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被小凉拉扯着往前殿去,前殿鸦雀无声,李公公焦急的在门口走来走去,看见两人来了,赶紧推着梵音:“小祖宗,你可算来了,快去劝劝娘娘。你就是不会说话也去陪陪娘娘。”又捞过一边宫女手里的食盒塞给她,“快进去。”
内殿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只安皇后坐在床边缝一件外衫,看尺寸是给五六岁的小孩子穿的。
听到声音安皇后往这边看了一眼,神态平静的很,半点没有李公公等人说的悲伤过度。
“没想到他们竟然让你来了,坐下吧。”
梵音往床上看了一眼,床榻上挂着帘子,看不清里面的人。
“你既然来了就帮我抄几份往生经吧。”安皇后继续手里的针线活,“床上躺的是郢儿,你没见过他。”
梵音就不往床上看了,放下食盒四处看了看,然后到那边架子上取了纸笔,搬了凳子就趴在安皇后身边默往生经。
安皇后不常自己动针线,一天没停手才将一身小孩子外衫做完。
“太长时间不动针线了,本还想再给郢儿添双鞋,现在也来不及了。”安皇后拿着小衣服正要掀帘子又回头去看梵音,“不要抬头。”也不在乎梵音的回应,因为她知道梵音最是听她的话。
八皇子长得很像安皇后,因为年纪小,相貌有些雌雄莫辨,性子也好,是周平章最宠爱的儿子。不过安皇后不怎么亲近他,周平章曾经问过她,安皇后说是慈父严母,父母之中总要有一个严厉的,这样孩子才不会被宠坏。事实是什么,只有安皇后自己知道。
“我亏欠这个孩子,但愿下辈子,他不要再做我的儿子。”
安皇后本想为八皇子换上自己做的衣服,但八皇子已经死了有一天一夜了,身体早就僵硬了,哪里还能换衣服。她眼泪不自觉就落了下来:“果然,我们之间没有母子缘分。”只将衣服披在八皇子身上,“梵音去将人叫进来吧,让人安排八皇子的后事。”
梵音听话的停笔,起身去喊人,从头到尾没往床上看一眼。
外面李公公等人已经等得焦急,见到梵音出来都走上前:“怎么样?娘娘吃东西了吗?”
梵音先是摇摇头,然后又道:“娘娘让你们进去,安排八皇子后事。”
李公公脸色一缓又是一苦,对后面一个小太监摆摆手,让他去找人。其实八皇子的灵柩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安皇后一直不肯见人,这才耽误了。
梵音说完就率先回殿内。
安皇后看见她,对她招招手:“来。”
梵音走过去,安皇后就在她脸上系了帕子遮住眼睛,“站在这里不要动。”梵音乖乖站在那里,只能听见周围有脚步声,小声啜泣声。
“不必停灵了,直接安葬在皇陵吧。曾经皇上说过在他的陵寝内给郢儿留了位置。”
“这是不是不妥?娘娘可曾与皇上商议过?”
“现在皇上病重,这件事我做主就好,我会同皇上说的。你去吧。”
“是······那奴才安排高僧给八殿下念经祈福。”
“好,愿他来生莫生于帝王家。”
可能是安皇后这句话说得太过骇人,一时间周围没有人再说话。
·········
“梵音,陪我去送郢儿一程吧。”梵音脸上的帕子被取下来,褪去了锦衣华服的安皇后就站在她面前。
旁边是长长的送灵队伍,御林军身上也绑了白布,护着中间金丝楠木的棺椁。安皇后牵着梵音坐上了撵车,队伍从皇宫缓缓驶出。
梵音第一次面对死亡,她没有在周围的那些人身上感受到悲伤,只有庄严和肃穆,那种氛围压的人喘不上气来。
安皇后很容易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将人揽到自己怀里,小声说:“你往生经背的熟,再给我的郢儿念几遍吧。”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是我对不起他,他不该生做我的儿子,错了,错了······”
皇陵在城外,送灵队伍刚出城却被拦了下来。
“娘娘,我们家真的是冤枉的啊!你是了解兰儿的,她胆子那么小,怎么会谋害皇子?!一定是有人栽赃嫁祸!求娘娘明察啊!”
安皇后听见妇人的喊声无动于衷。不一会儿李公公过来回禀:“娘娘,是安夫人。”
安夫人,安皇后曾经的婆母,曾经她为了丈夫步步忍让,尊敬无比的左相夫人!安兰,她曾经的小姑子,曾对她处处挑剔,去年却借着她的名义入了皇帝后宫。
安皇后冷笑:“御林军呢?就任由他们阻拦我儿去路?!”
李公公很是为难:“安夫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御林军不敢拦啊。”
“呵呵,好啊,我也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我倒是要看看他们有什么好说的。”
安皇后掀了帘子出去,梵音本想跟上被李公公按了回去:“娘娘有事,小祖宗你就别添乱了。”
安皇后站在车撵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安夫人。这些年安夫人保养的不错,看上去与当初自己离开安家时没什么两样,倒是旁边站着的人,不过三十出头,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看上去与安夫人是一辈人了。现在两人面对面,谁又能看出原本这个男人与风华正茂的安皇后是夫妻呢?
