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让宫人把这里打扫了,妾身与你一道去后殿如何?。”谢岑儿把裁刀放到一旁,然后伸手扶住了陈瑄的胳膊,语气温和,“陛下的顾虑妾身明白,这里就交给妾身处置吧?”
陈瑄深深看了她一眼,想要说什么,却似乎因为伤处的原因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此事不会让外廷知道。”谢岑儿平静道,“陛下放心。”
陈瑄伸手抓住了谢岑儿的胳膊,仿佛斟酌着什么,最后就着她的力气站起来,坐上了肩舆。
“我让贵人暂时留在侧殿。”谢岑儿等着陈瑄坐好了才这么说道,“有些事情还是等陛下好一些了再来处置,如何?”
陈瑄闭了闭眼睛,转头看向了张贵人的方向,发出了嘶哑的含糊的一声冷笑:“不必留了。”
张贵人此时此刻云鬓散乱,面上神色从癫狂渐渐转向了凄惶,她听得清楚陈瑄说出的这四个字,她也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要扑上来,却被宫人死死按住。
此时此刻没有人敢松手。
他们在张贵人方才动手的时候没有及时上前阻拦已经是大罪过,此时若是还让张贵人扑上来,恐怕要罪及家人。
谢岑儿也看了一眼张贵人,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向陈瑄道:“那请陛下先去后殿,我听着外面声音,常秩应当带着小皇子过来了,陛下正好看看小皇子,如何?”
陈瑄疲累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谢岑儿便对于司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安静地朝着后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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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中,太医们不明所以地等候了一会儿,看到陈瑄被抬进来的时候,顿时面上露出了惊骇神色,立刻便扑倒跪地不敢抬头了。
谢岑儿不打算与这些太医多说什么,只示意他们上前去给陈瑄查看伤处:“陛下应当是外伤,你们看看得如何用药,什么时候能好?”
太医们战战兢兢先看了一眼谢岑儿,然后又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接着才有人上前去查探陈瑄脖子下的伤口。
谢岑儿后退了一步,把位置让给了太医们,转而看向了常秩:“小皇子呢?”
“奶娘抱着小皇子在里间。”常秩指了指帷幔后面,“奴婢让玉茉留在了绛英宫照顾裴婕妤。”
“嗯是得让她留在那边,这会儿恐怕顾不上那头。”谢岑儿看了一眼陈瑄,面色沉了下去,“你盯紧了这宫里的宫人内侍,尤其是张淮,陛下遇刺这事情不许让外廷任何人知道。”
常秩应了下来,但还有些担忧:“可今日听说是有朝议……”
“无妨,这事情能应付。”谢岑儿平静说道,“现在就说,因为裴婕妤生下皇子,康都三日休沐。”
“是。”常秩再应下来。
看着前面太医们似乎讨论出了结果,谢岑儿上前去问道:“陛下的伤处可要紧?”
太医交头接耳了一阵,道:“是外伤,好在没伤到要害,只是陛下最近说话也许有些难。”
“什么时候能好?”谢岑儿再问。
“先等伤口愈合,半个月之后再看看。”太医们斟酌着回答,“这伤处也有些不太方便吃东西,陛下最近应当只好用粥或者汤了。”
“那便先开方子,止血。”谢岑儿说道。
听着谢岑儿如此平静的吩咐,太医们倒是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过这半个月,你们就要留在承香殿了。”谢岑儿看向了这群太医,“小皇子早产,身体也不太好,你们就安心给小皇子调理身子。”
太医们都是人精,哪里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都知道在宫中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会儿便不敢多问,都只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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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陈瑄包扎了伤处,太医们去了偏殿中商量药方和药膳,后殿中重新安静了下来。
谢岑儿抱着干净的衣服上前来,让宫人帮忙给陈瑄把身上染血的衣衫换下。
陈瑄这会儿没了精神,只昏昏沉沉任人摆布。
给他换好了衣衫,谢岑儿陪在旁边坐下了。
她看着陈瑄,忽然觉得他此时此刻看起来似乎和平常并不一样,过于惨白的脸,让他少了平常的凌厉和霸道,倒是多了一些脆弱。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自嘲笑了一笑,都被捅了一刀哪里能不脆弱的?
这么一笑,陈瑄却睁开眼睛看向了她,他声音含糊得几乎让人听不清,他问:“你笑什么?”
