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明白他的隐忍、迟疑,甚至不能明白他待她为何会万般慎重,她也没处去寻找答案。
一种难言的失落让施施难过得快要枯萎,她好像一下子就理解明昭郡主的心情了。
但施廷嘉至少会明明白白地灭了明昭郡主的念想,李鄢却什么都不会说,什么也不告诉她,好像一切都不过是她的独角戏。
她觉得喉咙有些疼,眼睛也涩涩的。
那他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
施施倦怠地想要向后仰,腰身却被李鄢揽住了,她眼前蒙着一层水雾,极力地试图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什么也没有。
他的平静近乎透着几分冷漠,这让她更加无措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她胡乱地挣动着,嗓音沙哑又干涩,“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一句话里不知道有多少疑问,但是李鄢一个也没有回答。
施施完全没法保持贵女的矜持,她头一次这样的失态,难过与愠怒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的一只靴子在挣动时落在地上,露出半截细白的小腿,纤瘦的脚踝泛着莹白的微光,绷直的脚背无力地垂在榻边,却连软毯都踩不到。
她的心魂也仿佛处在云间,始终落不到地面上。
闹过一阵后,施施终于放弃了挣扎。
李鄢沉默地揽着她,极轻地摸了下她的脸庞。
他的指尖冰冷,而她的脸颊滚烫,能将亘古不化的寒冰都尽数融化。
她将他的手打开,带着鼻音说道:“别碰我。”
如果施施此时睁开眼睛,定然能发觉他眸中的情绪与她是如出一辙的,尽管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李鄢轻声唤她:“施施。”
他终于肯开口了,可她的杏眸阖得紧紧的,怎么也不愿看他。
她柔软的双膝微蹭,将另一只靴子也蹬落在地上,她轻轻地将李鄢推开,而后像小刺猬般蜷缩在榻上。
他神情微动,倒也没有再扣住她。
施施揉了揉眼睛,她的眼尾红红的,眸中潋滟湿润,像是蕴着一层雾气。
她悄悄地向着侧旁移动了少许,见李鄢仍正襟危坐,她又生出些勇气来。
她细声说道:“那您别再管我了,好吗?以前是我不懂事,给您带来许多麻烦,今后我不会再叨扰您了……”
话音还未落,施施就想偷偷地从榻上下来。
她的词句并没能让李鄢欢心,他近乎是冷声说道:“过来,施施。”
她手指攥紧,想也没想地就要离开,但纤白的脚背刚点在软毯上就被人抱回了榻上。
施施眼泪汪汪,气恼地扣紧他的肩头:“你放开我!”
她使出了十足的气力,恨不得在他的肩头按出血痕来。
李鄢直接将她细瘦的手腕交扣在一起按住,她第一次见他如此强硬,但越挣动却越受束缚,他的柔情似乎已经因她的任性耗尽。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能再近,远远突破了长辈与小辈间的界限。
纵是亲近的男女也绝不会是这样的姿态。
施施却只觉得气恼,这个姿态使她的一切反抗都成为虚妄,看似亲密无间,却处处都潜藏着钳制与胁迫。
手腕被举高按在头顶后,她只余下裸露的双足可以任性地踢踹。
他怎么能这样?施施心中的那些莫名情绪全都消弭了,此刻只剩下愠怒,她想起那日在涵元殿的事,她早就该意识到的,他就是个残忍强硬的控制狂!
在梦魇里他刻意以摄政王的身份掌权,大肆屠戮,将皇城都笼上一层血色。
谁都知道他有多冷酷,现今他连装都不肯装,她竟还真将他当成善人了。
施施的杏眼通红,在心中将他想成了世上最坏的人。
“冷静些,施施。”李鄢抚着她的手腕,轻声说道。
他的神情又恢复了漠然,冷冷淡淡的,仿佛一点情绪也没有。
施施的脸庞泛着异样的潮红,她哑声说道:“我没有不冷静。”
是他太平静了。
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胡闹,抒发孩子的任性。
那一刻施施疯狂地想要说些什么能伤害到他的话,来让她显得不那么难堪。
她变得不像她自己了,只是因为这个莫名的、她连是什么都不清楚的情绪。
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一会儿失落。
喜乐好像都被人掌控,而这个人与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在那份脆弱的血亲关系断裂后,她甚至寻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牵连与羁绊。
在人前他们永远是陌生人,连一句多余的问候都会被视作异样。
但当施施望向李鄢浅色的眼眸时,她却先被自己心底那不合时宜的柔情所打倒。
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李鄢只是待她好,他或许冷漠残忍,但他待她是那般温柔……
这还不足够吗?为什么一定要他给答案呢?
