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有了妻子儿女,便易受桎梏。
皇帝或许会会顾忌楚王,却绝不会在意他的妻和子女。
明昭郡主迟迟不语,施施对上她微冷的视线,瞬时明白了她的另一重意思。
楚王本想让长子避开京中的斗争,然而待到羽翼丰满后,他小心护佑在远方的儿子却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人质。
把他接回来就是打皇帝的脸,所以皇帝宁愿为他娶一位新的王妃,也不许他为故人正名。
甚至连这个长子,皇帝也本想着彻底弃掉的。
如果施施真的嫁给楚王,这位郡王与死了大抵也没什么区别。
以前她觉得楚王优柔,实际上也不全然是他的错,他顾虑心忧的人和事太多,总想两全,总不得两全,慢慢地性子就成了这样。
施施心中发冷,她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明昭郡主袖中的手。
“不会有事的。”她的嗓音柔软,却透着坚定,“郡主或许不知道,我祖父年轻时也体弱多病,二十岁以后就渐渐好转了。”
明昭郡主微怔了片刻,也握紧了施施的手。
“嗯。”她挑起眉应道,“大哥明年刚好二十。”
寿宴的餐点很讲究,施施没用早膳,吃起来格外得认真,宴席进入到尾声后,她没再喝粥与汤,慢悠悠地端着小碟看歌舞。
因去年是皇帝的整十寿宴,今年庆祝的力度要弱上许多,晚间算是家宴,但谢观昀是天子近臣一并参与,连带施施也没法先行离开。
午宴还未结束,张贤妃那边便遣人唤她过去。
走过悬桥时刚巧又遇见了李鄢,施施依稀想起许久以前的旧事,那时她以为他要她嫁给施廷嘉,在桥上见他还装作没看见。
不知道他还记得不记得。
李鄢拦她的时候神情平静,声音淡然:“去何处?”
他换了身云纹玄衣,里衣是浅金色的,袖角用金线纹绣游龙,栩栩如生,分明是很贵气的打扮,但穿在丝毫不显俗,反而有些仙意。
施施乖乖地答道:“去贤妃娘娘的殿里。”
李鄢轻声道:“正好同路。“
他的言辞很克制,仿佛真是一位和善的长辈,但在袖中两人的手指已经交缠在一起,掌心的敏感处被恶意地划过时,施施一个激灵,喉间险些溢出甜腻的喘息声。
李鄢轻扶上她的腰身,在她耳侧低声道:“小心些。”
她眸中含着水光,气恼地看向他。
李鄢绝对是回想起来了,那次他们在悬桥上遇见时,手指也意外地碰在一起过。
施施抽出手,站得离他稍远半步。
但李鄢揽着她的腰身,一伸手就将她拉回来了,他微微俯身认真说道:“抱歉。”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施施突然觉得他不是二十七岁,而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她的怒意还未燃起,就被浇灭,心里更加愤愤。
她心想李鄢小时肯定是极顽劣的孩子,于是也用力地扣紧了他的手指。
他没有不悦,任由她摆弄着右手。
临到殿前李鄢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施施晃了晃他的手臂,小声说道:“我要进去了,七叔。”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道:“最多两刻钟,施施。”
施施眼睛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为什么突然这么严格?她又不是去见旁人——
但她还是敷衍地应了,就算超了两刻钟又怎样?李鄢总不能强将她带走吧,至多事后会做出些什么。
李鄢神情郑重,声音稍低:“听话。”
施施被他的俊美容色蛊惑,认真地点了点头,可一进殿就将他的话抛在了脑后。
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气,长长的素色纱帘垂落,屏风不知何时换成了琉璃的,宫室的整体布局比先前明亮开阔许多,更富有活力,就是不太像张贤妃偏爱的类型。
她跟着宫人,轻轻地将珠帘撩起。
张贤妃正倚在窗边翻看册子,看施施来了,她原本有些黯淡的神色明丽起来。
她拉住施施的手,将她在自己身侧坐下。
张贤妃的声音低柔:“姨姨听人说,你今日昏倒了?”
她近日在养病,这次的寿宴不是由她负责,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施施将事情同她又讲了一遍,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件事未来她兴许要和许多人讲许多回。
张贤妃轻叹一声,低声道:“你父亲也真是的,竟连你爱吃什么都不记得。”
施施有些不好意思,她也记不清谢观昀爱吃什么,只知道他口味与常人不同,怪异刁钻。
张贤妃将册子放在一旁,轻声地问道:“你方才见到他了?”
