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不下药, 每每有瓷杯喂到唇边, 喉间就蔓起痒意,连茶水都咽不下去, 只能勉强地吞下颗粒细小又甘甜的药丸。
“好难受……”施施的嗓音低哑细弱,连幼猫都不如。
她身子还算康健,鲜少会生病。
上次病得这么厉害还是四五岁的时候,众人都以为施施可能要夭折, 但她还是撑过来了, 自那以后,她很久都没再生过重病。
绿绮绞着软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她的脸颊和脖颈。
“没事的……姑娘。”她咬紧牙关,揉了一把眼睛, “只是发热,您睡一觉, 醒来就会好的。”
施施的眼睛半睁着,像稚童般小声喃喃着:“睡不着,难受……”
眼皮沉重, 但若是真的阖上,又觉得更不舒服。
额侧的穴位突突的疼,像是插进去了一根长针在搅弄, 痛得出奇。
施施感觉自己像是在炭盆上, 整个人都快被烧着了, 连思绪都融化成一团浆糊, 黏腻又混沌。
新的药煎好后, 她再难回避。
绿绮放低声音哄她:“姑娘,喝一勺,就先喝一勺。”
药气并不过分苦涩,御医在写方子时有意地加了缓和的药材。
但在施施看来,反倒更奇怪了,本来就难闻,与甜香花香掺在一起后更怪异,让人闻着就想要吐出来。
她被扶抱起来,汤匙抵着唇要喂进口中,偏偏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地饮下去。
青萝眼疾手快,见她刚喝下一勺药,就喂她吃了颗齁甜的蜜饯。
施施本来就嗜甜,平日偏好的口比常人重一些,病中感官不灵敏,非得是齁甜才能让她察觉出甜意。
她咬着蜜饯,更不想喝药了。
绿绮和青萝怜惜施施,好言细语地哄她喝药,半晌也没喝下去半碗。
谢观昀看得头疼,又不好亲自上手喂她,低声问那御医:“她这个年纪,能灌药吗?”
他并不是急性子的人,在朝臣里也不是以雷厉风行闻名的,但眼下毒未解,其余的征兆还未出现,若是再耽误下去,她只怕还要受更多的苦。
灌药一般都是针对孩童,且往往都是无奈之举。
“这……也不是不行。”御医犹豫道,他唤来药童,仔细地吩咐了几句。
谢大人当真是冷情,只是可怜这位小姑娘了。
施施烧得糊涂,听见“灌药”的字词后,却突然清醒了少许,她睁大眼睛,愠怒地看向谢观昀:“你怎么这么狠心呀?”
她没用敬辞,噘着嘴发脾气,将床榻上的玩偶和软枕生气地扔向他。
施施素来乖巧,这场面谢观昀也没经历过,他扣住软枕,冷声令侍女将她身边的东西都撤下去。
幸好她用的是软枕,若是瓷枕这会儿他也要被伤到。
施施的嗓音低软,却十分倔强:“我不要喝药。”
纵是长子离家出走时,谢观昀也没有这般动怒过,他低声呵斥道:“你知道留着毒不解是什么后果吗?再多浪费一刻钟的时间,你就有可能毒发身亡!”
他凝视施施,厉声说道:“给她灌药。”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滚落。
绿绮紧忙抱住了她,她低声哄着施施:“姑娘,不哭不哭,喝过药就好了。”
青萝也急忙挡在了施施的身前,并顺手给绿绮递上干净的软帕。
施施一哭就没完,偏生谢观昀的耐心也已经耗尽,正在他打算令御医给她强行喂药时,另有一人不经通传就闯了进来。
李鄢的神情冷淡,近乎可以称作是漠然。
“你疯了。”他冷冷地说道,“她昨日才犯过胃疾,你就要空腹灌药,是想她彻底落下病根吗?”
李鄢出行时常带着一众扈从,今日连侍卫也带上了。
单是跟着他进来的近侍就有五六人,院里瞧得见的还有七八人。
那御医见来的是雍王,心下阵阵地叫苦,今日本不该他当值,偏贪那一坛酒,这遇上的都是什么事啊?
李鄢气场极强,虽然年轻,但是气势颇令人生畏。
谢观昀也冷声回道:“她喝不下去药,雍王觉得该如何?什么都不做,静待毒发吗?”
李鄢唇角上扬,冷嘲道:“谢相真是慈父。”
谢观昀低声嘲讽回去:“不如雍王。”
李鄢却轻声应道:“的确。”
语毕,他没再多言,缓步走到施施的身边,轻轻地抬手抚上她的额头。
他像是有魔力一般,甫一走来,施施的哭声就止住了。
她伸开手臂,扁了扁嘴,含糊地说了句什么。
病中的施施像个要抱抱的小孩子般任性,谁若是不满足她的心愿,她就要向谁发脾气。
事实上,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过,这是个温柔乖顺的姑娘,所有情绪都敛在心底,从不像别的孩子般讨要玩意、漂亮摆件。
施施是安静的,乖柔的,懂事的。
所以谢观昀是无法忍受她的忤逆的,尽管前日他可能还在为她的安危担忧,况且他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子。
李鄢轻轻地抱住她,并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离开。
谢观昀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拂袖离开。
施施安静地靠在他的肩头,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颈侧,像个小火炉般手脚并用地想要缠在他的身上。
“七叔,难受……”她呜咽着说道,“我是不是要烧成笨蛋了?”
