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杯盏中自己面容的倒影,冷淡,疏离,像个陌生人一样。
楚王的神情再次显得有些无奈,他没有言语,捧起杯盏轻抿了一下,良久后才点点头。
与虎谋皮。施施心中倏然闪过这样一个词。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似乎明白了李鄢。
在过去的一段时日中,皇帝对楚王的宠信决计是极高的,为什么又会变成现今这样呢?
楚王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他有些怅然地说道:“我现下已经是无用之人了,那夜随从的禁军意外哗变,险些生出事端,为首的那人偏生与我暗中交好,他对我的信任也算是到头了。”
施施敏感地觉察到他说的是星陨那夜,禁军向来是由雍王暗中操控,那夜李鄢带她去摘星台方才暂时将权柄移交。
哗变发生时,他们在百里外赏坠星,快到次日黎明时方才归来。
她突然有些气恼,他根本不是专意带她去看星星的。
“谢谢您。”施施站起身,礼貌地向楚王告别。
她强忍着才没迁怒到他的身上,她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至于矜持更远远地丢到了天外。
不过她好像的确该谢谢楚王,若不是他,只怕太孙真要误打误撞猜出了她与李鄢的亲密关系,虽然并不是李越所期盼的私情。
楚王一愣,他抬起手刚想要说些什么,施施就已经自己将殿门打开了。
她低着头没有看路,直接就撞进了李鄢的怀里。
他的半张脸被轻纱遮掩,下颌弧线甚是优美,如崖间新雪般的面容清冷昳丽,唯有微微勾起的薄唇泛着几分妖异。
近乎是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了。
施施方才还在愠怒,此时见到他也仍是怔了片刻。
李鄢神色如常,他熟稔地牵过她的手:“他殿中的花茶如何?”
施施闷闷地说道:“很好喝。”
“嗯?”他轻声说道,“我这里的更好喝,要品尝下吗?”
他是存心要蛊惑她,修长的手指状似无意地分开她的指骨嵌入指缝中。
施施仰起头,日光高耀刺目。
她没有搭话,故意抬起手假意想要遮阳,李鄢仍是没有松手,任由她牵着自己。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否定的可能,众多扈从跟在他的身旁,他亦紧扣着她的手。
施施有些丧气,她孩子气地说道:“我说不有用吗?”
“没用。”李鄢轻声说道。
她气恼地看向他,却被直接抱上了马车。
凌空的刹那施施的心跳漏了半拍,她迷惘地看向李鄢,轻纱被微风掠起,露出那双色泽清浅的眼瞳。
像琉璃一样,盛着破碎的光芒。
明明美得宛如一泓月光尽数落入其中,却偏生连半分神采也没有。
这双眼睛不会有情绪,不会再为任何事动容,甚至睫羽都甚少会眨动。
施施以前只知道雍王是在扈从皇帝亲征的途中伤眼,并不知晓其中的细节,但听闻楚王所讲述的事后,她心中有一个极大胆的答案。
或许让他再难见到这世间美好的人正是皇帝——
他那时候才十四岁。
“您……”她咬紧牙关,才没让情绪溢出。
李鄢妥善地利用了她的同情,再度如愿将她整个人都揽住了怀间。
施施低声唤道:“七叔——”
“嗯。”他神情微动,指尖抵着她的唇瓣送进一颗果糖。
他像是想要借此消减她身上残余的花茶清甜。
施施猝不及防地含住了果糖,柔软的朱唇擦过男人冰凉的指腹,泛起些潋滟的水光,但他似乎仍未如愿,像揉搓花朵般轻抚着她的唇瓣。
她颤抖着咬住他的指尖,眼眸湿润得要落下泪来。
她娇嫩敏感,哑声喊道:“疼……”
李鄢的眸色幽深,他微微俯身,轻声问道:“真的疼吗?”
马车疾驰向前,里间两个人若即若离,像是在道德的边限做着最后的挣扎。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三章
他像个掠夺者。
施施的朱唇嫣红, 在喘息时呵出暧昧的热气,果糖在她的口腔中缓缓地化开,连涎液都泛着难言的甘甜。
梦魇中的情景不断地在她的心头闪过, 她看向李鄢浅色的眼眸, 总觉得有什么晦涩的欲念正在蔓延。
他会俯身亲吻她吗?
