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抵达北都已是除夕当天, 蒋睿恩跟同事一同回公司放了资料后出来, 看见林君灏的车就停在公司楼下, 冰天雪地的北都, 热热闹闹的除夕夜, 整个商业圈地界却冷清得宛如异世界, 放眼望去, 整个街道只有林君灏的一辆车。
“回家吗?我送你吧。”林君灏走到她跟前柔声道,“今天除夕, 你打不到车的。”
他说的是实话,蒋睿恩认命,走近林君灏的车,自己开门上了车。
一路无言,林君灏把她送回了北都外环的老小区,看着她进了那栋筒子楼。
在冷风中站着沉默良久, 林君灏像往常一样,将车靠边, 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停下, 打算就这样将就一夜。
除夕,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 每逢此时,人们必定不远千里地回家跟家人团聚,一家人坐在饭桌前,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年夜饭,那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
而此时的蒋睿恩和林君灏,一个在灯光昏暗没有暖气的二手房里,一个蜷缩在自己的车里,明明相隔不远,却僵持不见。
蒋睿恩没有给自己做饭,她早已习惯了吃干冷的食物,取了一些面包,烧了一壶热水,就这样草率地解决了午饭。
吃得差不多,她将电视机打开,将音量调高,盖过了左邻右舍热闹的人声,就这样坐在沙发听着。
窗外是阴霾的天,明明才过了中午没多久,就黑的好似傍晚,昏暗发黄,跟伦敦抑郁的天没什么两样。
电视没播一会儿,蒋睿恩便坐不住了,她根本看不进去,脑子里的信息满到爆炸,杂乱不堪。周围都是欢声笑语,可没有一点声音是有关于她的,四周都是暖的,只有她是冷的。
她站起来,关掉电视,走进爷爷奶奶的房间,打算在爷爷奶奶的床上睡一觉。
可她刚走到床边,就看见床头摆了一个相框,没有立起来,而是扑倒在桌子上,她走上前,将相框拿起来,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爸妈的照片。
那是一张蒋正国和乌雯华的婚纱照,两个正值年华的人坐在椅子上,面带笑容地看向镜头。
那个年代的婚纱不如现在豪华,造型也不多,乌雯华就只戴了一顶头纱,头发披散,蒋正国穿的也不是合规的西装,只是长得像西装的外套,蒋睿恩职业病地欣赏了好一会服装,这才将视线放到他们的笑容上。
笑得很开心,很好看,妈妈很美,爸爸很帅。
大脑宕机了一秒,蒋睿恩猛然想起莉迪娅太太对她说的话,爱你的人虽然不在你身边了,但他们从未停止爱你。
当时她想到的是林君灏,现在,她想到的是蒋正国和乌雯华。
他们去世快5年了,她从没到两人的灵前祭拜过,也从未提起过他们。
“你们在地下聊天的时候,一定会说后悔养了我这个白眼狼吧。”说完,蒋睿恩自嘲地笑了笑。
她抱着相框,盘腿坐到了床上,将相框摆到自己对面放好,就像蒋正国和乌雯华就在她面前跟她聊天一样。
“我小时候,老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我成绩不错,琴棋书画说不上精通,但样样都会,老师也老夸我,所以我总是觉得,长大后我肯定会成为一个特别厉害的人,肯定让你们特自豪。”蒋睿恩慢慢地说,“可后来,我一次一次错失去那些学校上学的机会后,我就不这么想了,特别是上了大学后,我有点绝望,这大大小小的书我们要读十二年,十六年,甚至二十年,最后才可以成为一个普通人,可我明明不甘心做个普通人啊,小时候,你们明明告诉我我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的呀,怎么现实不是这样的呢?爸爸妈妈也会骗小孩吗?说好的撒谎是坏习惯呢?”