安少祖与安皇后的视线对上,心虚的又移开,手里扶着安夫人,眼睛却不敢往安皇后这边看。
“皇后娘娘,您总算出来了,兰妃她是清白的啊,我们本是一家,她怎么会谋害八皇子?!后面一定有人陷害她!求娘娘明察啊!”
“明察?安夫人认为我和皇上都是昏庸之人,所有的证据都表明这件事就是兰妃指示的,你让我怎么相信兰妃是清白的?!”
安夫人情绪很是激动:“这不可能,娘娘您也算看着兰儿长大,她最是单纯善良,怎么会做出杀人的事情来,这背后一定有事情没查清楚!”
单纯善良,安皇后想起在安家时,那个当时还是自己小姑子的人,小小年纪就会挑拨自己与丈夫的感情,在安夫人面前给自己上眼药,甚至暗中给自己哥哥安排女人,那样骄纵任性,仿佛全天下都必须宠爱她的人,怎么能算是单纯善良?
见她神色不好,安少祖也沉默不下去了,“皑······,娘娘,小妹绝不是那样的人,求皇后娘娘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查明真相的!”
第7章
安皇后原本以为再见到这个男人她会怨恨,怨恨这个男人求娶她,却又眼睁睁看着婆母小姑磋磨她,怨恨他懦弱不能保护自己,甚至将自己送到别的男人床上,可如今重逢,她心底已经掀不起半分波澜。
安皇后不想听他们废话:“让开!我今日不与你们计较,但要是你们阻了我儿吉时,别怪我不客气!”
“娘娘,我们也不愿冲撞八皇子,只是父亲和小妹都被关押,我们只能用这种办法见到你,求皇后娘娘给安家一个申辩的机会。”
“我再说一次,让开!安家的任何事情我都不想听!!”
安夫人早就被人奉承惯了,就是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原来也是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她说往东安皇后就不敢往西,哪里受的了安皇后的冷言冷语?
“薛皑皑!你算是什么东西?!要不是我们安家,你现在不过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女,说不得现在在哪个脏地方呢,我安家对你有恩,你就是这样报答的?!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帮安家把这难关过了,我就昭告全天下,告诉世人你是个什么东西!”
安皇后一下子就笑了:“告诉世人?告诉世人你安家是多么无耻吗?!”她心里有一股火发不出,厉声喝道,“马统领再不动手,回头你就进天牢陪你岳丈吧!”
马统领一个激灵,心里明白安家是彻底完了。亲自带着人走到安夫人面前:“安夫人,请吧。”说着动手将安夫人手里的刀夺了过去。
“姐夫······”
马统领手一摆:“安公子无须多言,请吧。”
安夫人被人驾着胳膊,心里愤恨:“少祖我们走,我就不相信以你父亲与皇上的多年情谊,抵不上这个女人的几句谗言!”
安少祖也是叫苦不迭,安夫人根本就没看清楚形势,现在哪里是安皇后的事?那是所有人都知道兰妃,他们安家的女儿杀害了安皇后的孩子,那可是皇子啊!妹妹进了宫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曾经那么胆小的一个人现在都敢杀人了。
马统领看在姻亲的面子上帮了他们一把,心里不是不后悔的,他早该想明白的,安家又将小女儿送进宫不就是因为这个安皇后不受控制了吗?也是,人家都是皇后了,为什么还要受安家控制?说到底,安家不是还是依靠皇上?
如今前朝如何暂且不知,但后宫却是安皇后说一不二的,等皇上醒过来还不是安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
安皇后冷笑着看着这几个人,丢下一句出发,进了车辇却是吐了一口血。
“呵呵,我就是因为这种人气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我好恨啊!”又哭又笑。她怨安少祖的无情与懦弱,愤安丞相的野心,恨安夫人的狠毒,她当时无力反抗,如今再看来,那些人已经弱小如蝼蚁,可是就是这些人毁了她一生。
“娘娘!”
安皇后满脸泪水的望过去,李公公就默不作声的退了下去,在皇宫知道的多是大忌。
梵音上前将她安皇后扶到座位上,给她擦嘴角的血迹。
安皇后缓了一会儿,心情平静了下来:“梵音,你说他们是不是都该死?”声音很轻,“他们觉得一个美貌的女人就该像是货物一样任由他们挑拣,买卖。将她当做笼中鸟一样,给予华丽的笼子,时不时的逗弄,他们觉得这就是他们给予那只鸟的无上的宠爱,那只鸟就该感恩戴德的接受。”
“可是那只鸟并不想待在笼子里,所以她只能趁着那些人不再有防备的时候,冲破笼子,啄瞎那些人的眼睛,啄断那些人的咽喉!”