是她太贪婪了,想要的太多了。
愠怒过后心底的枝蔓被火焰灼烧殆尽,施施放弃挣动,她阖上杏眸,朱唇微启呵出游丝般的热气。
如果可以的话,她此刻甚至想要蜷缩起来。
施施紧紧地咬住樱唇,但眼尾还是落下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她的衣裙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紧紧地贴在细白的腰侧,一层薄汗浸过里衣,将那柔软的曲线尽数显露出来。
李鄢轻轻地用帕子擦拭过她覆着薄汗的脸庞,他的眼底晦暗,凝着无数他自己都分辨不出的恶念。
他指节屈起,抚了抚指间的玉扳指。
他的眼底浮动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深沉得像是中央洄流的渊水。
分明是清浅瑰丽的色泽,却因那异样的情绪而显得有些可怖,就像是琉璃制成的尖锐刀锋。
李鄢最终还是松了开施施的手腕,他用冰凉的指尖轻触着那瞧着有些狰狞的红痕。
他做了什么?
滚烫斑驳的红痕能掀起最深处的罪恶欲念,亦能在刹那让他清醒过来。
她的肌肤像雪一样白皙细腻,稍有磕碰就会留下层层痕印,但只是看着颇为骇人。
其实并不疼,但他不知道。
她故意吸了吸鼻子,装作难受地哼哼了两声。
施施从没想过自己会这般作态,她只是想让他也难受些,尽管她深知李鄢是多么冷漠。
他果然被她骗了过去,他捧着她的手,像是捧着什么极珍贵的易碎瓷器。
事实上价值连城的贵重器皿摆在李鄢面前,他也不会多留意一眼。
他少年时善骑射,连御赐的瓷瓶都能拿来当靶子。
“疼吗?”李鄢轻声问道。
他将施施扶抱起来,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痕。
两人贴得极近,近到她仰起头就能吻到他——
正在这时,瓷器落在地上的尖锐声响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但看清来人是谁时,施施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一章
施施觉得血管中流淌的不再是血, 而是带着尖刺的寒冰。
她既觉得冷,又觉得热。
心像是一下子坠入冰窟,可冷汗却将脊背浸得透湿。
如果不是李鄢揽住她的腰身, 她的身子可能都要软倒了。
施施脑中空空的, 所有的思绪都被紧张和恐慌夺去。
她的朱唇颤抖,耳边一阵阵的轰鸣。
谢观昀执着帕子偏过身, 轻轻地擦拭着手背上的血痕,素白色的瓷瓶碎在他的脚边,分明是这样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宫人敢出来探看。
他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上的痕迹, 方才缓声说道:“施施, 可能要换个瓷瓶了。”
他的嗓音近乎是有些异样的和柔。
但施施的指尖却克制不住地颤抖,她嫣红的唇瓣亦在此刻变得苍白失血。
殿内虽然昏暗,只隔着这样短的一段距离,绝对够谢观昀看清她现今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与李鄢纠缠在一起。
“父、父亲。”施施声音微颤地唤道。
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时机。
她的脑中一团乱麻, 思绪凝滞在一起,连静心思考些什么都再难做到。
她从没预想过这样的情景, 即便是在梦魇中被人撞破时,她好像也没有这样慌乱。
施施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紧,李鄢的神情微动, 但片刻后他便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他轻轻地理正她的衣领,然后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他近乎是熟稔地抚上她掌心的月牙痕印,做这些事时他的神情坦然, 近乎是透着些冷漠。
施施的指骨都是绷着的, 她的紧张已经到了极点。
额前覆着一层冷汗, 眸子越发湿润, 眼尾也红红的, 像是即刻就能掉下泪来。
李鄢只得将她扶抱起来,他极轻声地说道:“别怕,早些睡吧。”
“啊?”施施的脸庞湿漉漉的,她的眼神茫然,像是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轻轻地抚上她的脸庞,温声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将她送回里间后,李鄢缓步走了回来。
谢观昀的神色漠然,他褪去了惯常的冷漠,也褪去了方才异样的温和。
只是漠然地凝视着他。
李鄢漫不经心地抚上指间的玉扳指,他的衣袂翻飞,像是从枝头坠落的花朵,但无论何时他的姿态都是高贵优雅的。
没有薄纱的遮掩,那张崖间新雪般的面容显露出来,清冷昳丽,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他的神情透着与谢观昀相似的冷意,甚至可能比他还要更漠然许多。
两人都气质冷漠、身形高挑,走在一起时仿佛是一对兄弟,不过在往常的许多年月中,他们在面上的确是表兄弟的关系,只是在外人瞧来不甚相熟罢了。
雍王的扈从皆隐在暗处,庭中尽是谢观昀带来的人。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要夜深时谢观昀方会从清徽殿离开,也不知因着什么才乍然来到施施所在的宫室。
两边人都是旧识,氛围说不上紧张,但也好不到哪去。
李鄢神情冷淡,他抬手示意周衍先将人带离。
侍从战战兢兢地引着二人走向花厅,落座后那诡谲的气氛仍未散开。
“你吓到她了。”李鄢轻声说道。
他捧起杯盏,修长细白的手指搭在瓷杯上,与那银色的云纹快要融为一体。
谢观昀漠然地抬眼,冷笑一声。
他没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你就是这样照顾施施的?张沅知道吗?”
