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紧袖中的帕子,按捺着想要掩住口鼻的冲动,细白的手指蜷着,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今日也不知怎的,连阵清风都没有。
施施悄悄地抬手按住腹部,胃中的钝痛渐渐袭了上来,让她越发头重脚轻起来。
天还未亮她便跟着谢观昀上了马车,施施本想先用些早膳,但他非说在路上用,还说已经备好吃食与点心,她将信将疑地跟他上了车驾。
打开食盒后施施才想起后悔,她有段日子没同父亲一起用过膳,竟忘了他的偏好。
谢观昀的口味又刁又怪,连点心里都不放糖。
吃食瞧着精致美味,却一个比一个难吃。
她逼着自己吃了些糕点,那糕点苦得让她想哭,但为了充饥她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
施施轻揉着腹部,总觉得口中还残留着糕点的苦涩,她年纪小辈分低,站的位子并不打眼,也没人留意到她暗里的动作。
若是朝官可就惨了,就算再难受也要忍着。
短短的一段路越走越慢,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施施的额前覆着一层薄汗,杏眼湿漉漉的,像是凝着湖光山色。
穿过长廊后是空旷的前庭,没有高墙和林叶的遮挡,日光很是刺目,明明已经快七月了,怎么还这么热?
她脑海中混混沌沌,只想找个阴凉处休息一下,连周遭突然变得喧嚷起来都没发觉。
那人的身影是极瞩目的,高挑瘦削,举手投足都带着粲然的贵气,站在人群里时像鹤一样。
玉冠束发,白衣胜雪,肩头有金线勾勒的应龙暗纹。
扈从无数,如若被群星所环绕的皎皎皓月。
清冷昳丽的面容隐在轻纱下,却如被薄雾所覆,更美得令人为之惊心,但没人敢向他投去目光。
他状似无意地低声说了句什么,扈从急忙应下。
但施施却连抬头留意身边的动静都做不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快要没法维持端庄的步姿,胃部的钝痛逐渐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有一柄刀子戳进去在翻搅。
还有几步路就到休息的宫殿,但一看见那长长的台阶,她就快要昏过去。
再也不要参加皇帝的寿宴了。她眸光闪烁,艰难地揉了下眼睛。
施施咬紧牙关,想要低声向侧旁的姑娘求助。
正要开口时她的耳边忽然一阵轰鸣,血似乎都涌了上来,失重就发生在刹那间,然后再难控制。
施施感觉自己就像被射中羽翼的小鸟,在不断地往下坠落。
堕入林间,堕入旷野,堕入深水里。
眼前除却黑暗还是黑暗,施施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只能继续往下坠,她以为她会摔在阶上,却没想到在将要倾倒时,有人倏然拥住了她。
日升中天,辉光刺目。
所有的喧嚷都在瞬间消失,连云流和叶落都止住了。
施施身侧的姑娘瞠目结舌地往后退,险些崴住了脚,被宫人扶住才勉强站稳身子。
前庭空旷,几乎所有的宫人与侍从都能看见,那向来不近女色、高高在上的雍王殿下竟拥住了一个姑娘,正走在长阶上的贵女们也失了矜持,纷纷回头看过来,连下巴都要惊掉。
殿前的侍卫紧张地上前,将人群隔开:“殿下!”
“传王院正。”李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些微不可察的怒意。
施施晕乎乎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指绵软无力,意识也愈加模糊,只是像孩子般执拗地握住他的手。
她努力地扬起唇角,用气音说道:“我……没事的。”
李鄢微怔了一下,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他向周衍低声说道:“说孤有些不适,让齐王先过去。”
他声音很轻,像是担忧会扰到施施,却不容置疑。
这可是皇帝的寿宴,近旁的侍卫都有些愕然,周衍只是沉静地应下,好像对处理此类急务已经颇为熟稔。
*
李鄢的周身都裹挟着隆冬般的冷意,他只字未发,但方才那位站在施施侧旁的姑娘已经快要跪下来了。
“方才……方才谢姑娘一直没有异常,”她颤声说道,“走出长廊后她的步子稍有些慢,但脸色也是正常的。”
姑娘紧张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谢姑娘是何时出现不适的,可能是天太热了,染了暑气。”
她脸上毫无血色,比施施方才还要苍白许多。
“好了,阿月。”太子近前来打圆场,“这位小萧姑娘也不是医官。”
他刚从清徽殿出来,就匆匆赶了过来,可怜楚王现今还在御前。
寿宴漫长,他们这些男人还觉难捱,更别提这些十五六岁的姑娘,那谢家的姑娘本就生得柔弱,体态像花枝一般,连风吹都经不住。
太子觉得李鄢紧张得太过了,但难得见他怜爱侄女,也有些惊异,更奇异的是他这话说出口后,李鄢的神色更加冷淡,像是不想见到他似的。
太子有些摸不着头脑,转移话题道:“谢姑娘兴许快要醒了,你不进去看看吗?”
