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是期末考,陈壹梅很少去医院志愿活动了,温致闲给她发消息说林城南恢复得很不错,陈壹梅打心底开心。
他们还约定未来一起踢足球。
所以在她还在庆幸的日子里,她忽然接收到了温致闲的短信。
-――“城南二月二号走了。”――
陈壹梅坐在自己家里的窗前泪水哗哗地落。
那时候的狗哭早已经找不到理由,只有空空遗恨的泪罢了。
大三再开学,陈壹梅就很少去志愿服务了,不是因为忙碌,而是因为逃避。
她听说,小王子的家长不满小王子的离世,在医院医闹,温致闲的胳膊和脸都被砍伤了。
陈壹梅经历过死别,亦经历过生离。
短短半年的志愿服务并未如她所愿地让她更通透一些,反而她一闭眼都是医院急救室里红红的灯,是不绝于耳的哭嚎,是来不及说再见的遗憾。
那些苦痛,陈壹梅靠近一次就共情一次,每一次共情就是一场漫长的酷刑。
累积的痛苦让她每日如同在海水中凫浮。
她抬头看教室窗外的云,低着头想坐回自己的座位。
她手里拿着满登登热水的水杯,傅恣杨和兄弟打打闹闹的路过,十分碰巧地撞到了她手中的水杯。
水洒了她满身。
陈壹梅迟钝地抬头。
傅恣杨身边的朋友忽然看着陈壹梅哈哈大笑。
陈壹梅缓缓转头,用自己疑惑的眼睛盯着傅恣杨。
傅恣杨看着陈壹梅的眼睛,她的眼睛一直这个样子,每次看你的时候有一种类似于撒娇地讨好,即使她本人根本没这种想法。
傅恣杨无数次看过这双眼睛。
看过这里疑惑的、悲伤的、难过的、开心的、害羞的情绪。
他似乎还想过要吻一吻这双眼睛。
不过这些都是,都是过去了。
陈壹梅把疑惑的目光收回来,背起自己的书包,准备回宿舍换衣服――白色半袖湿了总归是有些尴尬的。
她其实都忘记了。
这么长的时间了,她把自己埋在另外一种情绪里,分出自己多余的精力与时间去体悟别人的喜怒哀惧,导致她都忘了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处境里。
他们的声音,随着陈壹梅远去的身影越走越远,但是那些讥笑却仿佛还在耳边。
他们肆意地嘲笑着她的所作所为,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更因为傅恣杨的默许,他们武断地给陈壹梅套上暗恋,甚至是变态、痴心妄想的名号。
用她和李子麦对比是再平常不过的。
只可惜陈壹梅没什么比得过李子麦的。
所以讥笑和议论陈壹梅似乎成了他们相处中的语言游戏。
他本是想出言制止的。
可是那一瞬间突然就失语了。
无数次他懊悔自己那天在练舞房说出的那句话,可是覆水难收,早就来不及。
场外的阳光无比明媚,又是一年夏天,当天空中的飞机划过无暇蓝天的时候,他想:似乎他和陈壹梅的故事就是一场幻梦,从未发生过,他的朋友不知,他自己渐渐也忘记了。
他不愿意,也不想承认自己和陈壹梅的过去。
陈壹梅每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像是把他的最讨厌的、难看的黑历史翻出来供给所有人观赏。
陈壹梅的确比不上李子麦。
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漂亮乖顺少女和一个带着草腥野蛮之气的乖戾女孩;一个事事回应热烈如太阳,一个像是永无知觉的寒冰――
这好像从来都不是选择题。
陈壹梅摇晃地从教学楼里出来,已经是下一个热烈的夏日了。
到这个学校已经快三年之久,时间如水,大三也快随着酷暑走进尾声。
天空碧蓝,没有一丝杂质,一架飞机轰轰地从天空中飞过,在无瑕的蓝天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尾巴。
路过操场时,被暴晒的橡胶跑道发出焦煳的气味,在滚滚热浪的空气中翻腾着。
操场还有人在顶着太阳训练。
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
那时候她才刚入校半年,在大一的夏天,学校举行篮球杯比赛。
陈壹梅拿着半瓶矿泉水挤在角落里看傅恣杨打篮球比赛。她看不懂,但就是期待着傅恣杨可以从别人手里抢到球,可以一跃而起,让篮球顺着完美的抛物线,稳稳地落进球框里。
陈壹梅本以为挤在这么偏僻的角落里,不会被发现。但是当头顶投下来一片阴影的时候,她抬头却发现了靠近的傅恣杨。
汗水已经把他的衣服浸透了,他特别自然地把毛巾扔进陈壹梅的手里,然后顺走陈壹梅手中的矿泉水,根本就不给陈壹梅拒绝的机会――那是一瓶开盖的矿泉水。
篮球场上的口哨声刺耳又急促,陈壹梅一秒都不敢错过。
傅恣杨把手搭在陈壹梅的头上,笑着问:“你怎么和小橘一样,总是喜欢往角落里挤?”