张沅是张贤妃的本名。
谢观昀很清楚张贤妃对施施的疼爱,连张贤妃与雍王之间的交易都有所耳闻,张贤妃不问世事崇道信佛多年,也就是在九皇子死后才渐渐插手外间的事务,萧贵妃大抵气得不轻,但皇帝愿意见她如此,也没什么法子。
她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从李鄢这里给她最溺宠的小姑娘换取一份庇护。
许多人都这样做。
雍王强势,又远离宫闱倾轧,连太子都要向他寻求奥援。
唯有施施还被蒙在鼓里,对这一切都尚且懵然。
李鄢身上的冷意更深,他的话音难得带上些讥讽:“你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吗?”
他放下杯盏,清脆的声响像是被撕裂的布帛,但那杯盏稳稳地落下了,连一滴水都没有溅出来。
他低声说道:“她是你的女儿,不是张沅的。”
谢观昀的双腿交叠,他神情一滞,面色仍然未变,只是缓声说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薛家的事也是你的手笔?”
李鄢不置可否,轻声说道:“孤与薛侯是挚友。”
挚友?会有人让挚友的儿子落得那个下场吗?
事实上,往常他这样讲话,谢观昀就不会再忍耐,即便是在御前,他们也能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
虽然许多时候是做给外人看的姿态,但有时谢观昀的确是存着气的。
李鄢这个性子,很少有人能够忍受。
阴晴不定,刻薄阴狠。
瞧着有多俊美风雅,内里就有多冷酷残忍。
那颗心似乎是冰雪雕琢而成的,看着剔透晶莹,却连一丝活人的温度都没有。
“施施该唤你一声叔叔的。”谢观昀的声音逐渐冷下来,他不着痕迹地扫过李鄢的面容。
他生得太好,单是瞧着那张脸,任谁也想不出他已经二十七岁。
往先谢观昀总觉得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多有不妥,此刻却只觉得李鄢太年长,与施施看怎样都不相配。
年龄,身份,地位。没有一样是合适的。
他甚至还患有眼疾。
谢观昀越想越觉得不对,施施自小被养在深闺,又纯善娇柔,好端端的怎会与李鄢纠缠在一起?她太乖顺怯弱,大抵就是被哄骗也不敢告知他。
纵使他对子女鲜少抱有关怀,看向李鄢的目光也越加不善起来。
“嗯。”李鄢神情冷淡,“现在不是不用唤了么?”
他掀起眼皮,浅色的眼瞳向着谢观昀望来,那眸中凝着几分嘲意,如琉璃般美丽冰冷。
谢观昀宦海浮沉多年,越入不惑之年后第一次因如此简短的词句气血上涌,他厉声说道:“李鄢!”
因施文贞公与施家的事,他们早就争执过多次。
施文贞公是开国重臣,但因先帝猜忌惨遭灭门屠戮,男丁尽丧,仅余下谢贵妃一介孤女,为他平反即是否认先帝。
谢观昀觉得李鄢冒进,在这时将政局的水搅浑不是什么好主意,李鄢却觉得他顽固,做官做得久了连如何做人都不知晓。
为此谢观昀按捺已久,但甫一回朝还是让李鄢成了事。
他是孤行惯了的人,从不会在意旁人的心思与谋划,只要自己心中满意,连谁的面子都不会给。
李鄢微扬下颌,他平静地说道:“宰执思虑太多。”
“孤与谢姑娘并无逾矩之行。”他的手指摩挲着瓷杯上的纹路,“姑娘年幼失恃,又过着与失怙相差无几的生活,孤早应多看顾一二的。”
他没多看谢观昀一眼,径自起身离开花厅。
那冷漠的神态竟是与谢观昀平日有些相似,至此他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李鄢根本不是来与他商谈的,他是存心让他不快的。
谢观昀的神色有些阴沉,走出花厅后又撞见侍从急忙来问询:“大人,以后还须再遣人留意姑娘这边吗?”
“不用。”他挥挥手,径自折了回去。
谢观昀蓦然想起临行前那日的事,施廷嘉都已经行过礼,李鄢却特地免了施施的礼,那时他便觉得有些怪异,只是并未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