难为她中了毒,烧得快要昏迷,还能记得他是谁。
侍女小心地呈上小桌案,上面摆着许多施施爱吃的食物,还有一碟又一碟的甜食,而后匆匆地退了下去。
“没事的。”李鄢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地解开她的衣带和领口。
衣裙已经被热汗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自然难受。
只是他亦感到困惑,施施为何会在他吻她的时候,双腿习惯性地夹紧他的腰身?
李鄢边喂她用膳,边换了个姿态抱她,施施哼哼唧唧地亲了他一下,唇齿间的甜香留在他的侧脸上,久久都未能消散。
顺利喂施施喝完药后,他也从内间离开。
谢观昀仍是面色不善,仿佛他是什么罪大恶极之辈。
李鄢也没有理会他,低声让施施的侍女进去,为她沐浴一番。
绿绮攥紧手中的帕子,低声应是,极力地压下眼底的情绪,在转身时方才敢瞧了李鄢一眼。
*
周衍带着虚玄道长过来的时候,施施已经昏昏地睡了过去。
这位道长极善医术,与御医和府医简单交谈过后,便已了然,童子也认认真真地听着,边拿着笔记录。
施施身上的高热还未退去,但比方才好了许多。
谢观昀摸了下她的额头,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他眼底的戾色仍是浓重,没有刻意遮掩,面容显得有几分阴郁凉薄。
他低声说道:“我已遣人去查,这毒未必是冲着她来的,更可能是你我。”
李鄢执起施施的手,轻声说道:“待会儿要施针。”
他好整以暇地下了逐客令,好似自己才是月照院的主人。
少时谢观昀鲜衣怒马,觉得这位表弟性子太和柔,与他不合;后来谢观昀沉稳下来,又觉得李鄢性子太张扬,与他不合。
现在他看李鄢更是不顺眼到极致。
但谢观昀最终还是给他面子,拢袖离开了内间。
他走后以后,虚玄道长便带着童子走了进来,李鄢坐在床边,垂眸不语。
施施是被生生疼醒的,理智与迷乱在脑中肆意冲撞,方才发生的事像是梦境一般浮现在眼前,她双眸失神地握紧李鄢的手,迟疑地唤道:“七叔?”
她的后背光裸,银针扎在上面,闪着寒光。
施施“嘶”了一声,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地想要攥住手指。
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低声说道:“你中毒了,施施,想起来了吗?”
“嗯……”施施艰难地应道。
她的牙关咬得死死的,眼泪无意识地往下落。
李鄢神情微动,手指顺着她的唇瓣探了进去,她的嘴里亦是滚烫的,舌尖推拒着,津液顺着他的指骨流溢,怎么也合不拢,最后近乎是讨好地含住了他的两根手指。
又可怜,又异样的熟稔。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为什么会对情/事如此熟稔?
他眼底晦暗不明,但只是轻声说道:“别咬舌尖,很快就好了。”
李鄢屈起指骨,抵着施施的牙关,不时揉着她的唇瓣,朱唇嫣红水润,有着与往日全然不同的热意,他心生恶欲,稍使了些气力,那柔软的唇便渐渐肿胀起来。
“疼,七叔……”施施小声控诉道,咬了一下他的指节。
她的声音带着些甜意,看向他的杏眼水润澄净,藏着状似纯真的诱惑。
李鄢将手指抽出,施针的诊治也同时完毕,他低声说道:“先睡吧,午间醒了再用膳吃药。”
见虚玄道长带着童子走出,施施突然勾住了李鄢的脖颈,她恶狠狠地吻住他,重重地咬上了他的唇瓣。
她力道没把控好,铁锈般的血气瞬时蔓延开来。
施施像个犯了错的顽劣孩子,红着脸说道:“抱歉,七叔……”
李鄢抿了抿唇,低笑着说道:“好小气,囡囡。”
他的语调平和温柔,没有丝毫要怪罪她的意思。
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哄孩子般说道:“睡吧。”
他甫一走出内间,虚玄道长便跟了上来,他低声向李鄢叙述了一下施施的病症,将可能出现的征兆也全都告知于他,谢观昀边翻看着文书,也边仔细听着。
末了,虚玄道长突然问道:“小谢姑娘可有痼疾?”