陈壹梅小声地回应:“秘密。”
我们的故事是被你抛弃的独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第8章 流言不是流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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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没?”
“什么?”傅恣杨像被刺了一下立马地跟了一句。
“没什么,没什么。”徐凯推脱了一下,“就是陈壹梅的身材真好。”
周围人的笑就像是打开啤酒盖子那一瞬间迸溅出来的啤酒沫 ,带着腥气四溅,落在空气缝隙里,落在每个人的脸上。
傅恣杨竟然真的开始回味陈壹梅。
只可惜他和陈壹梅什么都没来得及。
他搓了搓手指竟然有些许的遗憾感。
陈壹梅的生活被流言搅得一团糟,要不是班里同学明目张胆地嬉笑,她都忘记了自己此时的处境。
操场上的太阳太过于刺眼。
陈壹梅想起了小橘,她蹭了蹭准备去看小橘。
夏天的滚烫风浪,不肖片刻就把她的衣服吹干了。
她感觉到皮肤上一阵又一阵的刺痛,这刺痛倒是有几分警醒的感觉,时刻提点着她此时此刻的境遇是多么的可笑可叹。
小橘在她的脚边撒娇,天太热了,陈壹梅觉得身上都是黏腻腻的,汗水直流。
小橘也热,腻在陈壹梅旁边等着陈壹梅给它扇风。
卜星陈打着电话走到这里就看到了这一幕。
作为陈壹梅他们班的专业课老师,卜星陈对陈壹梅的印象是十分单薄的,陈壹梅坐最后排最角落的位置,上课也不怎么抬头,要不是她考试的时候这门成绩满分,他根本想不起来有着这样的一个学生。
也是因为是自己最出色的学生的,所以上课的时候就多注意了些。
但也难免,他也听到了那个被疯传的戏剧一般的故事。
孤僻、乖戾、敏感、拘谨。
卜星陈在心里总结陈壹梅的性格。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想起了自己高中时候的同桌。
那野猫一样的眸子也会像陈壹梅一样时刻处于一种受惊的状态。
在他没当老师之前,这样的女孩是他最讨厌的类型,他喜欢那种可以在酒吧里和他对瓶吹的女孩,概括一下,就是他喜欢像野马一样的女孩,喜欢征服;而陈壹梅没有这种刺激感。
对着自己的女学生这么想的确不太好,但是现在的流言走向会下意识地把人们对于她的目光聚焦在感情的问题
就像是黑色衬衣上的砖红色84痕迹。
很难不让人们的目光聚焦。
这条路被树林掩映,虽是正午,日光正浓,但却并不刺眼。
卜星陈再抬眼就看到了陈壹梅抱起那个小橘猫和它碰鼻子。
橘猫伸出舌头舔她的鼻尖,卜星陈的角度刚好看到陈壹梅的侧脸,看到她弯如月牙的眼睛,看到她泛着光影的脸颊,看到她在日光下油亮的黑色发丝。
宋杭之站在卜星陈身后没有说话。
卜星陈回头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陈壹梅已经走远,小橘在一旁的草丛里扑蝴蝶,蹦来蹦去的,十分调皮。
卜星陈走到宋杭之面前 ,看着他说道:“喜欢猫?”
“猫毛过敏。”宋杭之说着还打了个喷嚏。
陈壹梅胸的位置被烫了个巨大的水泡,不能穿内衣,穿衣服磨到也会疼,这疼一下一下的,从胸脯的位置向里蔓延,直直的蔓延到心脏的位置。
陈壹梅是在自己被烫伤两个星期后才听到新的关于她的流言的。
她平日没穿过什么紧身的衣服,全是宽松的运动衣。
所以传出她“私下里玩得很开”什么的传言的时候,她的手抖动得无法停止,半天缓过来,在一个七月流火的季节,她浑身发冷。
陈壹梅放下手中的书,可能声音大些,班里的人的目光立刻追过来,对着她上下打量。
陈壹梅觉得此刻的目光就像是一把把的利剑一样。
理由呢?
她自己都找不到理由。
因为傅恣杨吗?