这个念想掠过时,施施自己先吓了一跳。
她想要按捺住心底再度蓬勃生长起来的枝条, 但那青翠色的柔枝已经开始攀升,要向着天穹进发。
“唔……”果糖的外壳被她突然咬破,内里甜腻的糖浆流溢出来。
施施紧闭上眼睛,她应该等它慢慢化开的, 过分浓郁的甜香让偏爱甜食的她也有些牙痛。
她像是含着一朵花, 又像是含着一颗已经烂熟的石榴。
“有、有茶水吗?”她含糊地说道。
施施挣扎着从他的怀中坐起,李鄢将杯盏喂至她的唇边。
她想要自己接过杯盏,但他的手指却没有分毫触动,半是强硬半是温柔地喂她饮下小半杯清水。
太奇怪了。施施抿了抿唇, 身躯被李鄢禁锢在怀中,但坐得稍远些的可能都被剥夺。
他的神情依然如常, 甚至还带着些微的漠然。
她的心弦却渐渐紧绷起来,“您……”
她刚起了个话头就被直接打断,李鄢冰冷修长的手指轻柔又强硬地掰开了她的嘴。
他的指尖轻触在她的贝齿上, 在舌尖被掠过时,她险些要惊叫出声。
施施觉得怪异极了,以往他们也会有些逾礼的亲近姿态, 但他从未这样强硬过, 就像是在宣誓主权的异兽。
她不愿这样去想李鄢, 他的情绪向来收敛得很好, 不会这样明晃晃地外露出来。
尽管近旁侍候的人都知晓他的性子向来阴晴不定。
他总还愿在她面前表现得谦和、温柔, 甚至略带几分长辈的和蔼与溺宠。
除了上次她要与他决裂……
施施抬手扣住李鄢的手腕,制止他作乱的手指。
他的手背苍白得近乎透明,她能清楚地看见薄薄的肌理下青色的血管。
他的手太冷了,她的指尖颤抖,但还是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那将要崩溃的边线瞬间开始往回收拢,她的手指柔软,连气力也微弱得惊人,却直接将他从嗜血的恶欲中拉了回来。
施施的眼眸湿润,她仔细地凝望着李鄢的神情,他冠玉般的面庞平静得出奇,仿佛方才强硬地将手指探进她的口腔的并不是他。
“会不会太甜了?”他温和地说道。
她的舌尖仍是酥麻的,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上的冷意。
施施垂着头,低声说道:“是我不小心直接咬破了糖浆。”
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她一下子就失去了方才的勇气,兴许是她太敏感了……
“嗯。”李鄢颔首轻声道。
他主动地退让,不着痕迹地给她少许自由的空间。
施施神情微动,她阖上杏眼,倚靠在侧壁缓缓地入眠小憩。
这趟行宫之旅太累了,她随时随地都能睡过去。
她的睡颜静谧,让人不忍去唤醒。
那面容如霜雪般皎白,唯独唇瓣上还留有细微的红肿,浸透了馥郁的香气,仿佛一揉捏就会溢出来清甜的花汁。
李鄢轻声唤她了一下,见施施仍睡得香甜,他只得再次将她从马车中抱了出来。
在殿门掩上黑暗袭来的刹那,他俯下身轻轻地碰了下她的唇角。
浅尝辄止。
*
施施睡到下午才悠悠地转醒,宫室有些昏暗,她过了片刻才想起这是李鄢所在的宫殿。
他喜静、喜暗,若不是因为她,只怕这殿中一盏灯都不会点。
只是小睡的功夫她又陷进了梦魇里,梦里光怪陆离,充斥旖旎的晦暗光影,或许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梦魇了……
想起梦中那个过于甘甜的吻,施施的脸庞就要泛起红来,原来还有这样的接吻方式吗?
她晕晕乎乎地揉了揉唇瓣,总觉得喉间还是甜得惊人,明明只是一颗糖,竟能甜这么久。
她慢慢地从榻上下来,掀开薄毯时方才发觉衣衫已经被更换过。
夏日炎炎,若是穿着骑装入睡估计会极不舒服。
轻薄的睡裙将她的体态勾勒得分明,施施屈起腿看了看足腕,见到细白的脚踝上没有丝毫痕印,她才渐渐地放下心来。
……应、应该是殿中的宫人帮她换的衣裙吧?
她蓦地又想起梦魇中的事,男人的手指轻轻地解开她的衣带,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地褪下她的软袜,熟稔地将她身上繁冗的装束尽数脱下。
就像是在拆解礼物一般。
那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像是由玉石雕琢而成,在黑暗中时简直比七叔的手还要好看一些。
但他就恣意得多,那双手会抚过她的脖颈,会揉捏她的唇瓣,甚至过分地搅弄她的口腔。
就像是……李鄢今日未做完的一样。
施施摇了摇头,不敢再去回想那个混乱的梦境。
然而扬起头的瞬间看到的正是李鄢,他倚在门边,身形高挑,姿容俊美,不知在远处站了多久。
她有些慌乱地摆正了坐姿,旋即又想到方才动作幅度不该这样大的,若是安安静静的,他兴许还不会注意到。
他的耳力极佳,衣袍摆动的簌簌声响皆能听得清晰。
如果知晓她一醒来就先探看足腕,他心里会觉得有些不舒服的吧……
她想解释自己不是不信任他,但转念又想到他大抵也没有敏锐到那种程度。
“七叔……”施施讷讷地唤道。
他缓步向她走来,腰间的佩环发出清脆的鸣声,垂落的流苏是细腻的纯白色,似雪一般不染尘埃。
李鄢的神情微动,他没有靠得更近,只是缓声说道:“睡得如何?”
