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严格到苛刻的保护显得像个笑话。
她那时大抵也在怨他, 为何会在关键时刻出现疏漏?
李鄢抱着她, 心中的郁气和戾气交织, 恶欲与嗜血的念头几乎无法掩盖, 异兽距离冲出栏只差一寸的距离。
正当他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 施施闷声说了句话。
但是声音太低,连他也没能听清。
等他再问的时候,她又变得沉默起来。
太师椅并不宽大,李鄢抚着她的腰身,想将她抱得更稳一些,但施施好像误会了什么。
她攀着他的脖颈不断地挣动,欺身将他揽得更紧。
就像是害怕沐浴的幼猫,拼命地往主人的怀里钻。
两个人几乎完全贴在了一起,少女的身躯柔软纤细,淡淡的馨香如影随形地浸在每一处裸露的肌肤上,手臂如白瓷般细腻,仿佛细微的触碰都会留下浅红色的痕印。
只是片刻的时间,李鄢就觉得心房像被她侵袭过一番似的。
施施能让他瞬时成为冷酷的杀夺者,也能旋即唤醒他心中仅有的那处柔软。
他身上只有这么一点可以称之为人的感情,尽数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李鄢轻声道:“别怕,别怕。”
他像个不知如何与孩子沟通的家长,只能尽力地安抚着她,他低声问道:“囡囡,不想说吗?”
但施施根本不肯理会他的心情,她只是揽住他的脖颈,柔膝轻蹭,贴他贴得更紧。
她不再嚎啕大哭,安静的呜咽声却更触动他的心弦。
李鄢突然有些无措了。
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不知道怎样让她开口,不知道如何窥见她的心事。
施施是个情绪很外露的姑娘,一扫她的面容就能知晓她心底在想什么,可此刻她拒绝沟通,他才发现他根本不懂如何与她交流。
他无法忽略心里的异样,那是他许多年来未曾体会过的情绪。
对事件无法掌控的烦躁和对她过分的怜惜呵护交锋在一处,后者不费分毫气力,便战胜了前者。
这还是个小姑娘,得小心地护佑,得慢慢来。
李鄢缓声问道:“那我先送你回家,可以吗?”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准备将她抱起。
“不要。”但施施却倏然扬起了头,她的眼眸清湛,脸上一丝泪痕也没有,声音更是冷静得惊人。
李鄢愣怔了一下,被她的手极轻地捧住脸庞。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这是她低下头就能吻住他的距离。
“您现在明白您常常保持沉默时,我是什么滋味了吗?”施施看向他浅色的眼瞳,睫羽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眼眸色泽浅而妖异,美丽而无神,倒映不出她的面容,只能隐约瞧见一个瑰丽的倩影。
但施施却坚定地注视着他,继续说道:“您是不是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些蛊惑的意味:“听见我哭的时候,您心里会不会乱?”
与之同时,施施柔软的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心口,似乎想要借此来窥探他心中的所思所念。
李鄢抬手覆上她的手背,轻声说道:“是,我很担心施施。”
他睫羽微颤,掩住眸中倏然掠过异样的光彩,他分开施施的手指,严丝合缝地扣住她的指节。
她的眼眸低垂着,似乎是在俯瞰他。
那姿态和神情与他像到了极致,连眼底浮动的微光都肖似他眸中的流云。
那一瞬间,李鄢心中首先是生出了类似欣慰的情绪,他的姑娘已不再是需要时刻看护的娇弱金丝雀,而是游刃有余的猎手。
施施成长得很快,许久前他就该意识到的。
她看似柔弱,却有勇敢坚定的魂魄,而且心思细腻,对琐事都能生出敏感的先见。
施施屈起指骨,碰了下他的心口,低声说道:“再没有比您更过分的人了,虽然不说谎,却处处都在哄骗我。”
“你过几日就要去灵州,却连风声都不肯透露给我。”她赌气地说道,“是不是我不问,七叔永远也不会告诉我?”
李鄢攥住她的细腕,眸底异色闪烁,“是七叔的错。”
他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将占有和控制的欲念很好地敛在长睫之下,眼眸闪动,肖似一泓月光,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个温和的青年。
“之前就要告诉你的。”李鄢低声说道,“因事耽搁了。”
施施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神情,对着他冷漠的样子,她是能狠得下心的,但他一露出略显脆弱的模样,她心里又开始原谅他。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原谅他太轻松。
她仍维持着气势,低声道:“你还不让我和姨姨说话。”
“她最近情绪不太好。”李鄢摩挲着她的腕骨,“我是怕她会伤害到你。”
她低声控诉道:“你还安排人监视我,不让我随意出去玩。”
“先前是我忧虑太甚,早就该撤了。”他轻声说道,“以后只留负责安保的人,你亲自交接,好吗?”
