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庭唐将军,沈家军的五虎将,终于在被压多年之后,忽然被众人记了起来,连唐庭自己,都快忘了,他还曾是沈家军五虎将。
遥想曾经,沈大将军从来都是赏罚分明,谁人有功,都写到给朝廷的奏报上面,所以才有沈大将军之下,名声朝野传播的五虎将军。
但沈大将军父子过世之后,朝廷也只有章老将军才这般作为了,后面提拔上来的那些将领,只顾着自己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给下面的将领申报功绩?
像指挥使李状、今次剿叛军的刘氏,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当今军中万千人的缩影罢了。
满朝都是这样的人当道,可又能怎么样?
谁还能重返先皇和先太子治国的年月?
唐庭不能,所以弯腰低头地过日子。
近身侍卫跟在他身侧,“将军多年之后重掌大军,缘何一点喜色都没有?”
唐庭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侍卫一眼。
“喜色?赢了是上面那些高品阶将领的功劳,与我小小副指挥无关,输了他们可就把我退出去了。如何有喜色?”
“这......”侍卫问下说不下去了,“那将军怎么办?”
唐庭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
“我只能赢,不赢就只有死。”
可是就算赢了这一场战事,也没什么用,除非他能一口气把南成军全都剿灭殆尽。
侍卫在旁听着,一时无言以对,只能紧紧跟着唐庭的脚步向前。
但唐庭忽然顿住了脚步。
“你......今岁多大了?”
侍卫一愣,不意将军突然问起这个。
“属下今岁十七,被将军调到近身侍卫中两年了。”
这是旁的士兵遥不可及的年岁和作为。
唐庭想到十七岁的自己,似乎才刚刚被沈大将军赏识,调到了近身侍卫的位置。
也正是因为有机会跟在沈大将军身侧,才有了时刻能得到大将军教导的机会。
所以他自己做了将军之后,常常从军中的年轻兵将中择那些资质优秀的士兵,希望他们日后也能像自己被沈大将军亲自教导成为名将一样,有个光辉的未来,而不至于埋没。
可是今天,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从前,他可以跟着沈大将军征战沙场,积累功勋,沈大将军会将他们一力推上高位。
可现在呢?
选在他身边的这些年轻侍卫,他是亲自教导了,可他们真的有机会积累功勋,步步登高吗?
他们不能,他们只会跟着他,被埋没在万将枯骨之中,甚至被连累,连活着都难了。
唐庭忽然意识到此事,竟有些不敢再看身后年轻侍卫的眼睛。
他才十七,人生才刚刚开始,可能就要跟着他永远地留在这战场上了,再没有任何希望了。
唐庭不再说话了。
那侍卫见将军就这么问了一句,就没了下文,只是低着头走路,将头埋得很深。
*
南成军中。
蒋山堪堪守住了城池,并没有半点兴奋,又连夜让人去加固主城老旧的城墙。
几个儿子兄弟还有麾下的将领,都被他派去了周边的州县城中镇守,老二不肯走,要留下来与他一道守住主城,但反而被他撵去了距离主城最远的州城。
老二的性子他知道,如果不能磨得沉稳,早晚要出事。
蒋山分派了人手,又陆陆续续做了不少应战的准备。
不过几日的工夫,官兵果然卷土重来了。
和上次一样,官兵直冲蒋山镇守的主城。
若是冲了别的城而去,蒋山不免要担心,但官兵仍旧冲主城而来,蒋山反而放了一下心。
他按照早先排布的阵法沉着应对,这一次的朝廷攻势,似乎并不比上一次猛烈,他尚且因对得宜。
只是这般并不焦灼的攻城,反而让蒋山眼皮跳了跳。
朝廷是真的没人了吗?打来打去,一点新招数都没有?
谁料就在这时,有消息从老大镇守的城中传来——
朝廷兵分两路,同时去攻打了老大的城池,且兵力十足,若一个时辰内不能退兵,只怕要支援了。
蒋山一看此信便道果然。
朝廷不可能两次都出同样的招数,这一次果然变了,竟然一边派人攻打主城,一边去打另外的城池。
但蒋山并不敢乱动主城的人马,万一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他派人去支援老大,岂不是要丢了主城?
蒋山立刻召集军师商议此事,众人也不敢拿南成军的主城开玩笑,商议之下,让距离老大城池最近的老二和另一边的蒋山的堂弟,各自分出部份兵马,支援老大。
不过蒋山也提醒那两人,顾好自己的城池要紧。
战报随战马飞奔而去。
夜深了,城楼火把的光亮也被夜色吞噬,城楼下的进攻时退时进,虽然算不得猛烈,但也令人无法安眠。
蒋山眼皮直跳,下属劝他闭眼休息片刻,他根本闭不了眼睛,一颗心都飞到了老大的城池里。
朝廷看来非要在今晚攻下一城了,不然实在无法同宫里交代,会是老大的城池吗?
