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出手,就容不得退缩!
他沉吟了下,真诚地看着夏居雪,道:“我也知道,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马虎不得,但我也相信,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就像我当初在炊事班学的揉面一样,揉面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一些磕磕碰碰,但这磕碰的过程,其实就是磨合,是饧面,只有饧过的面才更加有韧劲,更有嚼头!”
“我今天告诉你这番话,就是希望你能知道我的心意,当然,我也知道我今天可能有些唐突了,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你不必现在马上就告诉我答案,也不用有什么太大的思想负担,你可以考虑几天,我愿意等!”
哪怕是三天,七天,一个月,三个月,只要她身边没有站着其他男人,他就愿意等,等着她给他一个机会!
*
今天的天,瓦蓝瓦蓝的,阳光并不是很太过灼人,但夏居雪的脸却莫名染上了一层滚烫烫的红,唇齿间更是一片口干舌燥,半晌,他才低低地道:“我,我就是挺惊讶的……”
看着眼前这张和父亲截然不同类型的硬朗脸庞,夏居雪又莫名想起了父亲。
父亲是学农的,毕业后直接留校当了农学院的老师,同样是和泥土、庄稼打交道的人,但从她记事起,父亲在家里时,生活上却向来不邋遢马虎,没有一丝一毫的“泥土味”。
前一秒,明明还打着赤脚、穿着旧衣服,在实验地里忙得一身泥,一身汗,回到家后,必然马上洗洗涮涮换衣换鞋,整洁而体面……
这样的父亲,自然是农学院里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对此,她曾听舅妈玩笑着说过:“还不是因为你妈妈,当初媒人把你妈介绍给你爸,你爸从试验地里出来,就匆匆赶了过去,被你妈好一顿嫌弃,差点没成,后来,你爸就开始学会拾掇自己了……”
所以,这三年来,夏居雪偶尔被孟彩菱闹着谈些姑娘家之间的心思时,就会想到父母,想到他们之间相处的一点一滴,感慨着,那就是爱情吧,因为爱,可以互相迁就,互相改变。
比如,爸爸这个农学院的老师为了妈妈,改变了他以往不修边幅的生活习惯,而妈妈这个小学音乐老师,为了爸爸,也从一个据说刚开始时连煤炉都生不好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能把不起眼的食材料理得井井有条看上去很有食欲的“贤妻良母”……
夏居雪想,或许也正是因此,爸爸才会在妈妈突然走后,短短半个月内鬓角就增添了无数白发,甚至为了转移对母亲的思念而一心扑在工作上,直到咳血被送入医院,已是胃癌晚期……
她的视线,再次转移到邵振洲身上。
她承认,她对于眼前这个男人,观感很好,但让她忽然间和他论起婚嫁来,却依然觉得缺了那么一点男女之间怦然心动的暧昧之情,毕竟,她向来就不是如孟彩菱那般,对感情容易头脑发热一头撞进去的人……
但是,也像孟彩菱说的,如果他们注定了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那么邵振洲无疑是很好的选择,她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何时对她有了那样的想法,但起码他每次对面她时,从来都是一派正人君子模样,不痞不滑,不贼不色,从未让她有过那种生理性的厌恶之感……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邵振洲是名军人,家门口还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他的身份,对她来说,是最大的保护。
三年前,临插队前,待她亲如女儿的舅妈就看着她,一脸担忧。
“虽然说上山下乡是革命青年的必由之路,但你啊,和你妈一样,长得太招人了,总是让人不放心,到了那里,不论如何,都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舅妈虽然没有明说该如何“保护自己”,但十七岁的她,还是听懂了。
幸运的是,揣着满肚子对未来迷惘对现实忐忑的她,被分到了月湾队。
这里虽然穷得叮当响,却有一个难得的正派队长,但邵长弓再护短,一些不怀好意的觊觎眼神还是层出不穷,从之前的公社团委书记郭志勤,到如今的马均奎……
而那样的人,那样的目光,以后,可能还会继续出现。
不是她危言耸听,也不是她自恃长得好,把男人都往坏里想,而是三年来,他们知青偶尔互相“串联”交流时,类似的事情,她听过好些。
去年,隔壁前进大队的一名女知青陆小绢,就是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嫁给了他们大队队长的儿子。
孟彩菱曾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听说,是他们大队长晚饭后过来,说要给女知青分玉米,让陆小绢跟着他儿子去拿,两人很晚才回来,陆小绢衣服都破了,身上都是泥,眼睛还是肿的,大队长儿子说,是因为晚上路黑,陆小绢不小心掉进了沟里,后来,两个人就结婚了……
而这年月,没人敢冒着熊心豹子胆,去招惹碰触军人的家属,哪怕只是未婚的对象!
如果,她嫁给他,那么从此以后,她就可以带着弟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哪怕过的日子依然是“井里蛤【ma】菜里蛆,饭里沙子老规矩”,又穷又苦,她都不怕!
