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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霄恒走后,靖轩帝在福宁殿枯坐了许久,才缓缓起身,回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的折子堆积如山,但靖轩帝却没有多少心思批阅,好半天才盖上了一本折子。
李延寿见靖轩帝有些疲累,便道:“官家,不若先传膳,顺便休息一会儿吧?”
靖轩帝摇了摇头,冷着脸道:“不必了。”
李延寿见状,也不好再劝,只得继续地守在一旁。
片刻之后,李玮叩门通报,“官家,太子妃送来一个匣子,说是献给官家的。”
靖轩帝听罢,不禁有些疑惑,“匣子里放的是什么?”
李玮道:“小人不知。”
靖轩帝思量了一会儿,道:“罢了,呈上来罢。”
于是,李玮便将匣子送到了靖轩帝面前,李延寿走上前去,抬手将匣子打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便展露在眼前。
靖轩帝看清了这柄油纸伞,顿时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将伞拿了起来,这伞已经有些年头了,伞衣上的图案虽然有些褪色,但整体却依然保存得完好无损。
靖轩帝手指触到油纸伞,不禁陷入了回忆当中……
那一年,他与宋楚珍新婚不久。
那个春日的雨水,格外频繁,靖轩帝有时去御书房议政没有带伞,不想叨扰旁人,便会在先帝的御书房外,多待一时半刻,待雨小了再回去。
有一回,他被细雨淋湿,患上了风寒,她便心疼不已地照料了好几日,后来,每逢下雨,她便会主动为他送伞。
即便靖轩帝舍不得她多跑一趟,她也不肯听劝,只道:“在民间,若丈夫外出谋生之时,逢雨难归,妻子便会打伞去接。夫妻二人,一起踏雨而归,不也是一件乐事么?”
后来,只要下了雨,即便身旁伺候的宫人备了伞,他也会立在廊上,多等一会儿。
要不了多久,她便会出现在回廊之后,纤细的双手亲自握着伞柄,笑盈盈道:“殿下,久等了吧?”
久而久之,送伞便成了他们夫妻之间的默契和乐趣,即便他后来登基为帝,也不曾更改。
可自宋楚珍死后,便再也没有人给他送过伞了。
毕竟,这高墙围筑的皇宫中,多的是伺候他的宫人,有又谁敢让天子淋雨呢?
曾经的送伞之举,看似多余,可对靖轩帝来说,却是弥足珍贵。
靖轩帝默了片刻,将雨伞轻轻放了回去,沉声问道:“太子妃何在?”
李玮忙道:“回官家,太子妃还在门外候着,没有离开。”
靖轩帝顿了顿,道:“宣太子妃觐见。”
李玮一听,立即出去禀报,很快,宁晚晴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靖轩帝面前。
“儿臣叩见父皇。”
靖轩帝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为何送伞给朕?”
宁晚晴垂眸答道:“之前,儿臣在钟禧宫收拾母妃物件时,看到了这把伞,因这把伞放在宝匣之中,又被摆在了最重要的位置,故而有些好奇,所以问了元姑姑伞的由来。”
“得知父皇曾经也常用这把伞,故而便自作主张地送了过来,若父皇不喜,儿臣即刻拿走。”
御书房里安静了片刻,靖轩帝才缓缓开口,道:“恒儿所图之事,你已经知道了?”
宁晚晴不假思索答道:“是。”
靖轩帝眸色微凝,道:“太子妃以为,你送了一把伞来,朕便会网开一面,允你们重翻旧账?你们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这把伞在当年,确实是朕的珍爱之物,而珍妃也着实是朕最宠爱的女人,只可惜,玉辽河事发之后,她为了家族,也不惜对朕以死相逼,甚至还害死了我们的孩子……经此一事,她早就不是朕心里的珍妃了。”
宁晚晴默默看着靖轩帝,道:“父皇,您当真不知道母妃为何会在雪地里跪那么久么?”
靖轩帝疑惑地看着她,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晚晴淡声道:“父皇与母妃在一起那么多年,她可曾为家族谋过任何利益?”
