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地一下就想到了能和章老将军麾下媲美的沈家军,那时名噪四方的沈家军,眼下也散在了人群里,早就不见了。
这些,好像都是今上登基之后,才慢慢发生的变化......
一个犯上的念头从钱烽脑海中掠了过去。
念头一掠,他就暗自心惊地清醒了过来。
他可是自未成名之时就跟在皇上身边的人,是彻彻底底的潜邸之臣,今上若是坐不稳这大位,他的下场可以想见。
钱烽口中发苦,一时也无暇再计较娄春泰的无能。
他只是个想要安安稳稳活着的人罢了。
“国舅爷也能看得出来,眼下的肃正军气势过剩,而连连吃败仗的朝廷官兵,在这年关当口,反而是满身垂丧之气,若是此时再与肃正军硬碰硬,我们不仅大不了胜仗,反而可能丢失更多州县,彼时宫中的怒火,我等恐都无法承受。”
娄春泰听得懵了一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打肃正军,放任肃正军继续壮大吗?”
娄春泰不能理解钱烽的意思,“你不想要命了?”
钱烽当然想要命。
他年幼丧了父母,由着兄嫂拉扯长大,在军中拼杀得了功绩,才入了彼时还是王爷的皇上的眼,才有了后来追随皇上斩杀先太子入京,成为一朝大将。
他兄嫂都跟着他鸡犬升天,他也娶了妻生了子,眼下膝下两子两女都还不到说亲的年纪。
阖家上下都指望着他,他怎么会想死?
他连作战都异常谨慎,唯恐自己哪天战死沙场,如若不然,之前几次秦慎的计策,他必是中了,也没有今日了。
说白了,他想活着,好好活着。
“但攻打肃正军并不能让我们安稳保命,一样是造反军,我们不若先放下肃正军,转而去打南成军!”
“南成军?”娄春泰被他这跳脱的计策说得一愣,看着他一脸正色,才不禁思量了一下。
娄春泰虽不如钱烽领兵作战能力出众,但也是带过兵的人。
“你的意思是,用攻打不如肃正军的南成军,朝廷易于获胜,可重振兵将势气,也能稍稍平息皇上怒火?”
娄春泰皱眉。“可是令皇上最最不安的,还是肃正军那位公主吧?”
钱烽也知道,公主才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可除了这个办法,我们看还有旁的办法?”
没有了。
朝廷官兵连气势都跌至谷底,是完全不可能赢过肃正军的。
娄春泰深吸一气叹出来。
“那就按你说的办。而且这南成军、广诉军之前都给肃正军帮过忙,广诉军被肃正军火并了,南成军心里也怕得很吧,我们可以想点办法,在那两叛军之间拉扯拱火,若是顺利,说不定都不用我们动手,那两边就打了起来!”
娄春泰越说越兴奋。
虽然钱烽并不觉得肃正军会这么容易中计,但试试总没有什么坏处。
他当晚同娄春泰召集帐下将领、军师,讨论了半夜,翌日一早就让人给南方的卫所传信,调配兵力,转攻南成。
*
江南沿海一处庭院。
半夜窗外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人惊醒起来。
唐庭猛然坐起了神,这一举将身边熟睡的妻子严氏也吵醒了过来。
“老爷怎么了?外面只是下雨而已,没有急报。”
沿海今日频频有倭寇上岸,唐庭作为专司对付倭寇的副指挥使,时常在半夜听到急报。
但唐庭却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将夜雨误以为是急报,才惊醒的,他是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情和从前的人。
妻子严氏下床端了杯茶水过来。
“这么冷的天,老爷竟出了这么多汗,喝口再睡会吧。”
唐庭睡不下了,他喝了口茶,开了口。
“我梦见......沈大将军了。”
严氏挑了挑眉,“沈大将军都走了多久了,是因为见了旧人,所以才梦见了大将军吧。”
唐庭没有回应,只是忽然问了妻子一句。
“你说,我对阿潇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
“怎么就重了?”
严氏完全不这样以为。
“就算沈大将军在梦里质问,你说的也是实话。大将军不在以后,沈家军被打散,你平白受了多少委屈?沈家父子护不住沈家军的人都身亡了,也就算了,我们好不容易靠着亲友帮衬,才勉强过上安稳日子,沈潇上来就要叫你和朝廷作对,她不知道我们的难处,你说她两句哪有什么问题?”
严氏皱眉不快,仍旧嘀咕。
“她一个小姑娘,不好生读书嫁人,还真以为能继承父兄旧业?就算她真想去打打杀杀,让她自己去好了,我们委屈了这么久,如今愿意低下头过安生日子罢了,又有什么错?”