谢岑儿也看向了他,她伸手理了理他的领口,又把他身上的薄被往上掖了掖,才道:“笑陛下这也算是美人花下死。”
这话听得陈瑄顿了顿,然后他扯了扯嘴角,也笑了笑。
他伸手虚点了她两下,没有说话。
“太医们说了,就是皮肉伤,不过失血过多,最近会疲累一些,补一补就好了。”谢岑儿安抚地说道,“另外伤口愈合时候也许会发烧难过,我让太医们都留在承香殿,等陛下好起来了再走。”
“不妥……”陈瑄含含糊糊地说道。
“陛下一番爱子之心,再大的动静也没人敢说什么。”谢岑儿说道,“陛下说了,裴婕妤之子要记在妾身名下,既然是妾身的皇子,就应当这样。”
陈瑄看向了她,他面上露出了挣扎神色,末了却又叹了口气:“你——罢了,你做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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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当然听懂了陈瑄的未尽之意。
他从前打算的是他自己的身后事,可现在她在做的事情却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对他的朝政大事公然伸手,这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就算他之前无数次让她在一边旁听政事甚至容她发表意见,也比不得这一回她的主动。
当然了,陈瑄自然也会容忍下来。
因为在此时此刻,只有她能把这件事情圆满按下来,她已经提供了最好的处理方式。
他自信他一定能好起来,到时候他收回权利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谢岑儿此时倒是有些矛盾,她当然是希望陈瑄能好起来,最好他能把南北一统了再死,她接过一个基本已经平定的江山;但若他就此死了,她是不是立刻就能了解到她重生十八次的根本原因?因为之前她重开回目都是以陈瑄驾崩她的人生进度来到下一个阶段为节点。
她有些期待这个节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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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陈瑄睡下之后,谢岑儿起身到前殿去看张贵人。
被关押在了偏殿的张贵人此时此刻面色已经灰败了下去,她颓然靠着墙边坐着,不再有平日的肆意张扬热烈。
“陛下还好吗……”她问。
谢岑儿在一旁坐下了,淡淡道:“是外伤,这会儿包扎起来,已经歇下了。”
“你来赐死我?”她又问。
谢岑儿看着她,道:“我让人送你回宣华宫,我会再问一次陛下对你的处置。”
“不必了……不必了。”她仰着头不再看她一眼,一大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下去,“就这样吧,这样结束了正好——再好不过了。”她的声音哽噎了起来,她伸手擦了一下眼角,“他活着,我死去,如此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
毫无疑问,张贵人对陈瑄是有爱的。
也正因为有了爱,才会生了恨。
谢岑儿还是命人送了张贵人回宣华宫去,然后再叫人把宣华宫看管起来。
张贵人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把凌乱的发鬓整理了,临了离开承香殿时候问谢岑儿能不能再去看一看陈瑄。
可不等谢岑儿回答,她自己又摆了手说算了。
她就穿着身上带着血迹的衣衫跟随在宫人身后往殿外走去。
她沉默得仿佛像是另一个人。
谢岑儿看着她离开,却在想前面十几个回目中的她。
似乎在前面的十几个回目中,张贵人都没有如这次这样……伤怀。
或者是因为在从前的那些回目中,她对陈瑄动手是因为爱已经消磨殆尽。
而这一次,感情尚在,她还在挣扎,故而她才会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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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回到殿中,方才一团乱的正殿已经收拾得如往常一样了。
内侍于司从一旁小跑到她身边来,躬身道:“娘娘,丞相大人正在宫外。”
谢岑儿沉吟片刻,往后殿看了一眼,问:“陛下现在情形如何了?”
“陛下还没醒,方才太医看过说有些发热,说要斟酌方子重新开药。”于司飞快地回答道。
谢岑儿收回了目光,很快做了决定:“让丞相进宫来吧!”