她没说是谁,但施施知道张贤妃说的就是李鄢。
上次他和她一起见张贤妃的时候,她大抵就觉察了他们之间的情思。
张贤妃是很敏锐的人,也很会把控微妙的情绪。
施施没觉得能瞒得过她,如实地交代道:“在悬桥那边遇到的,殿下与我刚好同路,便将我送到了殿前。”
张贤妃凝视着她的面容与神情,突然问道:“他碰你了吗?”
她抚上施施的脖颈,轻柔且强势地解开她的衣领。
张贤妃腕间佛珠的檀香无声散开,施施瞳孔紧缩,下意识地向后退,她哑声道:“娘娘,您想做什么?”
第五十九章
张贤妃的双手冰冷, 她轻轻地捧住施施的脸庞,嗓音低柔,却透着浓重的压迫感。
“别相信他, 施施。”张贤妃的神情有些痛苦, “别被他哄骗过去。”
她像是也意识到方才的言行略有失仪,又为施施将衣衫理正。
施施的脑海中纷乱, 佛珠的檀香仍在她的鼻间萦绕,她低声说道:“姨姨多虑了,我和殿下是发乎情止乎礼。”
她的杏眸水润,睫羽如被冷风掠过的花枝般轻颤。
天真如羔羊, 像是有点委屈。
张贤妃心神微动, 她换了神情,兀自将她拉近抱住,压低声音说道:“姨姨也是担忧你受伤害。”
施施柔声应道:“我知道姨姨是好意,但殿下不会伤害我的。”
张贤妃抚摸着施施的头发, 眼底微透晦涩,她委婉地说道:“你还是孩子, 施施。”
她的指尖掠过施施耳珰上的金链,细微的响动在宫室中也变得刺耳起来。
施施的身躯轻颤了一下,悄悄攥紧手指。
张贤妃注视着她的眼睛, 缓声说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知道他要做什么吗?”
“你应当不知道,李鄢曾在凉州主政过一段时日。”张贤妃喃喃地说道,“他那时才十七八岁, 与张氏的儿郎交好, 关系甚笃。”
施施微愣片刻, 在现实中她与李鄢相识并不算久, 而且与她在一起时, 他表露的永远是温柔蔼然的一面。
因此尽管知晓他杀夺残忍,甚至曾在梦魇中大肆杀戮,她也没有切实的感受。
那毕竟是梦,毕竟是从宫人口中听到的风言。
况且还是东宫的内侍,他们在言及李鄢时本来就多有偏颇。
严格来说,施施对年轻时的李鄢的确是知之甚少,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又是什么让他成为梦魇里那个酿造人间地狱的摄政王。
她也暗里猜测过,但却并不知具体的事宜。
“张家对他极好,张六郎甚至还为救他断了条腿。”张贤妃略带嘲意地说道,“事后怕李鄢愧疚自责,还藏着掩着,生怕丝毫风声传进他的耳中。”
她喃喃地说道:“前代卫国公战死凉州,他又是谢贵妃的独子,张家是有意报恩。”
前代卫国公就是施施的祖父谢绍,但凉州张氏的这桩事,明明是同谢氏有干系,她却从未听闻过。
就好像是所有人都在回避,都在试图掩盖。
张贤妃摸了摸施施的额头,语调略带艰涩:“李鄢前夜还参加了张氏太夫人的寿宴,可就在次日张氏全族尽遭屠戮。”
施施的眼睛睁大,她的额前冷汗涔涔。
这绝对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据传言李鄢架空太子的前日,还在同他商讨追封太子生母为皇后的事,连谥号都已选好……
现在想来,他那时大抵也在给太子选谥号。
依李鄢的性子,他是不会给太子那些人留活路的。
施施低垂着头颅,张贤妃抚上她的脸庞,轻轻用帕子擦了擦她的额头与脸颊。
“其实根本不必做那么绝。”张贤妃继续说道,“张氏早就銥嬅不是当年的张氏,但他做事的风格就是这般,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施施心里有些堵,她目光飘忽,看了眼漏钟。
张贤妃温声说道:“你能明白吗?施施。”
“他这个人冷酷凉薄,是惯来没有心的。”她抱住施施,“你现在喜爱他,自然看他哪里都好。”
张贤妃自言自语般说道:“可你知道他心底在想什么吗?”
施施低着头,耳珰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现今你是谢观昀的女儿,他待你当然会好。”张贤妃捧起她的脸庞,逼施施与自己对上视线,“但是你想过没有,假若有朝一日他要向谢观昀出手呢?”
张贤妃的声音尖锐起来:“那时他还会顾忌你吗?他还会在乎你的心绪吗?”