火把越发暗淡,城下的进攻似乎也缓了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急报呼啸而至。
朝廷第三路官兵压向了老二镇守的州城,而蒋氏老二,竟然不在城中。
“那他在哪?!”
蒋山腾得站了起来,不用回禀他也知道,战狂如老二,此刻一定没有听他安排,亲自率兵去支援老大去了。
而朝廷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终是让他们等到了!
*
“攻下来了!攻下来了!将军将军,官兵赢了!”
捷报传来,帐中的唐庭一口提了半夜的气终于放了下来,他紧紧闭起了眼睛。
身后年轻的侍卫不禁喜形于色。
“将军,我们这仗赢了!朝廷打了这么多败仗,终于在您手里赢回来了!”
这一仗瞬间就扭转了朝廷军中颓丧的士气。
外面欢欣鼓舞,甚至有人高歌而起。
只是唐庭没有这么多喜意,他转头叫了侍卫去询问派出去的兵马折损情况。
那刘氏虽然拱他来做这一仗的主帅,可用的还是唐庭自己的兵将,刘氏给他的,要么不堪用,要么调动费力,唐庭不敢输只能赢,最后选去攻打蒋家老二城池的,当头冲锋陷阵的,还是自己的人马。
侍卫到了下晌有了回复,唐庭一眼看去他的脸色,就知晓答案了。
年轻的侍卫脸色的喜色散了个干净。
“将军,我们自己的兄弟,竟然,伤亡近一半!”
本就不算多的人手都被唐庭安排在了最前面,在这样的大战中伤亡一半并不出奇。
可是,他们都是他麾下多年的兄弟袍泽啊!
唐庭心口像被人掐了一把。
他莫名就想起了那日沈潇来时,他训斥那小姑娘的话。
“为将之人,若是没有顾全麾下的本事,只是抱着一腔的热血和好意,有用吗?成千上万兵将的性命,只热血和好意护得住的吗?”
他不再有年轻将领的热血,也没有什么带着他们积累军功的好意,可是他麾下这些追随他多年的袍泽,他还是护不住了。
他又算什么为将之人?!
唐庭心口疼得喘不过气来了。
可外面的禀告声响起,说几位主将都来到了他营中庆贺。
唐庭闻言冷笑连连。
所谓庆贺,是来告诉他,接下来,还得要他继续作战,至死方休吧?
还有尽头吗?
*
南成军。
蒋山丢了一城。
守城的蒋氏老二被人砍下了马,他的战马战死沙场,他若不是凭着自己多年练就的本事,人也死在那处了,饶是如此,仍被官兵砍了两刀,皮肉都翻了出来。
“贼人!贼人!他们连小小州县都要,为此两度调虎离山骗人,想赢想疯了!”蒋老二怒骂。
他丢了城池,浑身的恶气都要藏不住了,顾不得身上刀口流血,就要请战攻打回去。
“我只是一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待我立刻就打回去!”
蒋山当然不会同意。
若是从前,他也不免如此作想。
但这次他着人打听了回来,这场仗上战场的,是从前沈家军的五虎将!
沈家军、五虎将!
蒋山几乎都快忘了还有这一号曾经红极一时的兵将。
朝廷的昏庸无能,让他把从前能征善战的大将抛在了脑后,万万没想到,今次,朝廷竟又把五虎将找了出来。
沈家军的五虎将啊,那是杀了多少敌、赢了多少仗才博来的称号?
蒋山知道,自己的老二不是一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这分明,就是那五虎将军算好了的事。
“不要再冲动了,这城丢了就丢了,我们得想办法,保住其他的城!”
蒋山斥责了老二一声,让他不要再提立时收复的事情。
老二愤愤,倒是留在主城的老四蒋沐,问了父亲一句。
“爹接下来要怎么办?那五虎将军着实有些本事。”
蒋山就这么多城池,就这么多兵马,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但对面来了大将,他能怎么办?
蒋山一时没有说话,蒋沐倒是低声开了口。
“父亲就不考虑求助肃正军?”
他一开口,就被老二骂了回去。
“软骨头的东西,除了给别人下跪,你还有旁的本事吗?!”
若是从前,作为老幺说不上话的蒋沐,只听不言,但今次,他转头看了二哥一眼。
“二哥倒是有本事,可还不是被人家五虎将算计的明明白白?”
“你!”
蒋沐却出奇地没有停下,又道了一句。
“父亲领着我们兄弟造反,是为了过得更好,不是为了家破人亡!我以为这天下,识时务者为俊杰!”