施施披上外衫,轻声说道:“睡得很好。”
如果没有那个怪异的梦会更好……
她看着他细白的指节,有些微微地失神。
宫人悄无声息地进入殿中,将厚重的帘幕收起,一缕点金日光穿过窗棂落在了她的身上,将她泛着微红的容颜照得清晰。
施施微眯着眼睛,抬手挡住阳光。
和李鄢相处得久了以后,她也渐渐地习惯黑暗。
他没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令宫人准备膳食。
殿中的膳食很合她的胃口,连鲜果都是她偏爱的,施施边翻看着架上的书,边小口小口地用着午膳。
她好像许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静谧时光,什么都不用想,就只是这样静静地用膳。
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与她没有干系,她只需要做个好好吃饭的小孩子就是了。
用完膳后她接过李鄢亲自沏好的花茶,甘甜的茶水蔓入血脉骨髓,连发梢都沾染上了清甜的香气。
“好喝。”施施的眉眼弯弯,“是我喝过最好喝的花茶。”
她的指尖捧着瓷杯,被热意晕染得滚烫。
心底的欲念却开始一点点地往下沉,就像是坠入深水中一般。
真奇异,先前她还想着要自己去探寻答案,现今李鄢将答案送到她的面前后,施施的执着却渐渐消逝了。
他也有许多难处。
他要与这天下心最冷的人周旋,要在天穹与峭壁间游走,还要分出精力庇佑她这朵脆弱的花。
她要的太多了,纵然李鄢想给,大抵也是给不了的。
他不愿将她拉入这世间最危险的争斗,不愿让她有半分受伤害的可能。
意识到这一点后施施的灵台愈加清明,她不该那样任性的,还是顺其自然吧……
只是她对梦魇中的事仍有些疑虑,那到底是谁呢?
李鄢眉眼清湛,他的唇边隐约含着些笑意,很浅很浅,她稍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施施觉得心中被一片柔软包裹着,她鼓起勇气起身,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他个子很高,即便是落座时仍如乔木般挺拔。
她不得不微微踮脚,但身形也因此有些不稳,险些落进他的怀里。
“谢谢您。”施施小声说道,她白皙的面庞被一层浅粉色所覆,并渐渐灼烧成花束盛开般的熟艳红色。
李鄢揽着她,防止她摔倒或是扭伤。
少女的足腕纤细,骨节柔软,总是很容易受伤。
“七叔,之前是我不懂事。”她细声说道,似小雀般垂下头颅,倚靠在他的肩颈。
缕缕甜香萦绕在施施轻吐出的每一个词句中,如小钩子般诱人听她说出更多。
李鄢抬手轻轻碰了下她梨花似的雪白面颊,轻声说道:“没有不懂事。”
他像个真正的长辈般温声说道:“施施很好。”
和柔的她,乖顺的她,任性的她,骄纵的她,全都很好。
施施有些意外,但她好像很高兴。
她快活地讲起方才看的那本书,李鄢已经读过许多回,还是假意第一次听闻,听她在耳边将经典的章节念了又念。
施施是很好哄骗的,她天真懵懂,满心满眼都是他。他完全可以诱着她做出许多逾礼的事,哪怕是胁迫她做他的情人,她亦会觉得这是对他恩情的回报。
可她越是如此,他越是舍不得触碰她。
晦涩的欲念就应当湮没在黑暗里,永不见天日。
只要她不将那只异兽放出来,他就永远是她的好叔叔。
至少现在还不能让它出来。
他们的关系好像又回去了伊始的模样,李鄢牵着施施走出殿,她玩得餍足,周衍笑着收起纸鸢向她说道:“姑娘,小心台阶。”
她执着团扇,腕间的幽蓝色玉珠闪烁着暗色的典雅辉光,像是在诉说着一个瑰丽的梦境。
*
回程途中施施没有与谢观昀同乘,那日的事后,他兴许也不想看见她。
她乐得清闲,一路睡着回到了皇城。
就是不知七叔是怎样处理的,他好像有一种魔力,总是能将复杂的事情轻易地解决,甚至连让她烦恼的空间都不留。
她没有想太多,至少谢观昀不急着将她嫁出去了,比起烦恼以后的事,她应该先玩个尽兴再说。
荷花已经盛开,施施与云安郡主一拍即合决定去金明池看花,却在夜间时意外地遇到了明昭郡主。
她待在画舫里,姿态舒展,仰躺着看天上的将坠未坠的繁星。
透过最上方小小的圆窗,银河如画般落入她的眼帘。
云安郡主与明昭郡主关系不好,两个人都是被娇惯大的,云安郡主虽然势弱许多,但也毫不遮掩对明昭郡主的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