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轩帝说罢,便抬步起驾,向山下走去。
待他走到了山下的后殿,才缓缓回头,看了一眼那山腰处耸立的祭坛。
靖轩帝想起这两日的经历,长眸一眯,冷然道:“封了祭坛,以后,谁也不许进去了。”
众人听了,谁也不敢多问,只得低头应下。
赵霄恒带宁晚晴上了马车,他坐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宁晚晴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殿下,臣妾没什么大碍。”
赵霄恒却心有抱歉,道:“你本可以不这么冒险的。”
赵霄恒早就收到消息,薛家勾结了齐王和二皇子赵霄昀,于是他便主动去了皇陵,而就在赵霄昀以为自己将得逞之时,赵霄恒便出手将其抓获,反过来,他借此事传出了自己重伤难治的消息。
在他的预判之中,薛家一定会有所动作,而唯一超出他预料的,便是靖轩帝到渡清观祈福,还带上了宁晚晴。
宁晚晴却不甚在意,道:“殿下,臣妾知道,你这么着急发落薛家,也是担心在大靖和北僚开战的关键时刻,他们趁机发难,好在一切有惊无险,父皇也将薛家下狱,开始彻查了,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赵霄恒握紧她的手,温声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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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满朝文武聚集在福宁殿,等候着薛家的宣判。
因薛家谋逆之事牵连甚广,不少官员都亲眼目睹了过程,故而大理寺在审理之时,也格外谨慎,直到今日早晨,才备好了最终的折子。
此刻,靖轩帝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沉沉地盯着殿中的大理寺卿胡大人与大理寺正黄钧,道:“两位爱卿,薛家之案,查得如何?”
胡大人抱着笏板上前,神情肃穆地开口:“回官家,薛家一百二十四口人,上至废后薛氏,下至三岁孩童,无一例外,皆过了一遍审讯。审讯结果如下——”
“薛氏罪一,勾结齐王与二皇子,刺杀太子,谋夺皇位,铁证如山。”
“此外,薛家与户部尚书欧阳弘狼狈为奸,借盐税之名,行敛财之实,导致民怨沸腾,苦不堪言,其罪二也!其罪三……”
胡大人讲到此处,语气似有犹疑。
靖轩帝缓缓抬起眼帘看他,“其罪三,如何?”
文武百官的也都竖起了耳朵,仔细等着胡大人的下文。
胡大人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道:“回官家,微臣在查抄薛家之时,发现了若干书信,经查证之后,居然牵扯出了十一年前的大案!”
靖轩帝听到这句话,脸色陡然难看了几分,但薛家之事牵连甚广,文武百官都有监听的权力,故而他只能沉着脸道:“哪一桩大案?”
胡大人背后已经渗出了汩汩汗意,他正要开口,但一旁的黄钧,却微微欠身道——
“回官家,十一年前,薛氏勾结户部尚书欧阳弘,将霉烂的米粮掺杂在了军粮之中,导致大片将士带病上阵杀敌;此外,薛氏还与当时的工部侍郎、也就是如今的吏部尚书白荣辉密谋,将原本防腐的战船木材,换成了普通木材,导致战船遇水腐坏,故而大批战船,都在行船途中沉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色变!
“玉辽河一战战败,难不成是因为米粮和战船有问题?”
“果真如此!我就说,宋将军一贯治军严明,怎么可能贻误战机?八成是被冤枉的!”
“这薛氏也太狠毒了!那可是几万将士的性命啊!必须严惩不贷!”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而户部尚书欧阳弘和如今的吏部尚书白荣辉,都紧张得冷汗涔涔,忙不迭跪了下去,高呼冤枉。
靖轩帝眸色深沉地盯着黄钧,道:“黄爱卿,玉辽河一案,十一年前便已盖棺定论,你如今道出惊天之语,万一有错漏之处,可能承担得起后果?”
黄钧不卑不亢道:“官家,微臣入大理寺,为的便是秉心持正,明辨是非,以上罪责,人证物证俱在,若两位大人不服,可随时来大理寺与微臣对质,若微臣说错了半个字,愿主动请辞,还望官家明鉴。”
“好一个秉心持正,明辨是非,朕问你,薛氏落网不过短短七日,你是如何在七日之内,拿到玉辽河一案的人证与物证的?”
