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媛一愣,所有人都愣住,完全没想到蒋睿恩会说出这样的话。
蒋睿恩继续说,“我恨她,我还是恨她。”
乌其城听不下去了,呵斥道:“恩恩,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妈妈还没走远……”
蒋睿恩厉声打断他,“就是因为她没走远,我说给她听的,她想要我拿了钱就原谅她吗?拿了钱就对蒋睿泽好?想都别想!”
蒋睿泽本就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一个结,乌雯华在最后一刻用一张银行卡,将这个结打成了死结。
乌媛开始缓声劝她,“恩恩,你今天太累了,我们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说这件事……”
“我最讨厌你们这副嘴脸,你们总说我自私,可明明全天下最自私的人就是你们,为了自己心里好受点,就强迫我原谅?为了人走得安心,所以骗也要我骗她吗?我偏不!”蒋睿恩的声音也在颤抖,她内心崩溃,却还要面对千夫所指,她只能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凭什么只要死亡就可以获得原谅,那曾经活着的时候做过的事呢?就可以一笔勾销?哪有这样的好事?我偏不让你安心!我偏不如你们所愿!我永远都不会原谅的!”
她此刻时真的不明白,十分不明白,为什么死亡可以成为求别人原谅的理由,而且是一定会成功的理由,就好像,选择不原谅反倒成了她的错。
听了她一段发疯的话,乌其城也绷不住了,他冷着脸叱咄:“恩恩,你这样说的话,让我觉得你很没有良心。”
蒋睿恩嗤笑道:“对啊,我就是没有良心,我的良心早就被你们磨烂磨碎了,已经没有了。”
乌其城痛心地看着她,声音缓和说出来的话却照样夹枪带棍:“你这样老天爷看在眼里,以后担心遭报应。”
蒋睿恩完全不怕:“那就来啊,如果真的有老天爷,那就来报应我吧,我正好也有好多问题想要问问他。”
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蒋睿恩说完,扶了一下墙,不想再听,跌跌撞撞地就要走,蒋睿泽站在她离开的方向,小碎步爬上前拉住她的裤子。
蒋睿泽一直很怕这个大姐姐,但此时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拉住她,带着哭腔喊她,“姐姐。”
见到蒋睿泽,看着那张与自己小时候极其相似的脸,蒋睿恩其实是有一瞬间心软的。
从蒋睿泽出生至今,总有人不停地说两姐弟长得像,确实像,比起蒋睿彤,蒋睿泽简直是男版蒋睿恩,长相相似,性格相似,就连喜好习惯也一模一样。
可对他的心软在蒋睿恩这里就是对自己这些年的心狠,她自私自利,她选择心疼自己。
蒋睿恩挥开蒋睿泽的手,低头看着他,声音清冷不带一丝人气:“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没办法接受你,祝你下辈子不要再遇到我这样的姐姐。”
蒋睿恩说完,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每走一步,蒋睿恩就感觉自己身上被打断一段脊骨,被刮去一块皮肉,迈出了决的那一步,是那样刨心剥肝的疼。
曾经,她身上裹的事尘土与死亡织成的尸衣,她憎恨它,却又恋恋不舍地将它裹紧。现在,枷锁顽固可恶,打破它的时候,她却满心痛苦,自由令她无比向往,得到它的时候,她却羞愧难当。
今天是一场生命的地震,震势浩大,她的坚持和善良皆尸骨无存。
第42章 再无灯火为我停留
蒋睿恩失魂落魄地从医院出来, 一个人站在路灯下望着远方。
这个城市万家灯火,在此时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的,以后怕是也不会再有。后面追上来的人只有林君灏一个, 他默默地跟在她后面,没有出声打扰,看着她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
蒋睿恩刚才说的话他全都听清了, 他无法切身体会那样的绝望,却因那个人是蒋睿恩而感到同样的痛苦。
只因为她是蒋睿恩, 她难过一分, 他便会为她难过十分, 她痛苦一分, 他便会为她痛苦十分。
终于, 在蒋睿恩即将走上马路的时候, 林君灏拉住了她, 将她扯入怀里。
林君灏抱在蒋睿恩,将她的脑袋扣在自己胸口, 在车来车往的马路边低声道:“恩恩,你再不说话,我就要死了。”
蒋睿恩没有试图挣脱他,感受着他拥抱的温暖,在他怀中回答,“你先回学校吧, 别耽误了。”
林君灏皱眉,“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把你一起带回去, 怎么可能会一个人回学校。”
蒋睿恩摇摇头, “我暂时不想回去。”
“那就先不回去,我让邵满去帮你请假, 辅导员会同意的,你先休息几天。”林君灏抱着她不敢撒手,生怕她下一秒就冲到马路上做危险的事情。
两人这几天都没休息好,现在又发生这样的事,悲报一个接着一个,脸上的疲态再也掩饰不住,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无比清晰。
蒋睿恩实在撑不住,头靠在林君灏身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光,她轻轻地说:“我好累。”
林君灏扶住她,“我背你。”
他在她面前蹲下,示意她趴上来。
像看流星的那晚一样,林君灏背着蒋睿恩走在大街上,明明他自己也疲惫不堪,可他还是一路强打精神地跟蒋睿恩聊天,跟她说话,想要安抚她的情绪。
两人来到一个酒店门口,林君灏去办理的入住,牵着蒋睿恩的手将魂不附体的她带了进去。
蒋睿恩进房间后一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自己的手机,手机屏幕时不时会亮一下,是有人打电话给她,但蒋睿恩没有理会,信息也没有回。
林君灏整理了酒店的用品,蹲在她跟前,仰着头问她:“想吃点东西吗?”