妻子的态度,唐庭一直都明白,他自己心里也有这样的想法。
想过安稳日子,实在是太难了。
但这次,他没有附和妻子。
夜雨越下越大,砰砰地砸在窗子上,好像要砸到房中来一样。
他看向窗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他可以低下头委曲求全地求一些安生,可这真的能长久吗?
还是说,会有一天,就算他低头求全,也求不来这样的安生了?
第103章 我陪你去
雨下了一整夜,早起天光在雨雾中透出些许白亮,灰蒙蒙地像被纱帐所笼罩。
近来朝廷跟反军频频开战,倭贼无不嗅到了血腥的气息,在海岸附近探头探脑,频频试探,就在十日之前,他们夜袭了一个海边的村子,幸而正有一队海防的官兵在附近巡防,闻讯赶了过去,老百姓伤亡并不算多,反倒是那队官兵,虽然堪堪击退了海匪,但也伤亡了半数。
那都是跟在唐庭手下的老兵将了,是从前在沈家军时,就在他帐下效力的人。而这些兵也不是第一次与倭贼交战至伤,海患频频,他军中的兵丁都被安置在最危险的地方,人手早就不如从前充裕了。
唐庭早早起了身,照旧去往军中巡防,巡到半路,听闻那日击退倭贼的两名官兵,受伤后伤势不愈,在昨晚的夜雨里闭了眼。
唐庭心下沉沉,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放晴。
到了下晌,忽然听到一桩事。
南边的卫所官兵调动,又要同广诉军开战了。
这事不断希奇,朝廷剿灭反军的战事一直在进行,只不过天气越发冷峻,战事稀疏了下来。他西面的卫所原本只对战广诉军,但在肃正军打下了徐州之后,也有了来自北面肃正军的压力。
肃正军没能两面受敌,夹在两叛军之间的官兵反而战战兢兢。
眼下朝廷又要动兵,可见是想要破开这等局面,肃正军打不过,那就去打广诉军。
唐庭只能说这样的计策不算坏,至少不是拼人数的伤兵之策。
最重要的是,这和他率领的海防官兵并无甚关系。
青州卫的秦贯忠造反之后,都因为海防继续留在青州,叛军尚且如此,朝廷军自然也要先顾着沿海了。
这些消息距离唐庭很远,正如妻子所言,他们只想过好自己的安稳日子,哪怕低些头,弯些腰,忍一忍。
唐庭刚巡防完毕回到在卫所的书房,就见有侍卫来请,“指挥使大人请唐大人前去品茶。”
指挥使请他喝茶?
唐庭眼皮子跳了一下。
眼下鹤山卫的指挥使,他顶头的上司,从前沈家军鼎盛之时,此人官衔可低他两届,走投无路的时候,以同乡之谊亲请他帮衬,彼时低头哈腰,而今他境况不济,此人成了他的上司,反倒对他时常排挤,一双双小鞋穿在脚上,不撕破脸,却也令人挤得酸疼。
这会说什么品茶,唐庭可不会觉得此人是转了性子。
他心下不安地去了,还特地换了身干净衣裳,务必让自己不要有一点半醒的不敬。
唐庭一道,就听见指挥使李状虚伪的声音。
“天这么冷,还下了雨,门房怎么不通禀?好让我亲自撑了伞过去迎接。”
唐庭听见这话连忙加快了脚步,没进门就道,“怎么能让指挥使去迎?大人快请坐回去,是下官来晚了。”
“怎么来晚了?明明是我寻你不是时候,你可是咱们卫所的功臣,没有你,鹤山卫早就不行了,还怎么将沿海守的固若金汤?”
这番话是实话,李状李指挥是没这个本事守住沿海的,直到唐庭调至他麾下,鹤山卫才频频被都指挥所点名表扬。
但这样的事实,更衬托出李状的平庸和唐庭的英武。
平日里,唐庭严厉约束下面,谁都不许将功绩记在自己身上,都道是李指挥使指挥得好。
只有这样,才能换他些安稳。
但今日,这话竟然从李状口中说了出来。
唐庭心里一咯噔,连连道否,又想似平日一样全力恭维李状,不想李状朝他摆了手。
“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之间还说那些虚话做什么?我自己几分本事,我自己还是知道吗?”
这话就更令唐庭不安了。
今天突然“开诚布公”,李状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说话了,唯恐一句话说不好,让李状更加不满。
但李状却笑着坐了下来,道,“我知道,以唐大人从前在沈家军里的名声地位,坐着小小鹤山卫的小小副指挥,那是屈才了,最少最少,也该我退位让贤,让唐大人坐这正位。”
话音落地,唐庭一下就站了起来,急急道。
“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唐庭本事有限,全凭指挥使大人指点,万没有肖想再升什么官位,指挥使大人千万不要多想!”
