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光之下,大堂经年的朽木里无时无刻不在钻出腐烂的气息,像有青苔缓慢爬升到她的裙边,她忽然觉得黏腻。
百无聊赖地掇青花瓷碗中的稻米,味同嚼蜡——这里的一切都使她感到厌烦。
席间同样茫然的还有一个小停瑜,这些眉眼官司,孩子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无奈地瞄向各位大人,只觉得他们脸色怪异,而且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简直比逛庙会时那戏台子上的人还要热闹。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当看见不远处的大鱼时,终于眼睛一亮,把方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大声吼起来,“我要吃鱼!”
薄青城取了新筷,起身要给他夹,“好眼光,这是二叔从鄂州带回来的,一路上放在水缸里,到了厨下才现杀的,快尝尝。”
“停瑜过来,鱼肉在娘这里,我们到这边来。”沈韵秋招手,唤儿子过去。
小少爷很乖顺地下了地,噔噔噔跑到对面,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看着对面母慈子孝的场景,许青窈的眼睛闪了闪,将米饭送进嘴里,一连嚼了许多下。
薄青城见状,站起身来舀了勺鱼汤,浇到她碗里,小声责问:“怎么光吃饭?”
声音虽小,大家却都听见了。
不过,也只好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专注地吃自己眼前的东西,只是都不大敢张嘴。
大家族里讲究规矩,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不过这样严格地遵守,在这里还是第一次,空气里静得只剩下银灯的爆声,门外传来刺耳的虫鸣,一丛,又一丛的,跟开花似的,只是这花的味道却不大好,很聒噪,聒噪得不合时宜。
外面忽然有猫叫起来,而且叫得相当不雅。
“我吃饱了!”
丢下筷子,薄素素径直出了门,那背影似乎很不客气。
过了会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随后是猫四散奔逃的声音,依稀间还撞倒了几只花盆,虽然是粗陶,碎的声音却很清冽。
“真恶心,两只臭猫,脏猫!”
这是薄素素的声音,看来嫌弃得有够呛,从厚重的雕花窗棂外面传进来,依旧清晰无比。
许青窈手底的筷子一抖,新夹的嫩豆腐掉到了水磨青石地板上,对面的小少爷眼尖,母亲素来教导他节俭,此刻他想起了新学的那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立刻跳下凳子,准备拿手去捞那块嫩豆腐。
“停瑜别动,脏。”沈韵秋伸手将儿子从地上拉起来。
从袖子里抽出丝纨手帕,给儿子擦手心和手背,又细细地拭过每一根手指。
许青窈就那么一直看着他们,神情逐渐灰败下来。
“够了!”
薄青城忽然拍了桌,地上的小少爷薄停瑜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连坐在首座的巧姨娘都给吓了一跳,印象中这还是这位二少爷第一次在家里发这么大的火。
这孩子从前受了很多苦,性格却是个含蓄克礼的,自从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现在又跟自己大哥的遗孀搞到了一起,她虽然身为长辈,却不是个话大之人,因此也不好说什么。
更何况,依她看,说出来也不顶用,或许还会徒增厌恶,白白得罪人,眼前这位名震南北的二爷,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住在下人房中,挨了打后只会躲在角落暗自垂泪的少年。
薄青城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脸上神情肃杀,叫身边的小厮趁夜把白管家唤了来——
“吩咐下去,庖师的手艺不大合这家人的味口,付了重金叫他们自寻出路,随后偏寻几个新人进来。”
“对了,”薄青城指着静默坐在灯下的许青窈,“择取新人的标准,就按照大奶奶的口味。”
白管家悄悄看向许青窈,似乎有点难掩惊诧,薄青城冷眼看着他,沉了嗓子,“怎么,你白大管家有意见?”
白管家将身子拱得更低,“不敢,小人遵循家主的意思。”
听见“家主”这两个字,薄青城似乎舒坦了许多,点点头,“这么晚了,辛苦你,下去吧。”
“我送你回南风苑。”站起身,对许青窈说。
不顾她的意愿,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将人裹得跟熊似的,牵了出去。
沈韵秋一面拍着儿子的脊背,一面任凭视线追随门外消失在夜色中的两人,眼神晦暗难明,只是转向儿子的一瞬间,又化为万千慈母柔情。
-
“你疯了吗?”