照片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但她没有在意,继续自己说自己的。
“对于蒋睿泽的事,我很抱歉,但我至今不觉得你们做的对,你们就是做错了。你们生下一个小孩,以为让他有饭吃不饿死,有衣服穿不冻死,就算是养的起一个孩子了,其实不是的,这只能算养的活一个孩子,我每天倒一碗饭给外面的流浪狗,我能养的活10只狗,但我能养得起10只狗吗?我养不起,所以我不会去领养小狗回来,哪怕一只,我都不会,因为这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养一个小孩,你们有没有想过能不能给他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你供得起他上怎样的学校?有足够的钱培养他吗?他上小学,周围的同学又会钢琴又会画画,因为人家周末会去少年宫,而你付不起少年宫的钱,你有没有想过,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在学校会被人瞧不起,有没有想过,周围的同学会孤立他嘲笑他,有没有想过,他自己也会因此自卑,甚至有一天会很难过,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出生。”蒋睿恩皱起眉头,费解地说着自己的观点,“小孩子的世界其实很简单的,他们不会比较豪宅豪车,他们不懂这些,他们只知道,我们都会弹钢琴,就他不会,他是个怪人,下课不跟我们一起去少年宫,他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以后不要跟他玩。”
蒋睿恩说着,有些激动,“这些你们都没有想过,你们觉得一个孩子只要是活着的,那就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了,他们不仅要对你们感恩戴德,稍微提一些要求都是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你们凭什么这么说!”
照片里的蒋正国和乌雯华依然对蒋睿恩笑着,笑容发自肺腑的真诚。
“我记得我高三那年,集训要选画室了,我跟你说了这件事,你就说,弟弟也要花钱,所以没这么多钱给我,我选了我们那最差最差的画室,整个集训几乎都没老师管我,我全靠网上的鸡汤活下来。”
房间里只有她的声音,显得十分悲凉,“上了大学后,我知道鸡汤不管用了,我想着,这次我一定要为自己拼一把,好多人大二下学期才去找留学机构准备作品集,我大一就去了,我想着,这次我有先见之明,我一定好好准备。”
“从留学招生办出来那天,我一个人坐着地铁,坐了一个小时,回到学校。”
“我就一个人站在地铁的门边上,背着我的包,靠在那里,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怎么会知道留学要这么多钱培训呢?原来光准备就要这么多钱了,我完全不知道,我在那听到价格的时候,我都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怕被人看到,只能将口罩拉高,将帽子压低,都不敢伸手擦眼泪,生怕有人看见,过来问一句,你怎么了?那我可能会直接崩溃。”
“你们总说,希望我过得好,希望我过上想要过的生活,我想读书啊,你们知道的,我计划着,计划着,我规划了很多很多,可到头来我发现,我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我终于知道,高中历史课第一节 课的时候,历史老师让我们写在历史书第一页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原来就是这么残忍。”蒋睿恩自嘲地笑了笑,“所有的这些,我都丝毫没有怨你们,我稍微生出一点怨恨的情绪我就要扇自己巴掌,我告诉自己,你们也不是故意过的这么不好的,你们也努力了。”
说着,她抬起眼眸,看向照片,叹息般吐出一句话,“可事实狠狠地打了我的脸……你们给得起那样的生活,只是不想给我。”
蒋睿恩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久才继续说下去。
“网上有句话说,每个人都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我小时候真的很想要一个银手镯。”
她在床上平躺下来,眼睛看着天花板,“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妈妈拿了一块银子去打镯子,去的是那种很小的金银店,就在路边的,他们有一个柜台,柜台里放着各种各样金银的加工工具,给银子给他们,就可以坐在柜台前面,看着他们帮你打。”
她侧过身,枕着自己的手,“你们知道吗,其实看别人打金银很无聊的,融银子,又等它干,又各种打磨什么的,但我那天寸步不离地守在那里,因为我以为总会有一个银手镯是给我的。”
“我在那看了一整天,没有缠着妈妈买吃的也没有要买可乐喝,等那块银子变成了四个手镯,我可高兴了,我以为有一个是给我的。”
她停顿了一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可是没有,妈妈给外婆打了一个,给奶奶打了一个,给妹妹打了一个,给自己打了一个。”
“没有我的,一直都没有。”
“后来我很喜欢买镯子,可我其实不喜欢戴的,我就是喜欢买。”
说到这,蒋睿恩眼里出现了掩饰不住的伤心。
“我知道你们爱我,可是真的好沉重啊,好复杂啊,为什么爱里总是带了伤害呢?”
