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至于。”秦慎轻轻笑了笑,瞧了她一眼。
她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调,便是戴了个从头到脚的帷帽,秦慎都能认的出来。
只是她能不能认出自己,就不得而知了,听她这问法的意思,估计是认不出来。
念及此,一闪而过的怪异滋味掠了过去
秦慎低声,“那你就......不能好生认一认我?”
在她眼里,他难道和随便什么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吗?
秦恬当然能认出来大哥,就算他那银色面具没有露出右侧眉眼,秦恬只要远远看过去,就能在千百人中将他认出来。
但这话说出来有点怪怪的,小姑娘道,“若是大哥也似薄荷一样,周身有特殊的气息,我一定能认得清楚。”
可人怎么是薄荷?
难道秦慎还要每日采摘些薄荷戴在身上?亏她想得出这种认人的办法。
秦慎有些好笑,她总有些奇思妙想。
只是好笑之余,又暗暗叹了口气,他瞧了瞧身边的小姑娘,一阵风恰吹了过来,掀起些许帷帽上的细纱,在风中露出她白皙小巧的下巴。
那纯白的细纱在她脸庞上舞动,秦慎只看了一眼就连忙收回了目光。
“好了,快走吧。”
......
公主戴了帷帽,孙文敬等人都没料到,但只过了一息,孙文敬便抚掌道好。
张守元亦点了头,“公主年少,若就直接去见那两军的首领,不免要被人打量,届时稍有露怯,他们难免要生出些心思来。若是用帷帽或者面纱,最好是隔了纱帘不许他们窥探,端出公主的架子来,就不怕他们胡乱猜想了。”
何老先生也道了一句,“公主也能自在一些。”
秦恬能察觉到这位老先生待自己的关心之意,她下意识就同老先生微微行礼示意,只是刚一行礼,就被老先生连忙扶住了。
“公主怎么能同老夫行礼?公主也不必为一点小事上心,我等护在公主左右,本也是本分。”
话是这么说,但谁对她真切关心在意,秦恬是知道的。
不过她眼下身份不同了,有些事的确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来做。
她轻声道好,然后在众人规矩行礼之下,向上首的太师椅走去。
秦慎的目光紧随着她,看着她越过众人,独自一人在上首坐了下来。
她似还有些不自在,帷帽之下,交错的双手攥得有点紧。
秦慎默然。
这是个开始。
他就算想要帮她,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有些事情他永远只能陪同,不能代替。
众人亦落了座,秦慎直接就方才的话题问了一句。
“要见广速、南成两军之事,定好了?”
齐吉说定好了,“在三军中间地带的一处山庄里,我亲去看了那地方,确实不易被察觉,而且联通山林,就算有事也能迅速藏匿。”
秦慎目光自上首的小姑娘身上掠过,“公主必得去?”
“那是自然。”张守元一直在三军之间奔走联络此事,“那两军首领并非先太子拥戴之臣,更多是想自己称王称霸,若非是被朝廷军击打受挫,此番还不肯纡尊降贵。”
张守元低哼一声,“如果公主不出面,只怕连表面联合都做不到,他们也少不了提出些无礼要求。但公主去了就不一样了,他们虽不拥戴先太子殿下,但太子殿下仁善爱民,世人皆知,两军手下的军民总是期盼的。”
提起先太子,秦慎听见师父语气和缓了许多。
“有太子殿下的名声,公主现身必然能促成三军联手,肃正军不再单打独斗,大事就能更进一步了。”
秦慎听到此言,已知公主不可能不去了。
孙文敬趁此还同上首的小姑娘道了一句,“臣一定在那为公主隔开一道纱帘,公主不必担心,就像今日这般即可。”
小姑娘没有异议地点了头。
秦慎默然看着,突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
“此番都有谁去?”
张道长作为合纵连横第一人,必然是要去的,而孙先生作为肃正军的“首领”,自然也要到场,齐吉要留下来替孙先生办事。
何老先生犹豫着,“若是军中尚安,老夫倒愿意随侍公主身侧。”
三人,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人。
可小姑娘一个字都没有多言,秦慎却开了口。
“老先生不必去了,我去。”
此话一出,众人皆反对。
孙文敬急急忙忙劝秦慎不要担心,“我已备好了人手,军中不可一日无人,你我之间总得留一人在。”
而这种谈联合之事,孙文敬显然比秦慎更有立场。
张守元没有劝,只是看了秦慎一眼。
秦慎抿了抿唇,正欲同众人再细论一下此事,就听见上首的人开了口。
“将军还得镇守大营,就不要去了。”
秦慎一怔,目光定在她被细纱遮住的脸上,半晌,没再多言。
*
返回秦恬营帐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秦慎将秦恬送到了公主的营帐门口,秦恬才开了口。
“将军留步。”
秦慎看过去,沉声。
“公主有何吩咐?”