夏居雪咬着嘴唇,忽然间,似乎下了决心。
只是,内心深处,仍带着几分不确定,这几分不确定,让她不由询问出声。
“你,为什么想娶我?”
就是面对真枪实弹的演习都能从容应对,冷静沉着地指挥手下官兵迅速展开指挥所布设、隐蔽伪装等行动的邵振洲,难得地重重吁了口气,没有直接拒绝,那就好。
邵振洲静气凝神,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夏居雪带着几分困惑的脸蛋,语气沉缓,眼神真挚。
“我这些年在部队,身边都是一群糙汉子,不是搞军事训练,就是抓农业生产,每天的日子,倒是过得热火朝天的,人也被边疆的朔风冷月磨砺得越发粗糙。”
“但说实话,我也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石头人,也想和正常男人一样,找个和心和意的姑娘,老婆孩子热炕头。”
“小夏知青,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之所以想娶你,是因为,那个人是你,原因,就是这么简单!而且——”
邵振洲顿了顿,眼眸里各种情绪交杂,决定对夏居雪再次来个交心亮底,话语直接而坦荡:“或许,你不相信,但其实,三年前,我给你写过信后,一直盼着你的回信……”
男人的话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暗示意味,彻底把夏居雪给愣住了!
第20章 擦耳山往事
夏居雪的思绪,一下子跨越时空,穿回到了三年前。
那一天,她跟在邵振洲的身后,一大早就摸黑从月湾队出发,一路经公社、县城、专区,最后,到达省城汽车站后,邵振洲还坚持把他送到了省人民医院,而彼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我晚上8点的火车,不急,你是长弓叔付托给我的,我打了包票,总要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到目的地。”他当时如是说道。
他在医院待了约一个小时,和舅舅舅妈谈了谈月湾队的情况,还安慰了弟弟许久,期间,父亲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次,知道是他一路送她回的省城,还感谢了他,他也从善如流地和父亲说了几句话……
然后,他刚走不久,护士就把100块钱塞到她手里,说是一名做好事不留名的解放军同志给她的,她当时就猜到了,肯定是他。
彼时,舅舅舅妈还一脸感慨,说他是个好人,不愧是领袖领导下的人民子弟兵。
对于他的这份好心,她心里很感激地接受了,但那笔钱,她还是打算要退回去,她特意从邵长弓那里问到了他的部队地址,给他写了一封感谢信,不久,就收到了一封标有“邵寄”字样的回信……
夏雪夏低垂眼眸,回忆着三年前那封信里的内容。
邵振洲在信里,具体写了什么,她已经忘记了,只隐隐约约记起,信里除了告知已收到她的汇款单,让她节哀顺变以外,似乎还提及,以后她若有什么事情,可以给他写信,还有革命友谊什么的……
但在彼时的她看来,那封信应该就是对她上一封去信的“礼尚往来”而已,只是,如今却听到邵振洲说,他一直盼着她的回信,夏居雪脑海里猛然又掠过了孟彩菱曾跟她说过的那句话。
“赖明月偷偷打听了他的部队地址,给人家写过信呢,不过,那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直没回……”
难道?
夏居雪因为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念头,不由抬起头来,猛地看向邵振洲,似乎看到他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女孩子特有的矜持心,却又让她虽心有猜测,却是最终不知如何开口,但即便眼下心里有些乱糟糟的,夏居雪觉得,无论如何,她还是很有必要对那封回信解释一番。
她道:“那段时间,我爸刚走,我心里很乱,很多事情,都顾不上,你的那封信,我就以为,就是寻常的回信,但我当时,的确是真的很感激你……”
看到姑娘因为他的话而千变万化的表情,邵振洲不由得在心里无奈一笑。
瞧他把姑娘给纠结得哟,算了,三年都默默地过来了,现在就差这最后一步了,慢慢来就慢慢来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那就逐步渗透,一点点攻略吧!