蒋老二被弟弟这番话噎得应对不上。
蒋沐一口气说完,亦有些紧张,只怕父亲不以为然,也像二哥一样骂他。
但蒋山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向被他丢在一旁的肃正军的来信。
......
若说周边的城池都还能舍弃,那么南成军占领的主城,一旦丢了,也就意味着南成军距离被剿灭殆尽不远了。
蒋山仍旧把人手集中在主城,但发现上一场战事之中,朝廷对主城的进攻虽然只是佯攻,但却集中火力用了火铳来对付主城的西侧城门。
那西边的城门本就不太稳固,又被这一冲击,竟然有些摇晃,连带着墙体内外都落了石。
若是接下来,朝廷继续进攻南成军主城,就照这西城门发起进攻,恐怕城门是要扛不住的。
但现在想要稳固城门城墙,实在没有太多精力。蒋山只能找人暗中加固,而且封锁消息。
如果一旦被朝廷军知道此出乃薄弱之地,主城难守。
蒋山心下沉沉,回到帐中又看到了那封被他搁置在旁的肃正军的来信。
难道他真的要走投无路,要向肃正军求援,向那位公主俯首称臣了吗?
他心里不想承认,但莫名在有念头一闪而过。
若真如此,并了南成军的肃正军将会空前壮大,几乎占据了半个中原与江南,直取皇城之日,应该不远了......
第106章 再添一翼
南成军。
蒋山夜里做梦,梦见西城门摇摇欲坠,就算是封锁了消息尽量加固,这一隐患也令他无法安眠。
他暗暗盼着朝廷的官兵能给他半月的工夫加固城墙,然而偏偏事与愿违,不到五日,朝廷兵马再次南下,直奔主城而来。
而那位五虎将更是将主力人马都调到了西城门,恰恰主攻那破损之地。
蒋山看着城墙下的大军向西城门涌去,脚下僵了一僵。
不亏是沈家军的五虎将!
*
唐庭营帐。
年轻的侍卫看着将军仍旧愁眉不展。
“将军先前就发现那南成军主城的西城门不稳,上一次特特派兵进宫了西城门,我们斥候打探到消息,道那蒋山果然将西城门封锁住,掩人耳目地加固,将军没给他们时间,这一仗就攻了过去,属下料想,最长到夜间也能攻下来了,将军缘何还皱着眉头?”
年轻侍卫但有不懂之处,唐庭都鼓励他们勇于去问,只不过此番侍卫问了,唐庭却没有立刻作答。
他反问了一句。
“若你是蒋山,你的西城门破损,你封锁了消息,但会不会想到消息封锁不住,还是会被朝廷探到,此种情况你该怎么办?”
侍卫想了想,意识到了不对之处,“若一旦没封锁住,反而将薄弱之处告诉了敌人。”
他这样说,唐庭点头,侍卫见状继续道。
“如果我是蒋山,那还得安排后招......所以将军是猜测,蒋山还有后招?”
话音落地,听见将军“嗯”了一声。
“不是猜测,是认定。”
侍卫不禁心下一惊,“这蒋山,不是都传闻他只是个莽夫吗?真能思量这么多?”
唐庭轻轻哼了一声,“就算他是个莽夫,打了这么多仗,也练就了些谋算的本事,如若不然,缘何南成军迟迟没被朝廷攻下?”
侍卫听了这话,还有些将信将疑,然而就在此时,外面有急报传来。
“将军,南成军另有一队人马潜藏在城外,此刻直奔进攻西城门的官兵而去,有夹击剿灭之势!”
侍卫听得心惊肉跳。
果然被将军说中了,莽夫如蒋山,也许会了谋算。
“将军要立刻派兵过去支援吗?”
唐庭摇头,“现在过去就来不及了。我已安排了另外的人手。”
侍卫在这句回应中大松了口气。
“将军竟算在了他的前面,这下可就放心了。”
可他抬头看去,只见步步算到的将军还是紧紧压着眉头。
“您为何,还如此忧虑?”
侍卫着实迷惑不解,唐庭则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叹了出来。
他忽的笑了一声。
“战场千变万化,我能算到的也就眼前的这几步。如果蒋山真是莽夫,我何愁拿他不下?可眼下看来,他不是易相与之辈,与传闻中的说法相距颇远,面对这样的人,我们这一战还那么好赢吗?若是赢不了,你觉得会怎样?”
这一次,将军坚决不再用自己的伤病残部作为冲锋的主力,第一次口气强硬地从几位主将手里要了兵马。
这也意味着,他赢也得赢,不赢也得赢了。
一旦输了,所有罪过变本加厉地压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