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她臂上的伤处时,绿绮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施施轻笑着说道:“不疼的。”
她取出袖中的瓷瓶,是临走前周衍给她的,据说是雍王府的某位神医连夜制出来的。
涂过药不久青萝便匆匆过来道:“姑娘,薛三郎来了。”
施施并不想见到他,但眼下更不愿坐以待毙。
他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满口仁义道德,却能将未过门的妻子亲手送到旁人的床上以谋取更多的利益。
一想到薛允故作无辜的形貌,她就几欲作呕。
她没再更换衣衫,直接到了待客的前庭。
继妹谢二娘竟也在,她靠坐在软榻上,娇笑着唤她姐姐。
施施不想与她太过亲近,谢清舒却偏要不如她的意,硬要与她坐在一处。
连串的细声软语落在耳边,若是平常施施早就主动地到了她的跟前,但是她现今是一点也不想靠近她。
谢清舒的脸色逐渐冷下来,反倒是来兴师问罪的薛允为她们打起圆场来。
“施施,都是亲姐妹,二娘昨日等了你那样久也没说些什么。”他站在施施的另一侧说道,“她不过是想与你坐在一处罢了。”
施施容色艳丽的面庞有些冷淡,她的杏眸凝视着薛允,直瞧得他有些心虚。
她的下颌点了点,发间的银簪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我不想。”施施轻声说道。
原本在心中琢磨千百回的拒绝话语就这样轻易地说出,她自己都有些愕然。
薛允的脸色也难看起来,施施有些想笑,他们二人看起来还真是登对。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话说回来,施施你昨日去哪里了?我与二娘等了你许久。”
他假借关切,实则是在指斥她。
施施自顾自地坐在了圆椅上,她模样冷淡下来时瞧起来与平时很不一样,矜贵得宛如天边的游云,让人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我去了哪儿关三郎什么事?”她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昨日我没有去,三郎和二娘在白云观玩得不也很快活吗?我若去了……才不好吧。”
她不知这样刻薄的话语是怎样从自己的口中说出的,但她实在想不出要说什么好话给他们二人听。
在那个梦魇中,她沦为了皇太孙李越的侍妾。
而他们二人则成为了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薛允和继妹有没有龃龉施施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二人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些念头出现时,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薛允依旧神情自若,丝毫没有被道破的尴尬与羞赧。
倒是谢清舒的柳叶眉颦蹙了起来,她不着痕迹地看向施施,好像要用目光将她吞吃下去,这豺狼虎豹般的形貌极蹊跷地出现在了一个年轻姑娘身上。
“施施,你在说什么?”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又放缓了语气。
“不是你想的那样。”薛允温声道,“二娘是以为你早已出发了才过来的,昨日我们一直在等你,哪来的心思玩乐呢?”
他又做出一副温和谦恭的样子出来,想要将她哄骗过去。
“三郎自己心里没有鬼就好。”施施柔声说道。
她说这话时慢慢的,明亮透彻的眸子扫过二人,似将他们的私情全部看透。
施施不想将话说得太直白,但在望见继妹手中的白色花朵时,她莫名地想起了一袭白衣的李鄢,原本滞在喉间的话语一下子有了说出来的勇气。
她微微仰起头:“施施不愿毁人姻缘,三郎若是真的爱二娘,便娶了她吧。”
她笑着说道:“我这也算是成人之美。”
薛允的神情当即就变了,他像是在压抑着怒意,但还是竭力安抚她:“施施,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下人向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三郎自己清楚。”施施不想和他继续虚与委蛇下去。
她站起身直接从前庭走了出去,绛色的纱袍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待到走回自己的院落,她才感知到那种模糊的快乐。
束缚在她身上的重量,好似在她说出拒绝话语的刹那骤然消逝了。
施施离开不久,谢清舒脸上为数不多的笑意就尽数退了下去。
“你还真是厉害,寥寥几句就能让我姐姐发怒。”她抚弄着瓷瓶中的花束,嗓音凉凉的。“她上次生气应当是去年还是前年来着。”
薛允敛了敛衣衫,他颧骨有些高,谦恭的假面褪去后显得有些尖刻。
他冷声道:“这一切难道还不是怨你?”
第六章
谢清舒的神色更加凌厉:“怨我?”
她冷笑道:“是你自己蠢吧。”
薛允刚刚受了施施斥责,又被她这样一激,心中更加不快。
他面上挂不住,当即就要拂袖离去,但想起与皇太孙间的交易又深觉不甘。
他放下身段温声安抚谢清舒,三言两语便将她又哄笑了。
薛允深知这谢二娘的虚荣强势脾性,她爱他未必有多真,只是因为他是施施的未婚夫方才对他动了心思。
他须得从长计议,既要抓住施施的心,还要勾住谢清舒的魂。
众人眼里他是尊贵的侯府嫡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跟上头两个兄长比起他什么也不是,他不愿做他们的陪衬,所以势必要竭尽全力地向上爬。
现今太子一脉失宠,储位几次岌岌。
楚王、齐王这些年长的皇子有的是人巴结,连身患眼疾的雍王都有人想要笼络,可这东宫易主哪有那么容易?