李鄢拢袖起身,轻声说道:“带她走吧。”
他径直去了内殿,白衣翩跹,如剑光般明丽,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位小萧姑娘如蒙大赦,她是太孙妃的嫡亲妹妹,亦是萧贵妃的侄女,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宠着惯着,头一回被当成个犯人似的轻贱审讯,还没有任何缘由——
硬要说的话,只是因为她站在了那位谢姑娘身旁。
幸好太子来为她撑腰了。
回头她定要说予父亲,让他好好地为她出这口恶气。
她感激地看向太子,却见太子的脸色陡然难看起来,看她的目光亦有些阴郁,这位伯父待她一向温和,她心底一阵悚然,手掌“啪”地撑在了扶手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阿月……”太子急忙追了上来,但还未靠近李鄢就被侍卫拦下。
李鄢转过身,声音里透着冷意:“兄长也走吧。”
语毕他便直接走进了内殿,宫人正在喂施施喝桃浆,她的樱唇水润,柔美的面容也渐渐恢复血色。
见他进来,宫人和御医都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宫殿里瞬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李鄢神色如常地端起桌案上的杯盏,执着汤匙喂施施继续喝。
喝完以后,他的心绪也渐渐恢复沉静。
李鄢放下杯盏,轻声问道:“没用早膳吗?”
太子来之前他就已从医官口中知晓事情的缘由,全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因为她没用早膳,但太子有一点说得不错,他的确是思虑太过。
可事关他这姑娘,怎样悉心都不为过的。
施施坐起身,她掀开薄毯扑到了他的怀里,好在软椅足够宽大,刚好容得下两个人。
李鄢揽住她的腰身,她的腰肢纤细,薄肉之下是略显嶙峋的肋骨。
“本来是要吃的,父亲说快来不及了,让我在路上用。”施施小声控诉道,“结果他备的早膳和点心都是他自己爱吃的,我根本吃不下。”
他不禁失笑,轻声说道:“午间多吃一些。”
她的手指绞在一起,看着他的眼睛细声说道:“我是不是让您担心了?”
李鄢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抚上她的手腕。
施施低下头看向他的手背,这双手生得极是漂亮,骨节分明,白皙修长,能够隐约看见青色的血管,像是玉石雕琢得一般。
“没事的。”须臾他轻声说道,“做长辈的没能看护好孩子,怎么能怪孩子呢?”
不是的。她想这样说。
她分明给他带来麻烦了,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抱住了她,虽然是情急,但事后肯定要多方周旋、压下消息。
况且今日还是皇帝的寿宴,他本来就十分忙碌。
如果是谢观昀的话,就算她病倒在他面前,他也不会为她犹豫片刻,反倒还会觉得她病得不是时候,耽误要事。
施施一度以为,那才是政客应有的模样。
李鄢轻轻地抚上她的脸庞,他低声说道:“真的没有事,囡囡。”
“其他事都可以由旁人代劳。”他毫无愧意地说道。
施施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仰起头亲吻了一下他的唇,她学着梦里他吻她的方式,试探着撬开他的薄唇。
她刚刚喝过桃浆,唇瓣像汁水丰盈的蜜桃般柔软甘甜。
施施这方面的天赋寻常,但热情却很高,青涩又毫无章法,只知道顺着自己的心意去撩拨。
结束这个吻后,她才想起羞赧。
施施细声说道:“会不会太甜了?”
李鄢揉着她唇瓣的手指一顿,眸色微暗:“不会。”
目光掠过他指间的玉扳指时,施施才想起这样的对话昨夜在梦里发生过,只不过那时他轻揉着的不是这个唇瓣。
她的脸颊突然红了起来,眼前简直要发白。
好不容易忘记梦里的情境,怎么又清晰起来了?
施施略有些慌张地从他身上下来,她边整理着衣裙,边轻声说道:“您是不是待会儿还有事?快要正午了吧。”
李鄢扣住她的手腕,制住她想要往外走的动作。
“殿外有人。”他轻声说道。
施施怔怔地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昏睡过去算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八章
施施的面颊泛起薄红, 有些气恼地说道:“您、您为什么不早说?”
李鄢也拂衣起身,他轻声说道:“外间听不到的。”
他抚上她的肩头,不着痕迹地将她降坠的发簪向里推了一下, 收手时袖角碰到她的耳尖, 耳珰的清脆声响瞬时回荡了起来。
细长的金链向下垂落,如流苏般掠起浅色的辉光。
李鄢心神微动, 抚在她肩头的手指微微地顿了片刻。
施施的注意仍在外间的人身上,她小声地问道:“七叔,是谁呀?”