君王怒气之下,殿中鸦雀无声,唯有赵霄恒越众而出,走到了殿前。
他长身玉立,缓缓抬眸,对上靖轩帝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父皇,人证与物证,都是儿臣交到大理寺的。”
话音落下,靖轩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所以,你早就在收集他们的罪证,意图为宋家翻案,是不是?回答朕!”
赵霄恒深吸一口气,平静答道:“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将他十一年来小心谨慎维护的父子之情,瞬间撕得粉碎。
靖轩帝一拍桌案,不怒反笑:“好,好啊!你表面装得顺从听话,实则一身反骨!这么多年来忍气吞声,恐怕都是为了今日吧?”
赵霄恒薄唇微抿,闭口不言。
群臣皆知玉辽河一战是官家逆鳞,那次惨烈的战败,是靖轩帝执政史上最大的污点,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贯温顺低调的太子,却当众揭开了此事。
李延寿见状,连忙凑到靖轩帝耳边,打起了圆场:“官家,薛氏在罪行罄竹难书,实在人神共愤,至于太子殿下提到的玉辽河一案,也不知是算政务,还是算家事?”
靖轩帝听了这话,稍微冷静了几分,便道:“罢了,若无别的事,今日便先退朝罢,太子留下。”
群臣听罢,顿时如蒙大赦,纷纷散去。
宋太傅离开之前,忍不住看了赵霄恒一眼,仿佛在劝说赵霄恒,万不要与官家针锋相对。
赵霄恒却对他淡淡一笑,他等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都要为那些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福宁殿中,人已散尽。
李延寿见靖轩帝与赵霄恒面色各异,便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这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就余下靖轩帝与赵霄恒父子二人。
靖轩帝盯着自己的儿子,冷冷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霄恒默了片刻,道:“自母妃死后。”
靖轩帝听得咬牙,冷笑道:“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城府,朕到底该骂你,还是该夸你?你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在今日,让朕颜面扫地么!?你这个逆子!”
赵霄恒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内心,淡然道:“父皇,事到如今,您还以为儿臣此举,是为了让您颜面尽失么?”
他微微仰头,毫不畏惧地迎上靖轩帝质问的目光,道:“玉辽河一战,五万军民丧生,这是何等的祸事!?此处没有外人,平心而论,玉辽河战败当真是舅父的错么?薛氏、欧阳弘、白荣辉,他们在其中浑水摸鱼,知法犯法,这才是导致玉辽河战败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是什么,重要吗?结局早已定下!”靖轩帝狠狠瞪着赵霄恒,斥道:“你可知朕为了北伐,付出了多少努力?玉辽河一战,承载着朕稳定朝纲的希望!朕将此事托付给了宋楚天,可他是如何回报朕的?他以为自己战死沙场,便一了百了了?后面的烂摊子,还不是朕来收拾!你也知道,此案牵连甚广,若是当年翻出,那朝廷岂不是更加风雨飘摇?”
赵霄恒定定看着靖轩帝,道:“所以,父皇便将此事压下,心安理得地立薛氏为后,奉薛茂仪为太尉,甚至还将镇南军交到了薛家手上,父皇此举,与助纣为虐何异?”
“混账!”靖轩帝暴跳如雷,怒道:“朕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平定内乱,稳定朝纲?你以为这些年来,朕过得容易么?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朕!?”
赵霄恒一目不错地看着靖轩帝,沉声道:“儿臣斗胆,想问父皇一句,若是此次薛家没有谋反,您是不是打算一直姑息养奸下去?”
靖轩帝听到此处,顿时拍案而起,他阴沉道:“朕明白了,你早就知道薛家要谋反,所以便欲擒故纵,好让朕看清他们的真面目,然后再将旧案翻出,好让朕骑虎难下,必须称你心意,重审旧案,是不是!?”
赵霄恒昂首道:“不错!父皇,五万人枉死!我舅父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母妃为了求您细审此案,最终落得一尸两命,而外祖父,曾经赴太学讲课,于您有师徒之谊,最后却在牢狱里饮恨而终!这些人,是您的子民、臣子、至亲,难道父皇就不想还他们一个公道么?”