于司忙应下来,转身便往殿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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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说起来,陈瑄这样的皇帝的身体健康问题是应当作为机密不叫旁人知道的。
原因当然非常直接,那就是皇帝的身体状态好坏会影响到整个国家,一个皇帝最好是明智又清醒并永远不老不死——当然,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每个皇帝除非到了死前的那一刻,其他时候都是隐瞒自己真实的情况,不让太多人知晓。
故而,陈瑄现在的情况,如若谢岑儿此时此刻能一手遮天掌控朝政大权,那必然会直接压到极点不叫任何人知道,甚至能效仿她穿越之前知道的某些皇帝出事之后秘不发丧的事情来做一做。
但她现在显然不是手握大权的那个,甚至谢家到现在还没有达到前面十几个回目中那样的权势,陈瑄出事实在太早了一些,现在可不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节点。
那么陈瑄现在的情况,便有这么三件事情要做:首先要稳住朝内和整个魏朝的情况;第二要解决倘若陈瑄真的驾崩了,谁能当继承人。
由这两件事情自然还能衍生出无数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但当务之急就是,她现在需要有一个大权在握并且能够站出来表态的人作为她的合作者。
梁熙就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此时此刻她倒是有些怀念从前的回目了,至少那时候张贵人动手晚,她的两个哥哥已经各自攀登到了他们能到达的巅峰,处置一切事情都比现在简单。
不过,梁熙毕竟年长,梁家乃是魏朝第一等的世家,他在朝中的影响力会远大于她的两个哥哥。
所以在这个回目中与梁熙合作,也未必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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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康都。
宫中新添了皇子的事情伴随着那道多三天休沐的旨意,也传遍了各处。
大家便为了此事自发地庆贺起来。
庆贺自然一边是因为自己多了三天休沐可以不理事,另一边自然也就是真的为他们的皇帝陈瑄感到高兴,毕竟他们也都希望陈瑄能再有个继承人。
前头太子的事情处理得十分隐秘,对外都是宣称太子陈麟因为思念先皇后,哀毁成疾,知情人自然不会多嘴,不知情的人便也就真的是这么以为,于是那时候大家是真的也为太子惋惜过一阵;后来陈耀封了琅王去了北边,大家也都看得明白,这不是要让琅王来做储君的意思了;再后来宫中传了消息出来说有个婕妤怀孕,大家也就开始猜测着这位婕妤生下皇子,应当就会被陈瑄视为储君了。
如今大家的期盼几乎成了真,那必须是要庆贺一二的。
人人都向往平静安稳富足的生活,一个开明的皇帝,也是大家所希望拥有的。
大家也都希望这个开明的皇帝能把皇位给予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那样大家便能长长久久地太平下去。
故而康都的人们的确是真的为了陈瑄添了皇子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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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熙进宫便也就是为了此事。
陈瑄是与他说过许多次裴婕妤这一胎的——他明确与他说起过不打算让琅王做太子的事情,也明确与他说起过将来打算让裴婕妤之子记在谢岑儿名下。
“以稳妥计,朕以为这样才是最好的。”陈瑄那时候是这么说的,“将来外朝有你,内宫有谢氏,再如何不会出什么意外。”
梁熙听着这话便劝陈瑄道:“陛下将来时日还久呢,倒是不必说这样的话。”
陈瑄只道:“这话不过自我安慰罢了,魏朝皇帝善终者少,坐上这龙椅的多半短命,想想从前的皇帝们常常奢望长生不老,但朕却不敢这么想,只敢想着把将来事能安排一些算一些,免得哪天真的驾崩了,把你们这些闹心的臣子们丢下,还不放心。”
听了这话,梁熙沉默不语。
魏朝的历代皇帝们的确是短命的——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陈瑄接着又道:“这话也便与你说一说,与于平说一说,旁人是断不敢开口的。朕虽然是皇帝,却也有烦恼,做皇帝也不是事事顺心。”
梁熙能明白陈瑄的顾虑,所以他才会在今日进宫。
他不认为谢岑儿是多么高调的人,若是这皇子记在了谢岑儿名下,断然是不可能让康都有三日的休沐。
难道还真的是应了之前京中的流言,张贵人把这皇子抢到手?
倘若是这样——梁熙想起来还关在牢中的钱元,难道是张贵人又打动了陈瑄,所以让陈瑄改变了主意?
他只觉得这事情蹊跷,便就更想要进宫看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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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门口等待了片刻,梁熙便见到承香殿的内侍于司出来迎他。
“宫中准备大办小皇子的满月或者百日么?”一面往承香殿方向走,梁熙一面随口问道,“陛下可有口风透出来?”
于司委婉地笑了笑,道:“奴婢可不敢说这些。”
梁熙听着这话,不由得多看了于司一眼,颇觉得诧异:“这有什么敢不敢?”
于司朝着承香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贵嫔娘娘还等着大人。”
梁熙听着这话眉头皱了起来,他再看了于平一眼,没有说话了。
他对陈瑄身边这些内侍也算是了解,去了琅王陈耀身边的王泰自然是最老持沉稳的那个,也对陈瑄最忠心;之前还有个张圆,办事也十分伶俐,只是在枫山行宫之事后便不知去向,大约是丢了性命;最近提拔上来的张淮和眼前的这个于司便与王泰张圆不一样了,张淮十分机灵,但在他看来十分钻营,而于司则沉稳一些,但今日看来也是很懂得分寸的人了。
于司就只说了两句话,但每一句都是关键之语。
第一,皇子之事背后还藏着别的事情;第二,今日是贵嫔见他而不是陈瑄见他,那么他能推断——陈瑄出了事?
梁熙眉头再无法展开了,他也看向了承香殿的方向。
今日有皇子出生,宫中实在是……安静得过分了。
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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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香殿深且阔。
掀开帘子踏入其中,浓重的香味扑鼻而来,而重重帷幔把光线都遮挡,殿中显得晦暗不明。
梁熙放慢了脚步,他抬眼便看到谢岑儿站在殿中央——就站在平日里陈瑄常坐靠的御案一旁,陈瑄却并不见踪影。
谢岑儿抬手示意了左右退下,朝着他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