他又是万万,又是千万的,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真没有肖想过李状的位置。
但一个人的本事在那,就算不想也不代表不会成为现实。
李状早就看得明白了。
他看了一眼唐庭,低声笑了笑。
“我跟唐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我是真的觉得唐大人在这个位置上委屈了。只不过呢,”他说到这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掀起茶盅喝了口茶,接着忽然定睛向唐庭看了过来,“只不过,我也不想让这个位,那不如我出面,再帮唐大人谋个更好的位置好了。”
这话都把唐庭说懵了。
李状出面替他谋个更好的位置?什么意思?
李状倒也没让他猜下去,直接道。
“朝廷这次和广诉军开战,是正正经经要开战了,原先那些人手是不够的,还要调兵还要遣将,人从哪来自然从咱们这些邻近的卫所里面来,鹤山卫也少不了。只不过,这一次,我把你也报了上去。你去剿灭叛军吧,若是能立大功,哪里还要在我下面做个副指挥,也许摇身一变就进了都指挥所了,到时候,唐大人嫌弃我无用就是了!”
李状还在说着,说得唐庭恍恍惚惚。
“......战事就在年后,满打满算也不到半月了,旁的兵你肯定用不惯,我把你从前的旧部都报上去,到时候都跟着你,你就安心去吧......”
唐庭是怎么离开李状处的,他都忘了。
灰沉沉的天又下起了雨,雨滴落在人脸上冰冰冷冷的。
唐庭在雨中走着走着,忽然就有些想笑。
低头弯腰这么久,只求一点点安稳的日子,终于还是到头了吗?
当天下晌,李状就把唐庭的旧部全都清点了出来,难为他还记得这么清楚,连伤兵残将都算在内。
唐庭不禁冷笑,但到了家中看到妻子儿女,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到底还是告诉了妻子。
“......过完年就得走了。”
严氏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你那些旧部因为抗倭那么多人受伤,而且练的是海战,怎么去跟反兵作战?这不是要害死人吗?”
严氏急了起来,“是不是因为白琛、岳岭还有沈潇跟朝廷军作对,李状他知道了,所以把你支出去,免得他受到牵连......”
话没说完,唐庭就摇了头。
“外边并没有阿潇他们的传闻,你不知一直怕他们影响我,偷偷打听了不少人吗?没有人知道,李状怎么知道?此事和他们没关系,只李状容不下我,和别人都没关系。”
“那......你只能去了吗?要不我们再找找关系,看看能不能把你从这个泥潭里拔出来?这些反军哪有易与之辈,你麾下那些伤病残将也扛不住啊!”
但唐庭说来不及了。
“马上就要开战了,哪里容得我们找人?何况京城的皇上正因为叛军震怒,这个时候我往后退,不是把把柄交到别人手里吗?这些年,盯着我的人还少吗?”
“只能去了?就只能去了?”
唐庭说只能去了,他看向脸色慌张的妻子。
“你也别太担心,在家照看好孩子,我也是纵横沙场这么多年的人了,也说不好,就真如李状说得那般,立了功来,咱们也就不用在此弯腰受气了!”
唐庭这样安慰妻子,但他心里没有一丝能安慰自己的念头。
赢了,他在如今的军中不可能升迁,输了,可就是他杀头之日了。
*
兖州城,公主府。
秦慎到的时候,看见小姑娘裹了个大红的厚厚披风,怀里抱着只灰兔儿,站在墙角避风处看小丫鬟耍炮仗。
小丫鬟们胆子大,放的炮仗又大又响,她倒是不怕,炮仗一响,先替兔子捂了耳朵,还问兔子,“肥肥,吓到没?”
秦慎在她身后看着,嘴角禁不住弯了上去。
但很快,小丫鬟们手里的炮仗就放完了,她似乎还意犹未尽,问小丫鬟。
“都放完了吗?没了吗?”
小丫鬟跟她行礼,“回公主,都放了半个时辰了,都放完了。”
她听了这话,还站在那处望着满地的炮仗灰不舍得走。
苏叶在旁劝她。
“公主回去吧,都站了好些时候了,多冷啊。”
“我不嫌冷,要能再看一会就好了,从前在诸城冷清,可不如今岁热闹。”
她在诸城的时候,父亲不让她乱出门,她除了偶尔去临近的李家,也就在附近的茶馆书肆转转,而过年那样的日子,父亲自然都是在秦府的,不会同她一道过年。
那么在她长大的这十几年里,过的都是怎样的孤单日子?
秦慎垂眸多看了她一眼,缓步走到她身后。
“我方才过来时,看到外面有小孩子聚在一起放炮仗。”
他一开口她就转身仰头看了过来。
“大哥。”
她当着小丫鬟们的面,只小声喊了他一句。
那嗓音像从天上飘下来的羽毛,在无风的晴天里,缓缓旋转着降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