蒋睿恩眨了眨眼,摇头。
林君灏又问:“那想洗漱吗?”
蒋睿恩木讷地点了点头。
林君灏拿出手机摁亮屏幕给她看,“现在是八点,只能洗二十分钟,八点半要是没出来我就开门进去了,门不要反锁。”
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蒋睿恩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嗯。”
林君灏揉了揉她的脑袋,“去吧,别用浴缸。”
蒋睿恩起身走去浴室,浴室里已经放好了洗漱用具和浴巾浴袍,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此时的模样。
脸色发青,浴室顶光一大,眼底的黑眼圈十分显眼,眼窝凹陷,先前在林君灏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脸颊肉早就消耗殆尽,整张脸看起来刻薄又绝情。
是啊,她本来就刻薄又绝情,至少从今天开始,她留在家人心中的印象,大概就只剩下这些了。
蒋睿恩脱了衣服,走到花洒下,直接打开头顶的淋浴。
林君灏事先调过水温,倾洒而下的水是温热的,淋在蒋睿恩身上,缓慢的放松着她的皮肤,可蒋睿恩好似不满意,将水温调到了最低。
冰凉的水倾泄而下,蒋睿恩生理性地一哆嗦,但她没关掉冷水,就这样站在花洒下冲洗,冷水让她清醒了不少,今天发生的事一幕一幕在她脑海里闪现,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个个令她厌恶至极的表情,以及母亲最后那句压垮她的话。
“以后……对你弟弟好……点……”
蒋睿恩好想问问她,妈妈,你怎么不让我对自己好点呢?你怎么不对自己好点呢?这样的话问出来,怕是会被所有人指责,她也只敢在这个时候,在心里说说。
冰冷的水流过蒋睿恩的脸颊,她想到了刚才在手机里看到信息。
乌媛乌其城都给她发了很长的一段话,乌媛只是劝她,要她理解父母。
蒋睿恩从来都没有不愿意去理解父母,任性这两个字从来都跟她搭不上边,只是时到今日,她真的很绝望,难道还不够理解吗?她只是希望,能不能不要让她觉得只有自己在理解别人,而没有人理解她,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可事实是就连一点点都没有。
乌其城发来的话更可笑,满口的大道理,他甚至问她,你就不怕死了以后下去了无颜面对父母吗?