秦恬咬了咬唇,遣了身边的人,转身往帐中走去,眼角瞧见他亦跟了进来,摘下帷帽开了口。
“大哥......”
她只这么一声,秦慎低沉的脸色就沉不下去了。
“你怎么也不让我跟着?你不害怕?”
没有熟悉的人陪同,用这样突如其来的身份,去跟未曾谋面的反军谈判,会有怎样的危险完全未知。
“可是孙先生他们说得都对,肃正军中不能没有将领。”
此间只有一位肃正军的银面将军,不可能再分出一个人来了。
秦恬一步上前,“大哥担心我,我知道,可大哥不能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我虽然还不适应,但总会适应的,总会做好的。”
她仰头看着他,消了肿的眼睛里还有微红的血丝。
之前在猎风山房的时候,他从未在她眼睛里看见过血丝......
秦慎抿了抿嘴,她就站在他身前极近的距离,近到就像那晚他于旷野中奔来,将她抱进怀中时一样。
这一刻,秦慎也想将人就这么揽进怀中。
所有的风霜雪雨都由他来挡,所有的危机恐惧都由他来担。
可他以什么名义?
大哥吗?
在她眼里,他只是大哥吧......
秦慎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他强行压下心中滋味。
“你都不知道,那广诉军和南成军的将领,是什么样的人。”
秦恬确实不知道,但她扬起了头来。
“大哥告诉我就是,我会仔细听的,仔细思量的。”
秦慎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终是长长出了口气,转头叫了人将自己帐中的舆图拿来,然后摊开在了秦恬的书案上。
“这边是广诉军,最初的首领姓郑,可惜刚占领了这片地盘没多久,就受伤染病没了,现今的首领是从前郑氏手下的军师,唤作朱思位,在广诉军中颇得人心,与他的独子一道统领如今的广诉军......”
“从此处向南,这一片地带则是南成军的地盘,南成军将领蒋山是个武夫,其膝下三子皆是武人,帐中还有不少有名有姓的武将,比我手下将领只多不少,但蒋山没读过什么书,行事颇为鲁莽,这次本以为自己兵多将广能同朝廷分庭抗礼,结果被朝廷重挫,损失两员大将......”
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打在营帐之上砰砰作响。
而除了雨声,就只有眼前的大哥,点着手下的舆图,一桩一桩细细讲解天下局势、与这乱世中人的声音。
他的嗓音并不清亮,就像雨滴打在帐篷上一样,有力中带着些微闷声。
秦恬一直在认真听他言语,只在他仰头喝水的时候,才悄然看了他一眼。
之前那个有点冷清、有点奇怪、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大哥,好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有力、永远令她安心的他。
思绪一闪而过,他就看了过来。
秦恬在他看来之前,迅速地收回了目光,迅速到甚至为何这么快点避开,她都不知道。
可能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让他发现,她在看他吧......
第86章 密谈
原本这日就要前往三军密谈的地点,但昨日南成军首领蒋山让人来送信,道南成军被朝廷派兵突袭,一时无法前往,密谈的日子恐要向后延缓几日。
不用这么快开始谈判,秦恬稍稍松了口气。
孙先生、何老先生和大哥,连番上阵为她讲说如今局势。
虽则她公主的身份已经能促进这次三军联手,但她知道多一些,而不是完全坐在纱帘后面听话,也算是种威严。
秦恬自己也未有懈怠,从前爱看的话本子,常翻的药膳书,眼下都放在了后面,反而看起了张道长写给她的关于东宫的过往。
关于先太子,秦恬知道他在民间仁名远扬,可对于先太子殿下到底是怎样的人,并无了解。
她就这么成了先太子的遗女,心里总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只不过在如今的皇帝登极之后,先太子所有真实的过往都已经被篡改殆尽,秦恬无从知晓内里真相,倒是张守元知道的颇多,记下了一本册子供她参详。
秦恬自拿到这本册子起,就在翻阅关于先太子的往事。
先太子是在先皇后薨逝那年被立为太子的,原本先皇并未着急立储君,彼时先太子也才六岁,但先皇后薨逝对先皇影响过大,先皇一度病倒月余,病好之后就立了先太子为储君,又照着先皇后的遗愿,将皇后娘家的侄儿接到东宫,伴在小太子身侧。
东宫一定,先皇膝下另一位皇子,也就是今上便被立为了晋王,彼时今上只有四岁,若非是同年晋王生母病逝,也许就已经被送去晋地,但先皇顾念他到底也是年幼丧母,就将他留在了宫中。
皇上膝下一直只有太子与晋王两位皇子,后有妃嫔曾诞育过龙种,但也都在三岁之内就夭折了。
幸而太子顺利长大,先皇早早就替太子定好了太子妃,可惜太子妃一直不曾生养,后来才有两位太子嫔为太子诞下一儿一女。
然而先太子似乎注定了子女缘薄,长女长至三岁就夭折了,朝野期待的太子长子却一直病病殃殃,勉强撑到了七岁,也没了。
太子遭受打击,病了长达半年之久,而后东宫,就再无小儿身影......