施施的瞳孔放大,她哑声说道:“我不知道,姨姨……”
她的里衣被冷汗浸湿,脱力般地想要倚靠。
她揉着额侧的穴位,努力地平复着吐息。
“但他也救过我很多次。”施施呢喃地说道,“他帮了我特别特别多,其实也都是没必要的……”
她看起来有些茫然,就像是在读书时,意外地先看了下册,看完以后才知有上册。
张贤妃注意到她的言辞,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施施,你是何时认识李鄢的?”她低声问道。
施施皱着眉,像是在努力回想,她轻声答道:“大抵是二月初。”
张贤妃心底都泛起寒意来,早在她试图让李鄢成为施施的保护者之前,他们便已经相识了。
她扣紧施施的手,嗓音沙哑:“不行,施施。”
“你还太小,有些事你不明白。”张贤妃低声念叨着,“不行,绝对不行。”
施施的表情看起来很为难,又带着些说不出的茫然与无措。
张贤妃心中悔恨交加,低声说道:“你父亲也不会应允的,你知道李鄢接近你是什么目的吗?”
施施又看了眼漏钟,她轻声说道:“可是姨姨,是我主动接近他的。”
殿里的药气和檀香混杂在一起,让她不由地有些昏沉,加之午后的阳光正好,起身的刹那她有一瞬间的晕眩,仿佛是踏入了梦与现实交接的边限。
张贤妃愣在原处,像是看出了她神情的异样:“施施,怎么了?”
施施望向她,轻咳一声:“我没事,姨姨。”
她礼貌克制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先不打扰您休歇了。”
张贤妃像是仍有话要说,但话音落下后施施便匆匆从内室离开,她的脚步虚浮,走出殿后方才放慢步子。
殿外的阳光灿烂,甚至是有些刺目。
李鄢轻轻地揽住她,低声在她耳侧说道:“很准时。”
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耳尖,像是哄孩子般吻了下她的额头。
耳珰摇晃,珠玉琮琤。
施施觉得有些不适,李鄢过强的控制欲让爱变得像是豢养,她不再只是他的爱人,更是他养在掌心的莺雀。
这比方才张贤妃所述的他的过往,更让她觉得悚然。
施施抬头看向他平静的面容,内心的疑惑和茫然达到了极点。
李鄢仍是俊美无俦的,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施施沉默地被他抱了起来,她伸手攀上他的脖颈,心却不断地往下坠。
被抱上轿后,她才缓声说道:“没怎么。”
为了使话更加可信,她也学着李鄢的样子,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他指尖微动,到底只是摸了摸施施的头发。
“晚上再见。”
*
施施见到谢观昀时,他正在翻看文书,执着笔细细地勾画着。
宫室寂静,他边翻页边向她轻声道:“累的话就先去睡吧。”
桌案边摆着一碟点心,看着就是苦的,施施想起早上吃的糕点,神情微变。
“我不困,父亲。”她轻声说道,“您这边有杂书吗?”
他经常出入宫中,这座宫室亦是专门为他布置的。
谢观昀看了眼她的容色,让内侍翻了翻架子,寻到一本游记,顺手递给施施。
她正要接时,忽然碰到了砚台。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那块勾勒繁复莲花纹路的砚台便碎成了两半,墨汁流溢出来,将木质的地板浸染得乌黑。
莲花的纹路栩栩如生,也不知是哪位名家制的,看着就极是名贵。
施施愕然地启唇,她的神色霎时变得慌乱起来。
她的眼眸中氤氲着水雾,想要躬身将砚台拾起,嗓音也打着颤:“对、对不起,父亲!”
“没事,施施。”谢观昀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的跟前。
施施是很小心的姑娘,即便是幼时到他书阁里,也从未弄坏过东西,在她兄长上树打鸟的年纪,她就已经会安静地读书。
他从不觉得这有问题,姑娘家性子娴静些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现在谢观昀心底的异样快要像水缸里的水一样漫出来,她不必这般小心、客气的,好像他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上司。
他宁愿她再张扬、恣意些。
谢观昀示意宫人前来清理,他向施施轻声说道:“只是一块砚台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物什。”
她的眼眶有些微红,神情恍惚又茫然。
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虽然被宽宥,但心中还是很不安。
施施细声说道:“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他凶过她吗?谢观昀错开她的目光,按下心中的异样,将书放到她的手里。
“没事的。”他低声说道,“去休息会儿吧。”
他拍了拍施施的肩头,将她带到内殿的一间暖阁里,软榻是刚刚打理好的,还备着几个柔软的靠枕,阳光和柔,既适合小憩也适合休息。
殿门掩上后谢观昀折回来,看了片刻的文书又搁置下来。
他向内侍低声问道:“王院正送来的那几张单子在何处?”
内侍将单子取出呈给他,王院正写得很详尽,谢观昀轻叹一声,看完以后就将单子放了回去。
他低声说道:“沏一壶花茶给姑娘送过去,要甜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