“这……”靖轩帝思量道:“确实不曾谋求利益,但玉辽河一案,宋楚天责无旁贷,她明知朕站在风口浪尖,还要逼着朕饶恕宋家……”
宁晚晴低声:“父皇,母妃跪在雪地里求您,并非是希望您饶恕宋家,而是希望您能公开审理此案!您却迟迟不肯见母妃,于是,母妃以为您对宋家恨之入骨,她身为宋家人,便也想通过行动多赎一分罪,让您息怒……这才酿成了后面的悲剧。”
靖轩帝蓦地抬头,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宁晚晴道:“这些事,都是母妃身边的元姑姑告诉儿臣的……当年,母妃崩逝,父皇忙着料理玉辽河的事,没有见到母妃最后一面,自然不清楚这些事。”
靖轩帝听到这里,面上血色尽褪。
当年,他以为珍妃要以死相逼,让自己放过宋家,于是便故意不肯见她。
后来,她晕倒在雪地中,以至于伤了身子,难产而亡,他也没有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许多年里,他都不愿意提起她,只因对她有恼怒、怨怼,也有一丝不为人知的愧疚。
宁晚晴凝视着靖轩帝,一字一句道:“父皇,在渡清观的那一夜,您说,许多人会被权势所惑,变得面目全非……如今玉辽河一案,人证、物证就摆在眼前,您却不肯面对,是否也违背了当初,要做一位明君的初衷!?”
此言一出,靖轩帝浑身僵住。
他初登帝位之时,便对珍妃说过,自己想做一位明君。
但那时朝廷内忧外患,民间动荡不安,许多人都对君王怨声载道,唯有她真的相信,他将成为一代明君。
可在这些年里,他在权力的顶峰待久了,便也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和来处。
他希望自己成为人人称颂的明君,故而不敢有任何污点,也拒绝面对玉辽河一案,殊不知,趋利避害只会让他的路越走越偏,唯有迎难而上,才是一位圣明君主,应有的担当。
靖轩帝默了须臾,道:“退下罢,朕要好好想一想。”
宁晚晴俯身叩首,“多谢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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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道圣旨颁下,震惊朝野——
靖轩十三年,玉辽河一案,另有隐情,需旧案重审,交由大理寺一审,再行三司会审定夺。
此事牵连甚广,一经传出,便一石激起千层浪,连民间也议论纷纷。
大理寺完成一审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将人证和物证交到了刑部和御史台。
刑部和御史台也不敢有任何耽搁,日以继夜地翻查案牍、审讯证人,仅仅用了三日,便将审理的结果,连夜送到了御书房。
靖轩帝坐在案前,垂着眼,盯着折子看了许久都未曾打开。
“李延寿。”
李延寿立即上前,道:“官家有何吩咐?”
靖轩帝沉声道:“朕是不是老了?”
李延寿一听,神情都紧张了几分,道:“官家春秋鼎盛,怎么会老呢?”
靖轩帝却没说什么,他拿起桌上的折子,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
上面的内容写得简明扼要,却字字清晰,靖轩帝提起朱砂玉笔,默然签批。
待靖轩帝放下笔,反而觉得心中轻松不少。
“太子可好些了?”
李延寿笑道:“这些日子,太子妃一直在照料太子殿下,听说是好多了。”
靖轩帝微微颔首,道:“知道了。”
靖轩帝说罢,便徐徐站起身来,李延寿问:“官家这是想去哪儿?”
靖轩帝沉声道:“许久没去钟禧宫了……朕想去那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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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玉辽河一案的审判下来之时,赵霄恒的身子也彻底好了。
“薛氏、白荣辉和欧阳弘的罪行,被大理寺一一挖了出来,远至当年玉辽河的惨案,近至之前的歌姬案等,都已大白于天下,主谋判斩首示众,其余族人皆流放北疆,终身为玉辽河服行苦役,不得离开,所有财物充公,以抚慰那些在玉辽河中丧生士兵的家人……”
于书认真复述完看到的判决,便垂手立在一旁,赵霄恒问:“赵霄誉呢?”
于书道:“大皇子谋夺皇位不成便逃了,后来刑部派人将他捉拿归案,还牵扯出了张贵人……”
一提到张贵人,赵霄恒便与宁晚晴互换了一个眼神。
宁晚晴问道:“父皇可知这件事?”
于书迟疑了片刻,道:“知道了……听说,张贵人当晚便‘自缢’了,大皇子先是被贬为庶人,到牢里之后,不知怎的又患上了鼠疫,太医说,只怕活不过半月了。”
赵霄恒无声颔首
道:“嗯,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于书忙道:“李公公方才来过了。”
赵霄恒瞧了他一眼,“李延寿?”