赵霄恒的话掷地有声,靖轩帝只觉心头一震,好似被重重锤了一记。
他心中的怒气散去几分,神情复杂地看向赵霄恒,道:“朕知道你心有不甘,但皇权面前,不讲公道,只讲利弊。当年,朕也猜到了这个案子有问题,但那时局势不稳,朕若一意孤行,便是给了歹人趁虚而入的机会!于大局有何好处?后来不查,也因有其他苦衷,不能妄动薛氏一脉!此乃帝王之术,你如今还太年轻,想得太过简单……”
“父皇。”赵霄恒凝视着自己的父亲,道:“难道,这世道不该简单些么?是非分明,功赏过罚,连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父皇为何却不明白?您以为自己这么做,能稳固皇权,殊不知,那些蛀虫得了机会,便在您看不见的地方肆意作乱!父皇的姑息,无法换来他们的回头,反而会让他们变本加厉!百年之后,若朝廷腐朽,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后人将如何评价父皇?一时稳定与长久安定,到底孰轻孰重?”
靖轩帝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赵霄恒居然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如一棵笔直的树,渐有参天之势,但他仍然不想承认,道:“你说得如此轻巧,不过是因为你还没有站在朕的位置上,若有一日,你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也必然会有权衡之下的妥协!”
“有些事可以妥协,但有些不能,其间的界线,当泾渭分明,让所有的文臣武将都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无论什么人,触到了规则的底线,都应该付出代价!若非要为了皇权,放弃原则与底线,那这皇位,儿臣不要也罢!”
赵霄恒字字清晰,将靖轩帝气得发抖,“你这个逆子!太让朕失望了!你身为储君,岂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赵霄恒撩袍跪下,道:“正因为儿臣身为储君,才希望吏治清明,世道公平!父皇,儿臣别无他求,只盼您能重审玉辽河一案,还那五万北骁军一个公道,也还宋家一个公道!”
赵霄恒说罢,便以头触地,重重地叩拜了下去。
靖轩帝看着赵霄恒俯下的背脊,一时心情复杂,两人之间明明只隔了一丈多远,却好似一条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靖轩帝无力地闭上眼,幽声道:“滚出去,别再让朕见到你。”
午后的阳光格外刺眼。
赵霄恒走出福宁殿时,整个人都有些摇晃,福生担心地走上来,想扶赵霄恒,却被他抬手制止。
赵霄恒苍白着脸,心不在焉地走下台阶,忽然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殿下!”
他慢慢抬起眼帘,却见宁晚晴立在台阶之下等他。
宁晚晴见赵霄恒面色难看,便拾阶而上,很快走到了他的面前,“殿下,你没事吧?”
宁晚晴见赵霄恒不说话,眼眶也有些发红,不禁秀眉微蹙。
赵霄恒静静看着宁晚晴,半晌,才声音沙哑地开了口,“晴晴,如果孤失败了,他们可会怪我?”
这一刻,赵霄恒不仅是靖国太子,还是宋家后人,有那么多枉死的人,都在等着他翻案,等着他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可他……终究没能做到。
宁晚晴鼻子微酸,声音也有几分哽咽,“不会的,殿下已经尽力了。”
赵霄恒虚弱地笑了下,还未开口,便倒了下去。
第103章 不负相遇
东宫。
宁晚晴凝视着赵霄恒沉睡的面庞, 问道:“殿下如何?”
太医连忙答道:“太子妃,殿下之前遇刺受伤,本来就没有彻底痊愈, 又连着忙碌了多日,情绪起伏之下,这才晕倒了……微臣开两副安神的药,殿下只要喝了,好好休息两日,便能痊愈。”
宁晚晴微微颔首,道:“有劳。”
太医便安静地退下。
宁晚晴伸出手来, 轻轻抚上赵霄恒的面庞。
刚刚认识他时,他总是笑得温和无害, 当她嫁入东宫之后,才发现, 真实的赵霄恒, 因为背负得太多,是很少能轻松笑出来的, 他待人接物,总有种看破一切的通透感,与内心深处的宁晚晴,是极像的。
“元姑姑。”
元姑姑应声而来, “太子妃有何吩咐?”
宁晚晴沉吟了片刻,道:“本宫记得,钟禧宫的木匣里, 还放着一把油纸伞?”
元姑姑回忆了一瞬, 答道:“不错,那是一把特制的油纸伞, 相较于寻常的伞更大,够两个人并肩而行,是珍妃娘娘曾经常用的。”
宁晚晴轻轻“嗯”了一声,道:“将这把伞,给父皇送去。”
元姑姑愣住了,忙道:“太子妃,可是官家对娘娘的死心有芥蒂,已经多年不踏足钟禧宫了,当真要将娘娘的伞送去么?”
宁晚晴认真点头,道:“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