就算是她真的喜欢傅恣杨,就算是她不顾傅恣杨有女朋友还贴上去表白,就算是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是这场闹剧,已经快半年之久了,为什么愈演愈烈,不曾消弭。
陈壹梅不懂。
她不懂他们哪里来的证据佐证她“私下里玩得很开”。
可是没有用,她没有勇气冲到人前大喊:我不是,我没有,你们拿出证据来。
陈壹梅精神恍惚,但是没有哭。
她是在舍友的手机里看到那张被传疯了的照片的。
看到照片的时候,她的眼睛涩得要死,一点泪都没有,莫名地想笑。
于是就坐在宿舍冰凉的地上,趴在凳子上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作为她“玩得很开的”佐证的照片,竟然是她――
是她在酒店的一张图片――
这图片是大一那天夏天父亲弥留之际在医院旁边的酒店拍的。
她自然是没有钱订酒店,那些日子她几乎是不睡地守在父亲的身旁。
父亲年轻时候的矿山工友知道父亲身体的问题,千里迢迢地来看望,订了一间酒店和自己的女儿住。
大多数人可能不太懂,和自己女儿出门来为什么要订一间房,其实理由很简单,没钱。
一个普通的没钱的煤矿工人,在这样的时代已经失业,为了自己儿子的婚姻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现在在城市里擦玻璃。
他千里迢迢地来看望已经是难以言说的情义。
他自然也是想订一间两床房,可惜这个小酒店环境破烂,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也许父亲和女儿会尴尬吧,会不好意思吧,可是普通条件的人,没有这么多选择的权利。
陈壹梅想,父亲千里迢迢地送她上学,也订的一间酒店。
来的时候,是她和父亲第一次坐飞机。
回去的时候,父亲坐了20几个小时硬座。
那天晚上,工友看着陈壹梅乌青的眼眶和陈壹梅说,“去酒店和小爽挤一挤休息休息吧。”
陈壹梅推脱不过,就在酒店休息了一晚上。
阳光落在她的眼睛上的时候,她从睡眠中醒来。
慢吞吞坐起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放感。
她的衣服好几天都没换,昨天晚上洗了就挂在卫生间晾着,因为睡觉她就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吊带,吊带隐隐约约地显示着陈壹梅的身材。
头发烂糟糟的,被子也滑下去。
小爽是一个很大咧的姑娘,走的中性炫酷潮流中二风,今年才初二,剪了个超级短的头发,背着一个老旧相机每天拍拍拍。
她的衣服乱七八糟地丢了一地。
陈壹梅还在一种神游之中,忽地听见一声快门声音。
抬起头的时候吗,她懵懂的眼刚好撞上镜头。
就是这样的一张照片,可能巧合太多,也可能因素太多。
她记得那天中午的,阳光无比的好,天无比得蓝。
但是有风,所以不热,凉凉的。
父亲那天中午离开。
过了好几个月,一个人主动加她,是小爽,小爽把这张照片发给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眼泪一瞬间就流了下来。
那窗外的阳光,刚好笼在她的身上 。
墙上的影子就像是紧紧抱住她的父亲一样。
如果他们再仔细看看这照片就会发现这个小酒店破败的条件,看见它不挡光的破洞窗帘,看见它长着癌的墙壁。
可惜他们只会妄加揣测,人云亦云。
故事总比事实有趣。
那天。
陈壹梅刚好忙着交贫困申请的资料,发图片的时候勾选多了一张。
发现的时候已经过了撤回的时机。
傅恣杨发了一个有些许色/情意味的表情,陈壹梅红着脸解释了几句。
陈壹梅自然不会知道傅恣杨把这个照片放进了U盘名为“梅花花”的文件夹,也不会知道,这是傅恣杨唯一一张关于陈壹梅的图片,更不会知道后来这个文件夹改名为“麦子卿卿”。
傅恣杨忘记了陈壹梅的这张照片。
忘记了U盘里有很多不想被别人看见的照片。
也没想到徐凯借走U盘后会出于好奇地点开“麦子卿卿”这个文件夹。
那天,他在书桌前和李子麦打视频。
徐凯倏忽惊叫一声,傅恣杨捶了他一拳。
“这这这是,这是陈壹梅!?”
傅恣杨扫了一眼,看出来了的确是陈壹梅,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照片?”
傅恣杨随口一说:“她发我的。”
电话挂断后,傅恣杨看着徐凯激动无比的四处和被人分享的时候,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她不小心发我的。”
事态的发展是他不曾想象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陈壹梅就变成了陈壹梅无所不用其极地勾引他。
包括但不限于给他“发床照”。
他像是被割了舌的献祭品,淹没在巫师山呼海啸的咒语声中,不能开口言一字半字。
嗓子被塞了巨大的石块。
眼睛被一根锋利的针支起――他只能看着陈壹梅被丢石头、丢鸡蛋的样子――阖眼睛的话,会被刺破眼皮,流出猩红的血。
傅恣杨抬起头就看见李子麦穿着绿色的裙子撑着伞在教学楼下等自己,风卷起她的头发。
她太过于美丽,就连风吹动发丝的弧度都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