太子自己当年也是机关算尽方才堪堪上位,这条路有多难走只有踏过的人才知道。
薛允不觉得他会轻易垮台,皇帝虽然嫌他,但到底也没废了他。
不过他也奇怪,施施好端端怎会突然如此?
上次见面时她还不是这样,小姑娘含羞带笑地望向她,那模样当真是漂亮到了极致。
难道真是有人向她透露了些什么?
他一边在心中不断地思索着这些事务,一边向着施施的月照院走去,未曾想还未走到她院前的木桥上,便被她院里的女使给赶了出来。
“姑娘不见外客。”
身着青衣的侍女横眉看他,一副极是鄙夷的样子,似将他当做了拜访卫国公府、还企图擅闯姑娘闺阁的登徒子。
施施温和随性,但她身边的婢女一个比一个的跋扈。
主子长于富贵因而视权势为无物,可这些自泥沼里成长起来的下人太知道权势的妙绝了。
她的言辞熟稔得像是说了千百遍一样,其实也不怪她们,谁人不知卫国公的长女生得容色浓艳。
更有觊觎者说那等倾城之色,就算是遥遥地看上一眼也能抵上二十年的醇酒。
薛允从未吃过这等闭门羹,但他心中清楚就算他明说自己是施施的未婚夫,她也不会高看自己一眼。
因施施嫁他是下嫁,全赖卫国公他才有幸能成为她的未婚夫。
就算谢家最落魄的时候,她嫁他也是绰绰有余。
他平生最忌恨被人看低,眼下只得憋着一肚子火,颇有些狼狈地离开。
薛允回府的时候小弟正在院中与侍从一道蹴鞠,就见小弟突然飞踢一脚,包裹得瓷实实的皮球如流矢般猛地向他袭来。
“三哥,小心——”
薛五郎的脸色比他兄长还要煞白,急忙奔过去用帕子掩住薛允的口鼻。
他是家中幺儿最受母亲疼爱,天不怕地不怕,也知此番是酿了大祸。
听幼弟聒噪地说着抱歉的话语,薛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的衣襟上落的都是血,鼻腔和喉间尽是血锈之气。
薛五郎那一脚太精准,直直地命中他的面门,现下他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了。
他缓慢地抬起手臂,最终还是放下了。
薛五郎的神色却彻底乱了:“三哥,你怎么了?”
“三哥,你说句话啊!”
“三哥,你不会死吧!”
薛五郎颤抖着手拿开帕子去探他的鼻息,他身边的侍从也不机灵,竟提议掐薛允的人中。
薛允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缓了片刻后终于有了力气,他直接推开小弟站了起来。
还没等他找到清水,又见二哥气势汹汹地过来:“你疯了不成!”
“不知今天家中有贵客吗?”他揪起小弟的耳朵,压低声音怒斥道,“蹴鞠就算了,方才嚎那么大声,是哭丧呢?”
此话极是刺耳,明着是在说薛五郎,暗里把薛允也一并骂了进去。
他们二人自小就不对付,虽是亲兄弟但明刀暗箭从来不少。
及冠以后薛允心思渐沉隐忍居多,但今天实在是薛二郎撞在了枪口上,两人吵得厉害,险些要大动干戈,薛五郎哭丧着脸劝架,很是倒霉地挂了彩。
薛允抿唇去看小弟脸上的伤痕,他肺腑里有火在不断地灼烧。
听府医讲,饮下鸩酒后便是这般滋味。
四肢百骸都是滚烫的,心脏也快要炸裂开来,薛允强忍着怒意察验小弟脸上的红痕。
薛五郎的颧骨已经高高地肿起来了,看起来颇有些可怜。
但他不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貌比小弟好到哪儿去。
正当薛允艰难地靠墙站稳身子时,中庭的门突然打开,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渐渐地浮现出来。
他的心跳漏了半拍,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那男人。
姿容昳丽,俊美温雅。
日光落在他的身上,都不及他本身的气度粲然。
金玉冠和深色的龙纹袍服无不昭示他的身份,而那双琉璃似的眼瞳更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他是谁。
“见过雍王殿下。”庭中的几人齐齐下拜高呼。
他生得太好,如皎洁的月光般,衬得他们比泥沼里的灰尘还要庸俗下贱。
可惜这个人有眼疾……他暗想。
他心中不由一阵暗痛,虽都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权贵,可在这人面前全都低微得像草芥一般。
好在他有眼疾。他又想。
李鄢神情冷淡,只是微微颔首。
听闻其中一人是施施的未婚夫薛允时,他方才来了些兴致。
遂安侯本在心中暗骂几个不肖子,见雍王流露出些许的情绪,渐渐又来了主意。
李鄢静默不语,但在遂安侯劝他再留下喝一盏茶时也未回绝。
薛允不明所以地跟着父亲进了中庭,鼻腔中的血迹才刚刚止住,形容颇有些不堪。
他是第一回 如此近距离地面见雍王,即便是面圣时他也没有这般无措、慌乱,好像手放在哪里都是错的。
李鄢的神情始终淡淡的,却并不会让人感到疏离。
他话很少,都是遂安侯在不断地说着些什么。
薛允斟酌着言辞,在父亲投来目光时缓缓地开口。
他心生庆幸,还好雍王不能视物,若是让他知晓自己现今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的狼狈模样,那可太难堪了。
他在暗处悄悄地打量着李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薛允总觉得雍王的神情在有些时候像极了施施。
只是施施太过柔弱温和,没有那份冷意。
但旋即他又想到他的外家本就是谢氏,有些相似是自然的。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李鄢突然提到了他:“三郎可有婚配?”