这样一问一答几个来回过后,施施最终满意起来。
她亲了一下李鄢的脸庞,却被他扣住下颌直接吻住了唇,他很会接吻,虽然和她一样都是初学者,但很快就摸到了关窍。
施施被吻得晕乎乎的,只觉得他像个美丽的妖精。
吐息如兰。
他伸手摩挲着她嫣红的唇瓣,轻声问道:“囡囡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施施望向他俊美的面容,猛地想起来还在医官那里救治的太孙。
“我把太孙刺伤了。”她小声地说道,“还推倒了一只瓷瓶。”
李鄢很快接道:“无事,我来处理。”
“小事而已。”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揉捏她腕骨的动作越发轻柔,好像伤的不是太孙,而是一棵无关紧要的野草。
说完他又亲了亲施施。
“不能再亲了。”她摆着手推开他,面颊上泛起薄红来。
虽然有屏风的遮掩,但这也算是大庭广众,若是有人将耳朵贴在虚墙上,兴许就能听见她受不住时发出的破碎声响。
李鄢低声道:“好。”
他答应得这样快,反倒让施施有些意外。
李鄢帮她理正衣襟,又用丝带将她的长发束了起来,乌发如绸缎般顺滑,如流水般掠过他的掌心。
然后他将那支沾血的银簪放到施施的掌心,“簪子先收起来吧。”
束得并不好看,垂落的丝带两头更是一个长一个短,但她已经习惯了。
“嗯。”施施将簪子收进了衣袋里。
随他走出这方仙境般的闲适空间后,施施的耳朵才再度灵敏起来,歌舞声和丝竹声依然响亮,且在太子离席后变得更加欢畅起来。
他不被皇帝喜爱,连带身份所附加的权势也被夺走。
可不知为何,太子好似能够忍受,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倒是太孙有些疯魔,对权势的渴求到了病态的地步。
这样看来,反倒是太子显得更为怪异。
真奇怪,是什么让一个会放弃对应得权势的追求呢?
施施心中困惑,李鄢牵着她的手,快走出去时还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她刚想抽出手就被他扣住了手腕,他抬起她的手,俯身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他的吻也是冷的,施施却像被烫到般收回了手。
她脸颊微红,尴尬地看向候在屏风前的周衍,低咳着装作无事发生。
施施小声嘟囔着说道:“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李鄢却坚持将她送到谢观昀身旁,他轻声道:“再过几日,我就去灵州了。”
他话里有未尽之意。
他去了灵州,就没法再陪着她了。
施施觉得李鄢今天温柔得怪异,像青年人般说话带着情绪,全然没有平日的冷淡和漠然。
她自己今天也很怪异,像个恃宠而骄的孩子,很恣意妄为。
旋即她又想到,这或许就是爱?
会让人变得盲目,会让人变得天真,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
施施和李鄢过来时,谢观昀正在与同僚商讨政事,好似是凉州那边出事了,情况颇为紧急。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父亲的那位同僚还是赵家的一位表舅。
“叔叔仓促病逝,实在难料!”赵家表舅悲痛地说道,“他还未及五十,又老来得子,堂弟现今连十岁都不到。”
谢观昀没什么感情地说道:“眼下要紧的是凉州的权柄交接,赵渊盘踞凉州近十年,看他不顺眼的人多了,病逝也算是喜丧,若是被人弹劾下台才是麻烦。”
“再说,赵氏家大业大,能少他那稚子一口吃的不是?”他井井有条地说道,“幼子长于忧难,未尝是坏事。”
赵家表舅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您说得有理。”
施施不懂这里面的关隘,却也感知到谢观昀的凉薄与冷静。
赵家表舅想与他讲的是家事,而他答的却是政事。
他这个人就好像永远都是清醒的,所以才不会站错队,才能够执掌国柄数十年……
就算梦魇里李鄢上台,他的相位大抵依然稳固的。
她忍不住地去想,父亲又是如何变成现今的模样呢?他年轻时也是这样无情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李鄢打断了他们二人的谈话,谢观昀眼神冷淡地看向他和施施交扣在一起的手指,意味不明地说道:“多谢雍王。”
李鄢也淡漠地应道:“谢相多礼。”
施施觉得像是有猎猎的冷风拂过,她和侧旁的赵家表舅对上视线,露出一个不失礼仪的笑容来。
赵家表舅讶然地看过来,嘴巴张得极大,像是能塞进去一颗鸡蛋。
“谢相对姑娘稍上些心为妙。”李鄢声音冷淡,“不是每次姑娘走失,都会有人心善送到你跟前的。”
他的暗讽昭然若揭,几乎是将对谢观昀的不满摆在了台面上。
谢观昀分毫不让,也冷声回道:“是吗?我看倒是防范诱拐的人更重要一些。”
“就譬如这凉州的事。”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明明可以和平解决,有人偏要见血,以杀伐来镇压。”
这两件事根本不相干呀。施施在心里想着。
李鄢抚上指间的玉扳指,轻描淡写地说道:“那谢相觉得,对意欲拐骗孩童的人,是该和平协商,还是诛杀更适宜?”