于书点点头,道:“是,李公公传来官家口谕,说是若殿下的身子好了,明日便早些去御书房议政,镇国公将北僚打得节节败退,如今已经到了求和的关口,若是能一举签下和书,对北疆的百姓而言,就是大功一件了。”
赵霄恒听罢,唇角也不自觉上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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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玉辽河的案子重审之后,靖轩帝就病了,精神不济之下,只能将政务都交给了赵霄恒。
如今的赵霄恒,也不用再收敛锋芒,他安抚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嘉奖为北疆一战付出的士兵,整顿吏治,恩威并施,一时之间,朝臣百姓们都交口称赞,这也让太子在朝野和民间的威望更甚。
只是,为了方便议事,赵霄恒只能成日地待在御书房,每每回到东宫,都已到了深夜。
连一顿晚膳,都没办法陪宁晚晴一起用。
眼看着又要天黑了,可御书房中,老臣们还在喋喋不休,赵霄恒不禁在心中叹气。
半个时辰之后,政务终于一一讨论完,老臣们告退之后,赵霄恒终于松了一口气。
“于剑,你先回东宫一趟,告诉太子妃,孤回去陪她用晚膳。”
“是!殿下。”于剑领命,转身要走。
赵霄恒交代完,便开始聚精会神地批起了折子,可没过多久,礼部尚书田升却来了。
赵霄恒有些意外,“田大人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么这时候来了?”
田升微微欠身,笑道:“太子殿下,再过段日子,北僚使臣便要进京了,这次和谈,乃是两国之间的大事,不但镇国公会回来,就连常平侯也会回来,故故而老臣想与您商量一下接待上的安排……”
赵霄恒心中虽然惦记着宁晚晴,但也只得先留下来,与田升沟通此事。
但使臣入京,并非小事,两人一聊便聊了一个时辰,待田升告退之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赵霄恒离开御书房,急匆匆地回到了东宫,却没有见到宁晚晴的身影。
元姑姑迎上来行礼,赵霄恒问:“太子妃何在?”
元姑姑答道:“回殿下,太子妃正在寝殿收拾行装,似乎是要离宫……”
“离宫!?”赵霄恒忽然想起两人大婚时,所签的那纸协议,面色骤变,来不及多言,便立即奔去了寝殿。
一入寝殿,赵霄恒还未见到宁晚晴,便见原本宽敞的寝殿之中,突然多了两口木箱。临近一看,里面不但放了宁晚晴常用的衣衫、趁手的物件、还有她喜欢的书,东西满满当当地装了两大箱,仿佛搬空了半个寝殿。
赵霄恒盯着这两口箱子,脸色难看得吓人,“这是在做什么?”
思云和慕雨本来在收拾东西,待听到这一声低吼,都吓了一跳,思云连忙答道:“回殿下,奴婢们在收拾太子妃离宫的物件……”
宁晚晴听到声响,便从内室走了出来,她见到赵霄恒,诧异了一瞬,道:“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赵霄恒没有回答,却沉着脸问:“你为何要离宫?”
宁晚晴总觉得他有些奇怪,便随口道:“臣妾为何离宫,殿下不知道么?”
赵霄恒心头微顿,他抿了抿唇,忽然两步上前,伸手扣住了宁晚晴的腰,“孤知道自己这段日子太忙,冷落了你,今夜本想陪你用膳,可无奈政务缠身……但你也不能一生气就离宫!你若走了,孤怎么办?”
宁晚晴听罢,眨了眨眼,道:“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臣妾不该离宫?”
“当然不该!”赵霄恒手臂收紧,声音也沉了几分,道:“孤曾经是答应过你,等一切事了,可以放你离去,可是……”
“可是什么?”宁晚晴秀眉微微一挑,一目不错地看着他。
赵霄恒长眉微拢,道:“那时,你我不过初相识,并不了解彼此,经历了这么多事,孤已经确定自己的心意……晴晴,你便是孤最想相伴一生之人。”
宁晚晴听罢,面颊倏而泛红,娇娇俏俏地觑他一眼。
思云和慕雨都忍不住掩唇笑起来,立即识趣地出去了。
赵霄恒见宁晚晴不说话,又拉住了她的手,道:“你……还在生气么?”
宁晚晴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殿下误会了,臣妾出宫,不过是因为嫂嫂怀孕了,而兄长还要过一段日子才能回京,故而想回去住一段时间,陪一陪嫂嫂。”
赵霄恒狐疑地看着她,“此话当真?你怎么不早说?”
宁晚晴笑道:“殿下连日以来忙得脚不沾地,每次回来都半夜了,这样的小事,臣妾哪敢打扰你?本想今日同你说,可你一回来就……”
“……”赵霄恒无言地放开宁晚晴,轻咳了下,问道:“你要去多久?”
宁晚晴瞧他一眼,道:“臣妾能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