邵振洲脸上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我知道我今天这番话,对你来说很突然,甚至有几分意外,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想娶你的意愿,非常认真,希望你能仔细考虑一下。而且,我也理解你当时的那种感受,因为,我七岁那年,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夏居雪不禁又愣了愣。
她自然是知道邵振洲的孤儿身份的,在月湾队三年,也多少听了一些队里的“历史”,知道月湾队的三十几户人家,都是当年跟着解放军从山里出来安家落户的,但对于邵振洲的父母家人到底是怎么走的,还真是不太清楚。
她有些迟疑的看向邵振洲,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我说说你的家人,当然,如果你觉得……
“我当然不介意,而且你想听,我很高兴。”夏居雪话没说话,邵振洲就主动接过了她的话头。
她是他想娶的人,家里的事情,桩桩件件,从大到小,事无巨细,自然应该是互相交心亮底、坦诚以待的,姑娘愿意了解他的身世,还是主动了解,他自然是乐见其成,且内心欢喜的。
即便,再次回忆起那段惨烈的过往,心里肯定会再一次隐隐抽痛。
*
树上的骚公蝉又开始了不知疲倦的深情求偶行为,吱吱吱,吱吱吱,声声蝉鸣中,邵振洲的声音,也缓缓响起。
“我们云凌县最出名的大山,那龙群山,你应该知道吧?县志里就有这么一句话,叫‘千里那龙山,野鬼也夜哭’,说的就是地跨千里的莽莽那龙群山,就连孤魂野鬼半夜进了去,也要迷路夜哭走不出来,我就出生在那龙群山里的其中一座山——擦耳山,一个叫花儿岔的小寨子里。”
“花儿岔依山而座,因为没有耕地,村民们只能在坡坎上随意种上几篼红薯苞谷,不但要看老天野的脸色吃饭,还要谨防野猪麻雀这些大大小小的活物出来祸害,索性,林子里药材和猎物都多,村民们靠山吃山,日子虽然过得不富足,但也还自得其乐……”
“五叔公说,我阿爸是寨子里最壮实的儿郎,三百多斤的大碌磷,他抬手就能扛到树杈上,腿脚连个颤都不打,他不但有把子力气,脑壳也灵光,又跟着老辈人学了一手的猎兽经验,猎兽本领极高,是附近寨子里出了名的铁脊梁、好猎手。”
“当年,我阿妈就是因为阿爸的这身本事,看上他的,改花婶曾告诉我,我阿妈当年可是我们附近几个寨子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我还记得阿妈有一把牛角梳,那是阿爸买给她的,她很喜欢,她每天都用那把梳子,把头发梳过一遍又一遍,再用一根随手摘来的藤条,将发丝挽成一个髻……”
“我还有个小名,叫狼娃子,那是因为在我出生前夕,阿爸刚好在山里猎到了一只狼,他还曾答应过我,等我吃到七岁的饭了,就带我去山里练身手,打些野鸡、斑鸠、野兔之类的小玩意儿,还说,要教我怎么把破铁锅、烂犁铧砸成碎块后,放进砂罐里烧融,做成枪子儿……”
邵振洲眯起了眼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当中,说到父母,他嘴角隐隐染上了几分笑意,但很快,这份笑意就像昙花般,倏然消失了……
夏居雪只听他低哑着嗓子,继续往下道:“但这些,阿爸都还没来得及做,家里就出了事!”
那年,解放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用猛烈的炮火,打开了大西南一重又一重的大门,云凌县城也宣告解放,被解放军打垮的伪县长,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逃进了那龙群山,和原本就在山里盘踞的几股土匪沆瀣一气,纠集在了一起……
邵振洲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那天,阿妈听人带口信过来,说是外婆身子有几分不爽利,就打算回去看看,没想到当晚,寨子里就出了事,待到阿爸和五叔公他们得到信,带人奔到外婆家的寨子时,土匪早就抢了粮食跑了,寨子也被他们一把火烧了,连还在吃奶的娃娃都没有放过……”
最残酷的一幕,邵振洲没有告诉夏居雪。
那也是他后来在听说阿爸也走了以后发了热烧,迷迷糊糊中,听五叔公他们骂那群畜生不如的土匪时说的,说有一家不足五岁的娃儿被土匪用绳捆了,嘴里掖一块烂布,又把那家的女人扒光了……
总之,阿爸和五叔公他们冒着余烟进去时,整个寨子凄惨得犹如人间炼狱!
当年的惨状,邵振洲没有亲眼所见,但从阿爸和五叔公的只言片语中,他已了解得足够深刻,再次提及,他只觉得喉咙里一阵阵痛哽,这份痛促使得他不由攥起了拳头,声音里隐隐带了几分难以抑制的颤抖,痛苦,还有仇恨。
“处理好外公外婆阿妈小舅的身后事,阿爸跟我说,他要去报仇,然后,把我托付给了五叔公,把阿妈的牛角梳揣在怀里,背着我们猎户的三件宝,猎木~仓、火【yao】、枪子儿,牵着我们家的猎犬花耳,出了寨子,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再次回忆起那段惨烈的过往,在部队里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的邵振洲,只觉得眼眶热烫烫的,胸膛里那股久违的窒息感,再次席卷而来。
彼时,阿爸走了以后,他每天都在寨子外头,遥望山脚下,盼啊盼,等啊等,希望阿爸像以往进山狩猎或是出山卖货一样,重新出现在山脚下,遥遥地对着他招手,高喊道:“狼娃子,阿爸回来啰——”
只是,他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他没有盼来阿爸的回家,倒是某天五叔公突然告诉他,山里的土匪都被消灭干净了,不久之后,他就在五叔公家里见到了两个穿着军装的解放军,他们还郑重地给了他一张竖排版三色印刷的革命军人《优待证明书》。
其中一名袖子空荡荡的解放军叔叔看着他,满脸沉痛,告诉他,阿爸为了救他牺牲了!
直到如今,他依然记得那名解放军叔叔,用他剩下的那只左手,摩挲着他的脑袋,鼓励他道:“你阿爸是好样的,是烈士!是英雄!你以后长大了,也要向他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