秦恬翻着张道长给她的册子,有种既近又远的感觉。
原来这册子上面写着的,才是她父亲、长姐和大哥。
秦恬不由地就看向其间几行对先太子长子的叙述。
先太子长子单名一个恢字,性子酷似先太子,小小年纪便心怀仁善,心宽而净,乐善好施......
原来这样性子的人是她大哥?
秦恬试着去想象未曾谋面的哥哥的模样,但脑海中却浮现出来身子高挺的青年的样子。
在她坐到这公主的位置上之前,心里都以为他才是她大哥,可现在,看到了真正的兄弟姐妹,才意识到,原来他不再是她哥哥了。
可他并没有因此待她有半分疏远,甚至他们比之前更亲密了。
秦恬莫名就想到他将她抱在怀中时,她那会不知怎么就眼泪上涌,止不住地往下落,仿佛是小孩子受了什么委屈,转回到父母身边就忍不住哭一样。
对她而言,他竟是令她如此安心的存在。
可是,他并不是她真正的哥哥啊......
秦恬怔了一会。
旷野之上吹起一阵大风,风卷开营帐的门帘,争先恐后的钻了进来,满帐子里旋转肆虐,哗哗啦啦地将书页吹得作响。
秦恬这才堪堪回了神,连忙压下了被吹得稀里哗啦的书册。
恰帐外有脚步声传了过来,那脚步声咚咚有力,小姑娘一下就听出了属于何人。
“公主在帐中?”他问了人,苏叶立刻进来通禀。
他不时走了进来,秦恬立刻合上了那本册子。
“孙先生又得了广诉、南成两军的消息,两军都觉朝廷威压日益增大,欲尽快见面,兴许就在这几日了。”
就这几日了吗?
秦恬瞬间就有点紧张。
但她不想让他看出来,就点头说知道了,又叫了他。
“大哥一整日都在练兵,也该歇息了。”
说着,催促他离开。
秦慎仔细瞧了她了两眼,并没有瞧出她的紧张,便就顺着她的意思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睡得晚,睡前又想到了之前章老将军暗中提点的他几处作战阵型的问题,刚睡下就起了身,又挑灯回到了书案前。
时间像秋风一样一刻不停地将下推进,秦慎看了一会舆图,动笔花了四五副作战图,总算在此事上有了些头绪,刚要歇下,就听见外面隐隐有走动声。
这会已到了下半夜,谁还在外面走动?
秦慎细听了一下响动的方向,皱了皱眉,走出去果见苏叶端了茶水要进帐子。
这都何时了,还要饮茶?
秦慎走过去,不必去问苏叶,也闻到了安神茶的味道。
“我还以为真的不怕不紧张,原来都睡不着觉了。”
秦恬像个赶考前的学子,有种马上就要上考场,却还没有准备妥当的感觉,晚间听说他密谈就在这几日了,睡觉时便睡不着,怕被他发现,偷偷摸摸点了小灯又翻了一下众人给她的书册,这会过了午夜还没有睡意,才让苏叶泡了安神茶来,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既然睡不着,就出来说话吧。”
秦恬:“......”
外间月色透亮,秋风里已有了冬夜的气息,秦恬裹了苏叶给她披上的厚厚的披风,看了一旁的男子一眼。
“大哥不冷?”
秦慎不觉冷,只是看着她一副心虚被抓到的样子,无奈又好笑。
“不是说不怕?”
“本来就不怕。”小姑娘嘴硬,“我只是、只是......”
她努力想了一下,“只是有点兴奋,睡不着罢了。”
兴奋到睡不着,亏她想得出来。
秦慎嘴角勾了勾,但一想到这或许只是个开始,后面朝廷得知她的存在,还不知如何反应,就笑不出来。
偏她还有心思问他。
“我听说,大哥让栗修找了些寻常百姓的布衣?”
“嗯,”秦慎应了一声,“我可能这两日去一趟济南城。”
“啊?”
济南城可是前来剿灭肃正军的朝廷大官的驻地。
“大哥去济南作甚?”
秦慎本不欲多讲,但想了想还是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