是睡着了。
在梦魇里她又回去了长乐殿,披发的李越满身是血、眼神冷酷,他执着利刃横在她的脖颈前,要将她再度逼至绝境。
施施惊叫着从梦里挣脱,恍然发觉外间一片深黑,天色大暗,似浓墨般陷入了寂寂幽夜。
不对,她揉了揉眉心,她不可能睡了这么久。
这些天她总是自梦魇中惊醒,一次能完整地睡上两个时辰都是奇迹。
室内静悄悄的,但外间的声响越发纷乱起来。
施施突然忆起这是日食,只不过在梦魇中日食发生时她已经回府,那日她心情很坏,回去后直接睡了过去,因此并没有亲眼看到。
她心中紧张,自苏醒后便惴惴不安。
好在余下的事很快如流水般淌进了她的记忆里,她隐隐约约记起当日觉山寺好似还发生了什么事。
宫中事后还特地遣人来问询,她们在白云观附近游赏时是否遇见什么人。
施施支开窗子,悄悄地透过缝隙看着许多人举着火把朝着一个方向跑去,猛地想起了那天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