蒋睿恩想笑,便真的笑了出来,疯了一样,一边流着泪一边笑。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生物,小时候,别人会跟你说,你现在不努力长大后怎么办?长大后会说,现在不努力老了以后怎么办?人总是在考虑将来,考虑以后,现在竟然还要在活着的时候去考虑死了以后怎么办,简直荒谬。
昨天和明天,明明都不是我们能拥有的东西,我们只拥有今天不是吗?可人们总是去后悔昨天规划明天,唯独忽略了今天。人生为什么总要去纠结未来,我们能拥有的,明明只有无数个瞬间。
浴室外的林君灏听不见蒋睿恩的声音,十分钟一过便去敲一下门,提醒道:“恩恩,你还有十分钟。”
蒋睿恩打了个激灵,林君灏的声音在一瞬间就撕开了她和外世界的壁垒,将她拉了出来。
她以为她什么都不剩了,其实不是的,还有林君灏呢。
她还有林君灏呢。
蒋睿恩恢复了对温度的感知,她哆哆嗦嗦地将水温调高,热水重新温热了她的皮肤。
又过了十分钟,林君灏准时来敲门。
“恩恩。”
短短的一句昵称,没有多余的话,蒋睿恩能听出他已经开始着急了,便裹了浴巾直接打开门。
浴室里微薄的蒸汽随着蒋睿恩一起出现在林君灏眼前,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眉头一拧,看向淋浴的开关。
光从那个开关拧向左边的角度就可以知道蒋睿恩洗的水温有多低。
她一直都喜欢很烫的水温,每次洗完澡的浴室就跟仙境一样,十步内都不一定看得到人,现在这个浴室只有薄薄一层水汽。
林君灏有些生气,他冷了脸,什么都没说,抬手又给蒋睿恩裹了一层浴袍,带她到床边坐着。
用吹风机给蒋睿恩吹干了头发,林君灏强制性地把她摁倒在床上,给她裹上被子睡觉。
“睡觉吧,恩恩,什么都别想,睡觉吧。”
蒋睿恩疲惫极了,心口宛如堵着一堆石头,身体早已到了临界点,可活跃的精神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一闭上眼,就是乌雯华临终前的模样,她死死地捏着她的手,交代着最后的话,这句话无关她们两个任何人,只关乎那个将她们两个变成这样的人。
蒋睿恩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的手正在被人捏着,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一只手在捏着她,她永远无法甩开那只手,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
林君灏简单地洗漱过后躺到了蒋睿恩的身边,这忙忙碌碌的一天,他又饿又困,可同样的,他也没有胃口吃东西,看着蒋睿恩闭上眼后紧皱的眉头,他也无法彻底安心地睡着。
他掀开被子,轻搂住蒋睿恩,将她抱在怀中渐渐入睡。
今天是时乖运舛的一天,现实如此残酷,没想到梦中蒋睿恩也十分不好过。
在看到爸妈的那一瞬间,蒋睿恩就已经知道这是梦。
乌雯华和蒋正国正在家里的厨房做饭,乌雯华在清洗蔬菜,18岁的蒋睿恩站在她旁边看着,蒋正国往锅里倒了油,一边用手放在锅上试温度一边催促道:“好了没,随便洗洗就好了,等下我锅都烧炸了。”
乌雯华嫌弃地骂他:“什么叫随便洗洗,这外面买回来的菜当然要多洗几次,你以为是自家种的,这可脏了!”
这边骂完父亲,乌雯华扭头就朝自己女儿温柔道:“恩恩到外面坐着,站着一会就一身油烟味啦。”
蒋睿恩听见自己回答:“我想看着嘛,看看爸爸是怎么做饭的。”
蒋正国回头朝她一笑,“来跟你老爸偷师啊,怎么,交男朋友了?想做饭给男朋友吃?”
“才没有。”蒋睿恩笑道。
乌雯华把洗好的菜往蒋正国手边一放,推着蒋睿恩往外走,“走走走,让你爸一个人在这,我们出去等吃的,让他伺候我们。”
蒋睿恩笑着跟妈妈出去了,来到家里的客厅,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屋子里除了她和爸妈的东西,在没其他人生活过的痕迹。
蒋睿恩看见墙上挂的全家福,只有三个人,古灵精怪的她,帅气的爸爸和美丽的妈妈。
乌雯华在饭桌前喊她,“恩恩,快过来。”
乌雯华给她端了一小碗糖水,“我今早做的,先给你尝一小碗,想吃的话一会吃完饭再吃。”
蒋睿恩听见自己说,“妈妈,你对我真好。”
乌雯华听了笑骂,“就你一个女儿,我不对你好我对谁好?快喝吧。”
蒋睿恩听了这句话,脸色一变。
果然是梦啊,果然是梦,不是真的,她不想再继续这样的梦,她已经开始嫉妒梦里的那个自己了,她嫉妒有人可以得到父母全部的爱,她嫉妒有人可以得到父母所有的关注,她嫉妒得眼睛滴血。
蒋睿恩挣扎着想从梦中醒来,可眼皮却怎么样也睁不开,手脚像被捆上了铁链,动弹不得。
深夜,林君灏模模糊糊醒来,察觉怀中似是抱了一个烫炉。
他在一瞬间惊醒,开了床头灯看向蒋睿恩。
蒋睿恩的表情十分痛苦,满头满脸的汗水,眼角的泪水止不住,已经流了一片,眉头紧锁,喉咙发出细微沙哑的声音,仿佛在遭受酷刑。
他伸手抚过蒋睿恩的额头,发现那里滚烫不已,她的脸都已经被烧得透着不健康的粉红。
林君灏险些失声,“恩恩?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