施施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太孙。
赵家表舅端起杯盏,本想抿一口来缓解尴尬,却不小心呛着了。
“你们谈,你们谈。”他边剧烈地咳嗽着,边摆着手说道。
谢观昀没有再言语,而是回身给赵家表舅递了方素帕,“你这喘疾是病,必须得治。”
见他与李鄢不再搭话,赵家表舅更慌乱了,急忙又咽了口水说道:“不碍事,不碍事的。”
谢观昀转过身,双腿交叠,声音漠然到了极致:“杀无赦。”
施施被他语调中的冷漠惊到,不由地有些悚然。
他宦海浮沉多年,以一己之力撑起谢氏的门楣,虽是财臣,却也居相位、握生死,只是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她才从未察觉到他骨子里的凉薄本性。
谢观昀和李鄢是一类人。
自血海深仇中踏出,视生死富贵于无物,他们的魂魄里都有极虚伪、极无情的一面。
虽然时常针锋相对,但他们无疑是最能理解彼此的人。
施施突然生出个极大胆的念头,父亲会不会参与了梦魇中的那场杀戮,或者说,在当时他和李鄢是不是同一阵营?
毕竟当年谢氏与谢贵妃、雍王关系甚是亲密,是荣辱与共的至亲。
而意图打倒谢氏、搅动宫闱的也是同一群人,所以父亲与李鄢的仇雠是同一批人!
施施的掌心沁出冷汗,这么明显的事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呢?
是了,张贤妃!
张贤妃是谢贵妃的贴身婢女,却也是在谢氏的默许下获得荣宠,彼时谢氏风雨飘摇,无力顾及宫闱,但这仇怨还是结下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李鄢和谢观昀的关系才那么糟。
毕竟从李鄢的视角来看,张贤妃也算是归属谢氏,甚至比谢贵妃这个外姓养女与谢氏更亲近。
这完全是符合逻辑的,他厌恶在母妃重病时趁机夺宠的人,也厌恶在危难时不予奥援的虚假外家,有时机后便迅速为真正的外祖平反、为施家正名。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掩饰出来的呢?
施施猛地回想起去行宫前的事,李鄢和谢观昀那段时间常常为施家的人争吵,但父亲并不是否定他,只是觉得他太急。
多么明显呀,就发生在她的眼底。
但她还是被全然地误导了过去,可想而知还会有多少人误会,以为李鄢与谢观昀真的生了嫌隙,甚至于不同戴天。
很久之前李鄢好像就与她讲过,他与她父亲并无不和,她当时懵懂,并没有留心他的话,更没有往深处思索。
李鄢轻拍了下施施的肩头,打断她纵向延伸的思绪。
“施施,听到了吗?”他温声说道,“你父亲说若有人敢引诱你,是要处以极刑的。”
施施的神情略有异样,有一瞬间她不太敢看向他和谢观昀。
荒诞、吊诡的念想在她的心头萦绕,直到耳珰摇晃的清脆声响荡漾开来,她的思绪才彻底回到现实。
施施摸着耳珰上温润的幽蓝色玉石,轻声说道:“听到了,七叔。”
她的神态有些不安,细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细长的金链和玉石。
这样子落到旁人眼里是很明显的,但她沉在自己的思考里,并没有觉察。
李鄢轻声说道:“本王还有事要处理,谢相也早些休歇。”
他将重音放在“处理”上,语调中蕴着几分宠溺,让施施的脸颊倏然泛起粉来,她礼貌地说道:“殿下再见。”
李鄢离开后,赵家表舅仍在一盏一盏地饮茶,他面带苦涩,像是巴不得自己的耳朵也能阖上。
施施坐在谢观昀的身边,将近处的餐碟推开,取来新的碗筷,又选了些新的餐点。
谢观昀皱眉说道:“为什么不吃青菜?”
施施有理有据地答道:“这是苦的,父亲。”
“王院正说我的脾胃虚弱,不能总是吃苦,会发病的。”她暗戳戳地将早上的事又说了一遍,言辞委婉礼貌,听得赵家表舅一头雾水。
谢观昀又问道:“那为什么只吃肉食和甜品?”
施施睁大眼睛,愕然地说道:“父亲,我又不是居士,为何不能吃肉和甜食?”
谢观昀揉了揉眉心,对她的答话不以为意,“荤素搭配,方为正道。”
说着他便取来一双干净的玉筷,为她夹了一棵水煮的青菜,好巧不巧地放在她盛乳酪的小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