房间里寂静无音,照片里的蒋正国和乌雯华无法回答她。
“爷爷奶奶也知道我不想提起你们,所以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就连看你们的照片,也只能在房间里偷偷地看,这么一想,我还真是有些可恶。”蒋睿恩叹息道,“你们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和儿媳妇,因为我,他们都不敢说想念,这么多年,我做错了吗?”
“其实我现在过得挺好的,算是……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有喜欢的工作,有很好的工作环境,有很要好的朋友,我总是斤斤计较,什么都要算个清楚,现在算起来,我得到这一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确实是因为你们,因为那张原本不属于我的卡,在临死前,你却把那张卡给了我,给我的时候,有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真心的想我过的好吗?”
还要继续怨恨吗?蒋睿恩这样问自己。
她拿起父母的照片,将它原原本本地放回原来的位置。
指尖捏在照片上,用力到发白。最后,她还是渐渐松了手,像是做了某项艰难又重要的决定,闭了闭眼,转身离开了。
床头柜上,照片没有再被放倒,而是好好地立在桌面上。
第72章 时间倒着走
从爷爷奶奶的房间出来, 蒋睿恩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才下午三点。
窗外依旧是阴霾的天,压抑得不行, 相反的,邻里四下都是热闹红火的场景,红色的灯笼, 红色的对联,喜庆得不得了。
蒋睿恩坐在客厅思索了良久, 还是决定出门买点菜给自己做一顿年夜饭。
她裹上外套, 拿上手机出门, 在门口换鞋换到一半, 突然想起没拿钥匙, 又光着脚回客厅取了钥匙。
这个时间还开着的市场并不多, 即便还开着, 里面剩下的菜也不多了,大都是别人挑剩下的。
蒋睿恩在市场逛了许久, 买了些排骨和芋头,又买了一些土豆青菜,心想着,两个菜,也足够了。
她拎着菜往家里走,一直低着头。
路上的行人并不多, 越往小区走人越少,这个点, 人们应该都和家人一块一起准备着年夜饭吧, 又或是给家里的小孩洗澡穿新衣,像她这样独自一人在外面走的, 一个都没有。
她走着走着,脚步突然停在原地。
她瞧见家门口有一个笨重的身影,穿着小羊的人偶服,呆呆地站在台阶下,玩偶头套上,一双不太睿智的眼睛正看向她。
蒋睿恩从没在自己家这边见过玩偶人,几乎是一瞬间的,她就可以确定,小羊里面的人是林君灏。
两人对望了许久,蒋睿恩率先动起来,走了过去。
她两只手都提着菜,走到玩偶人面前,将菜放到家门口的台阶上,自己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累吗?坐下休息一会吧。”
小羊愣了愣,还是听了她的话,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很多喜庆包装的棉花糖,蒋睿恩一看就知道是附近超市买的,跟那些金红包装的年货放在一起,是逢年过节客厅里必备的东西。
蒋睿恩接过那些棉花糖,拆了一个塞进嘴里,忽然转过头对小羊说,“头套不重吗,摘了吧。”
隔着厚厚的玩偶服都能感觉到里面的人浑身僵硬了起来,他坐着没动,连头也不敢往蒋睿恩的反向转。
蒋睿恩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摘下来吧,林君灏。”
林君灏险些没控制住颤抖,他缓慢地,手部僵硬地,将头套摘了下来,歪歪地放到一边。
他的头发被压得有些潦草,好几根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脸色也不好,嘴唇干得起皮,颜色苍白,鬓角却有细微的汗珠。
蒋睿恩打量着他,问:“怎么不回家过年呢?”
林君灏看了她一眼,又快速地移开视线,回答:“没有家。”
蒋睿恩的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她盯着林君灏的脸看了很久,“你是不是经常在这里?”
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林君灏的车她认得,林君灏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蒋睿恩叹了口气,两人坐在台阶上,静默了许久,林君灏突然咳嗽起来,他捂嘴将头转向一边,咳得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