他自是有婚配的,还是要与谢家结亲,这事雍王竟不知道吗?他们的关系居然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
薛允愣怔片刻,有些不知要怎样讲。
他不想去触雍王的霉头,看过父亲一眼后硬着头皮地说道:“回殿下,有的,是与卫国公府的谢大娘子。”
他的情绪有些过于明显了,好像施施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外室一般。
当真这么不喜欢吗?
李鄢的手指轻轻抚过杯沿,滚烫的热茶隔着一层瓷胎将热意递进他的指尖,连玉扳指都变得温热起来。
“是吗?”他轻笑一声。
笑意未达眼底,显得冷淡疏寡。
薛允听不出他的喜乐,袖中的手指渐渐收紧,他心想反正这桩婚事也不会有结果,等到施施入东宫后便和他再无什么瓜葛。
有太孙为他保驾护航,就算是他日后连谢清舒也踢开另择新偶都不是问题。
他只是心下迷惑,父亲什么时候和雍王有了联系?
这些年,朝廷封王中再没有比李鄢更低调的了,曾经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下一任太子,但自从眼睛受伤后他便彻底沉寂下去了。
但薛允心中还是紧张,雍王的气场太过强大,他就算一言不发也能令人生出战栗之感。
李鄢离开侯府后,他几乎要瘫坐在圆椅上。
*
李鄢走后直接回了王府,他在觉山寺静养多日,府中的花树都已经盛开。
他倚坐在软椅上,轻声道:“再去查查。”
温声诵读文书的侍从愣住,犹疑地问道:“您是说谢姑娘,还是薛三公子?”
“都再看看。”他捧起杯盏抿了一下。
和煦的微风轻拂过他的脸庞,面纱之下那双色泽清浅的琉璃眼眸透着至深的冷意,几乎是带着些杀意了。
“还有卫国公。”李鄢又道。
他抚了抚手上的玉扳指,修长的指节细白有力,几乎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
“总觉得有些奇怪。”他轻叹一声,“怎样的父亲才会将那样好的女儿,往狼豺的怀里送呢?”
李鄢很少多言,更鲜少透露出心思与情绪。
如此这般,已是极反常的情状。
低下侍从的脊背都要被冷汗浸湿,连忙应下后退开。
午后新的文书便呈上来了,李鄢昨日彻夜无眠,到现今精神仍是不错的样子。
服侍的人都已经换过两班了,他却连片刻的阖眼都未有过。
新调来的侍从并不懂规矩,也不知雍王的性情,上来就遇见了这等要事,他磕磕绊绊地开始念,才读了两句就要吓得瘫倒在地上。
“……遂安侯府薛三公子确与卫国公府谢二娘子有私情。”
第七章
那事过后施施连着几日都没有出门,除却在旬日向继母请安后更是没见过旁人。
她不知道李鄢是怎样向她的家人们解释的,只是隐隐能察觉到他定然是采取了极关怀她的言辞,将此事就这样揭过去了,连让人叨扰她的机会都没留。
但她总还是在浑浑噩噩间陷入梦魇里,绿绮将她从梦中唤醒,仔细地替她又擦洗了一遍身子。
施施长发垂落,遮掩住略显憔悴的秀丽面容。
“我想看看月亮。”她轻声说道。
绿绮像哄孩子似的为她披上外衫,先把窗子支开,然后将她抱到了窗边的软塌上。
“姑娘是大孩子了。”素来张扬的她嗓音带着些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