“梵音,佛经救不了世人,以后不要再看那些东西了,与其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自己动手杀了那些人!”
安皇后捧着梵音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见她的眼神没有躲避,这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又牵起梵音的手:“我给你找个师父吧,不学三从四德,不学女红女戒,就学一些能保护自己的本事。”
······
安皇后站在陵墓外看着灵柩一点点没入黑暗,周围是普陀寺高僧的诵经声。
“回吧。”
八皇子虽然没有丧礼,但却是实际意义上的“风光大葬”。周围的高僧上百人,朝堂官员诰命能来的都来了。本来安皇后只打算将八皇子送入皇陵,毕竟他没有成年,不能享太高的规格。可是清醒过来的皇帝哪里肯,直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追封八皇子为太子,这下子朝中大臣就不能不动了,安皇后一行就在皇陵耽搁了几天。
梵音这些天一直待在房间里抄往生经,临走时安皇后让人把这些往生经都在陵墓前烧了。
上车前,安皇后往后看了一眼,那边的法事还在进行着,“这样的喧嚣,亡灵真的能安宁吗?”
“娘娘不喜欢?”
安皇后明白梵音想问什么,“我虽然不喜欢,但这份尊荣是八皇子应得的。”
安皇后一回宫就被周平章派人找了过去。
没过多久梵音就听李公公说,安家伙同后妃谋害皇子被抄家了,主谋兰妃问斩,其余人流放西北。
“娘娘什么时候回来?”
小凉有些无奈:“小姐,我跟您说了好多遍了,娘娘在给皇上侍疾,等皇上好了就回来了。”
梵音已经好多天没有见过安皇后了,小凉说安皇后等皇上好了就会回来,可是安皇后临走时的神情告诉她皇帝大概不会好了。
就像梵音想的那样,皇上的病越来越严重,宫里的气氛变了,太监宫女走路都是慌慌张张的。
直到有一天梵音在佛堂里面都能听到外面的喊杀声。
“小凉,娘娘回来了吗?”
“没有。”小凉一边回一边推桌子抵住门,窗户也被她卡住了,“你放心,现在皇上身边肯定有人,娘娘那边是最安全的。”
小凉当然是哄梵音的,她要不这么说,这个傻子肯定会跑出去找安皇后。现在皇上那边可不安全,况且安皇后可是被前朝后宫暗搓搓喊妖妃的人,怎么会安全?前段时间不知道是谁将安皇后的身份捅破了,趁着皇上病重,很多人攻讦她,现在安皇后的处境可不算好。皇帝都自身难保了,还能顾得上安皇后?
梵音和小凉在佛堂待了一天一夜外面才安静下来,小凉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才去开门:“小姐,我出去看看情况,你可千万别出去啊。”说着就推开桌子,将门拉开一条小缝,观察了半天才蹑手蹑脚的出去。
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的冲进来:“没事了,李公公回来了,他说太子继位,我们娘娘成太后了。”然后又去拉梵音,“走,娘娘在前殿等我们呢。”
这个时候外面响起钟声,是皇帝驾崩的丧钟。大臣们对这场宫变心知肚明,等知道胜者更不意外。太子,本就是先后嫡子,外家势力雄厚又是名正言顺。
对于太子说什么先皇因为最宠爱的儿子过世,悲伤过度驾崩大家也不置可否。倒是对于册封安皇后为太后的旨意比较意外。谁不知道,这位所出的八皇子之前把太子挤得站不住脚?就连先皇后生前也没少受这位的气。不过,都是识时务的人没人去质疑太子,如今的皇帝。
梵音去前殿的时候周围已经挂满了白幡,八皇子过世时的东西还没撤,皇帝又驾崩了。
安皇后支着头坐在上首,对梵音招招手:“来。”一如初见。
“娘娘。”
安皇后将正在把玩的一个坠子挂在了她脖子上,梵音看了一眼就不再关注。
“一会儿收拾东西吧,我们要离开皇宫了。”
“离开?”
“太子,不,皇上虽然答应了先皇册封我为太后,但我与他们母子毕竟有怨,当今不会留我在现在属于他的皇宫里的。”
梵音点点头,梵音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安皇后的所有决定表示支持。
“对了,”安皇后似是不经意的问,“你可还记得你的父母?”
“父母?谁?”
安皇后忍不住笑了出来,摸摸她的头:“你那个时候未开智,我说的是你的生身父母。大理寺少卿林品堂是你的父亲,当初就是他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
梵音在来皇宫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就诚实的道:“我不认识他们。”
“你父亲是个会钻营的,郢儿没了,他就转投了太子,这不正巧赶上了,这才可算是出了大力。以后可是要加官进爵的,我这里以后的生活不会好,你要是愿意我就送你回去,你还是林家的大小姐。”
梵音在陌生人与一直教导自己的安皇后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安皇后:“不,我不回去。”
“偏你是个傻的,还要跟着我。”安皇后明明前途未卜,神色却很放松,“罢了,我总会护你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