医官问这样的话,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谢观昀面色凝重起来,他抬起头问道:“道长是什么意思?我姑娘一向康健,除却四五岁时生过大病外,已经十余年没再病过。”
李鄢沉静的面容也微动,抚上了指间的玉扳指。
虚玄道长沉默片刻,点头说道:“原是如此。”
谢观昀将文书顺着卷轴卷起,起身说道:“道长不必犹疑,大可将话说清楚,在下也不是无理取闹之徒,您又德高望重,无须忧心过多。”
虚玄道长撩起下巴上的白胡,却是先看了一眼李鄢。
他微抬下颌,示意虚玄道长继续说。
“小谢姑娘有薄命之相。”虚玄道长低声说道,“恐怕……是活不到十八岁的,但具体还要等算过命格后再说。”
卷轴“啪嗒”一声落到地上,谢观昀死死地盯着他,冷声说道:“道长,您确定吗?我家姑娘,活不过十八?”
作者有话说:
v后日更日更,有事情会提前讲~
因为周五要上夹子,所以下次更新是周五深夜,可以周六早上睡醒再康~
谢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
第六十四章
李鄢的眉头也颦蹙起来, 他低声说道:“她如今方才十五岁。”
他静默时带来的压迫感极强,出言以后那股冷凝的寒意才消减些微。
虚玄道长失明的那只眼睛剔透澄净,在暗处时泛着极淡的辉光, 瞧着与李鄢有些像, 但又有些不同。
他拱手说道:“小道也只是猜测。”
谢观昀的脸色不甚好看,正当三人胶着时, 内间又传来了压抑的低咳声。
施施坐在床边,面色煞白,没有一丝的血气。
她紧紧地攥住手中的帕子,那素白色的锦帕上有着朱梅般的纹路, 被纤细的白皙手指握住, 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见他们进来,她歉然地笑了一下。
谢观昀快步上前抽出了施施掌心里的帕子,点点的血迹像碎星般缀在锦帕上,他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 但看向施施水杏般的眼眸,又说不出重话来。
毕竟, 她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才中的毒。
施施讷讷地说道:“没事的,就是咳嗽。”
李鄢思虑不像谢观昀那般多,他轻轻地摸了摸施施的头发, 嗓音柔和:“还不舒服吗?”
施施垂着头,她只是犹豫了刹那,李鄢便明白她大抵是听见虚玄道长方才的话了。
再看她嫩白足心上沾着的羊毛, 更是昭然若揭。
“还有一些。”施施迟疑地说道, “能请道长再为我切一次脉吗?”
她眸光闪动, 看了眼父亲和李鄢, 像是不太敢多言。
她的话音怯生生的, 很能挑动旁人的同情心,即便刻意表露出柔软模样时也很自然,更令人心生触动。
虚玄道长既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也是行医多年的老道,心思活络得很,便温声向李鄢与谢观昀说道:“烦请两位大人先到外间稍候片刻。”
李鄢抚着指间的玉扳指,长睫低垂着,倒也没有说反对的话。
谢观昀看了眼施施,沉声说道:“好。”
他们二人离去后,施施方才解释道:“道长,前不久我在游玩时意外受伤落了水,自那以后便常常感到吐息滞涩,因是贪玩得的病,一直不敢告诉长辈,可以请道长帮我看看吗?”
她羞涩地笑了一下,将手腕搭在诊脉的瓷枕伤。
虚玄道长低声询问道:“姑娘是在何处落的水?”
他沉思着阖上眼眸,习惯性地抚上下巴上的缕缕白须。
施施抬起眼皮,凝视着虚玄道长的胡须,缓缓地说道:“在金明池,大抵是齐王回京的前几日。”
他没带昨日那顶金碧辉煌的上清芙蓉冠,只简单地带了只纯黑色的道冠。
虚玄道长的头发很多,梳发时很用心,道冠也比常人要更大一些。
他的面相并不显老,鹤发童颜,看起来就像是得道高人,这样的面貌应该是很好记住的,可她为什么只记得他的眼睛与众不同呢?
李鄢的随扈皆是青年才俊,且还有许多世家子弟。
若虚玄道长一位白发道人站在其中,她肯定记得很牢才是!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他当时的确是青年人的面孔?
施施又想起那日周衍无意中说过的话,他特意提到虚玄道长的辈分高,他应当唤一声叔祖,周衍二十多岁,唤一位白发长者为叔祖没什么不合适,他为何特意提到虚玄道长的辈分高呢?
纷乱的线索逐渐凝成清晰的脉络,这位虚玄道长没那么简单——
她吐息逐渐加速,但又不敢想太多,防止自己一激动漏了陷。
虚玄道长沉吟片刻,推测道:“可能是白日染了暑气,夜间又乍然落水导致的。”
施施愣了一瞬,故作惊异地问道:“道长怎么知道我是夜间落水的?”
虚玄道长莞尔一笑,蔼然说道:“金明池那等游赏胜地,自然是泛舟夜游才最有趣味,小道也不过是臆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