她偏过头看向他,水杏般的眸子睁得圆圆的,
李鄢低声说道:“太子和萧氏的一个姑娘。”
“萧氏?”施施有些懵, 但走出内殿后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怪不得她觉得侧旁姑娘用的香很熟悉,原来是太孙妃的妹妹。
方才她一直没留意这姑娘的面容,不过按照年岁和辈分, 的确应该是跟她站得近。
见施施出殿,太子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小谢姑娘可还有什么不适?”
那姑娘泫然若泣, 娇美的小脸上仍带着些不服气,但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小步跟上了太子。
施施摇摇头, 柔声说道:“没有的。”
她站在李鄢的身旁,白皙的脸庞泛着薄红,言辞客气有礼, 隐约带着些疏离, 像是盛放在云端的花, 清美皎洁。
两人的性子天差地别, 但就是有种惊人的相仿。
若是有不知内情的人见了, 兴许还会称赞上一句璧人。
太子心中暗叹,一个晚辈而已,竟得他这般珍重,雍王与谢氏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之前还和谢观昀闹得不欢而散,现今又爱护上他的姑娘了。
若不是因为太孙曾经冒犯过她,他现今也不必这般小心翼翼。
本以为是个不受宠的失恃姑娘,居然得了李鄢的青眼,原先京中还有些风言,也不知何时全都压了下去。
谢观昀的态度也不明朗,真是叫人烦扰。
楚王与谢氏联姻的事也不知真假,消息封得跟铁桶一样。
太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施施,还未等他开口,李鄢便带着她向前方走去,他轻声道:“兄长若是有事,先离开吧。”
这字字句句里都是回护之意,像是让太子多看一眼都不行。
也是,人家叔侄相处正好,他过来倒像是来讨嫌的。
“阿月,那我就先过去了。”太子按下心思温声说道,“小谢姑娘好好休歇,不须忧心他事。”
他带着那位萧氏的姑娘缓步离开宫室,那姑娘懵懵的,满脸都是疑惑,却连一个字也不敢问。
太子看起来就像个和蔼的长辈,虽瞧着有些平庸,但也不像是会有大过的人,他最大的问题是不得皇帝的欢心。
有些聪明,却又不够聪明。
这太致命了。
施施留意到了太子的称呼,她眨了眨眼睛,扯住李鄢的衣袖。
她眸中带着笑意,细声地唤了一下:“阿月?”
殿中空荡荡的,内侍和宫人连走路都没有声响,李鄢握住她的手按在水里,而后用浸过温水的帕子轻柔地擦过她的脸庞和脖颈。
银盆干净得近乎剔透,衬得她的手如葱白般细长美丽。
施施一歪头,她的耳珰就会响起。
珠玉摇晃的琮琤声响悦耳动听,但却比不上她这细细的一声呼唤。
李鄢生辰在下弦月那夜,因此小字偃月,唤得再亲昵些就是阿月,不过很少有人知晓,更少有人会唤。
“小字。”他轻声说道。
施施眉眼弯弯,笑着说道:“七叔的小字好好听。”
她不由地想起她的院子也名为月照,心中暖意盈盈,不愉快好像全都融化飘进了水里。
李鄢拢着她的手指,眸底的冷意消减,他温声说道:“不若施施悦耳。”
他的语气似在是哄她,但神情又很是认真。
施施从没想过他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般说情话,他和她隔着漫长的光阴,又一向不是个爱表达情绪的人,平日里连话都很少。
好奇妙。
她坐在榻上,悄悄地掩住了脸。
*
施施回去时午间的宴席刚刚开始,明昭郡主不知因何突然和她身侧的姑娘换了位置,坐到了施施的旁边。
“施施,你还好吗?”明昭郡主皱着眉说道。
她左看看右看看,明艳张扬的眉宇蕴着愁色,恨不得像医官那样来个望闻问切。
施施耐心地跟明昭郡主解释了一遍,她柔声说道:“不碍事的,医官说只要好好吃饭就没问题。”
明昭郡主眉头渐渐舒展,仍是有些紧张。
她伸手抚平施施肩头的细褶,怅然地说道:“我大哥当年就是这般,好好的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昏过去了。”
施施睁大眼睛,她一直以为楚王的长子和她兄长一样,是借口体弱逃离父亲。
“御医游医都看过,说是必须要静养。”明昭郡主眼里含着些哀伤,“父王这才将他送到吴郡老家,那边山清水秀,但他出行还是要一群府医跟着。”
她低声说道:“大哥前不久又病了一场,连笔都提不动,连上回的来信都是我表兄写的。”
施施微愣地看向明昭郡主,愕然地问道:“为什么现今还不将他接回来呢?”
依楚王现在的势力,为他辟一处静苑都没问题。
她不觉得那位郡王是全然因病才被迫离京,皇帝当年贬楚王妃为妾,强令楚王娶了自家的外甥女,不仅是为了拿捏楚王,也是为了杀鸡儆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