走出春禧堂大厅的一瞬间,许青窈忍不住停下脚步质问他。
“你以为能藏多久?”
薄青城道:“在这所大宅子里,连老鼠和乌鸦都会传递闲话,你越是忌惮,提供给别人的谈资就越有价值,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占得先机,叫这些人都沦为同谋,如果心有余悸,他们就会自觉闭嘴。”
“窈窈,你是聪明人,不要陷入自证的陷阱。”
“如果我有一天必须自证,那也是你挖出来的陷阱。”
许青窈仰起脸,“你也看到了,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到头来所有针锋对准的却只有我一人,你把我推向了一个危险的境地。”而且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将她拥在怀里。
“我已经面对过了,”许青窈深吸口气,他的怀抱对她来说是一个窒息的禁锢,“而且不止一次。”
“以后不会再有。”
“我发誓。”他说。
月色如银,他们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后花园里草木疯长,雨水充沛,更是喂养了无数青红,此刻在夜色之中,投下满地蛇影,像是置身水下,藻荇在他们头顶浮游。
在这种谜样的氛围里,她差一点就将这个誓言当真,打算将那个不存在的孩子向他坦承。
直到他放开她,说明日要请薛汍上门,来为她请脉,还说自己已经找好了稳婆和奶娘,她忽然就清醒过来。
她终于明白,他为她准备的都是患难与共伉俪情深的戏码,而她要面对的,明明始终就是一个他。
要是他知道自己欺骗了他这么长时间,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像蜀地的那群水匪吗?——她不敢想。
但还是顺从地说了一个“好”。
是啊,她手上的药也快用尽了。
是时候,想办法将孩子的事宣之于众。
第51章
这是薛汍第二次进薄府。
头一次, 他是夜里来的,稀里糊涂地撞进了一桩家族密辛之中, 阴差阳错之下, 淮安城三个最有名的大夫都被拖累进去,他和老爹也因此父子离散。
此次再来,看着那白墙黛瓦, 绿宇朱楼,心里不禁五味杂陈。
花木萋萋的园子里,秋千架正兀自摇摆, 上面却空无一人,风也不大, 怎么会?
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一回头,就撞见牡丹丛中的一缕鹅黄。
那墨绿之中猫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乌发乖顺地垂在脑后, 细白的双手正小心翼翼地朝前探着, 像是两只将开未开的花骨朵, 随着那纤长的花蕊伸展开来, 朝前一扑, 就将一只大白猫捉在怀里。
她站起身,正撞上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你是谁?”少女歪着头问。
“方才是你在荡秋千?”薛汍也不回答她, 撇了一眼空荡荡的秋千架, 自顾自问道。
薄素素把怀里的猫朝前递了一递,“是它。”
少年笑得有些冷意, “猫会荡秋千?”这薄家的人都这么爱说谎吗?
“真的。”
“你看看, ”少女走上前来,“它就是因为方才从秋千上跳下来, 把自己爪子给跌伤了。”
薛汍皱着眉,还是很耐心地低头去看,确实,大胖白猫的肥爪子已经断了,前端松垮地垂着,一碰,就发出凄厉的叫声。
“你是郎中吗?”少女仰起脸问,眼前的少年和她差不多大,但身量比她高太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身上有药味儿。”
“如果是体弱多病,自小药当饭吃,身上有药味儿不是很正常吗?”
少女摇摇头,“不对,你身上的味道是生药味儿,不是那种熟的,而且,一点都不苦。”
“不苦?”这说法很有趣,薛汍不禁笑起来,自从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之后,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少女见他笑,知道有戏,赶快提出请求,“小郎中,你救救这只猫吧。”
“我是救人的,不会治畜生。”
自从他爹走了,“薛神医”的名头就落在他身上,他很珍重这份名誉——淮安城里大名鼎鼎一号难求的薛神医,现在竟然要为一个牲畜诊治,这传出去多少有点自降身价,他当然不愿意。
遭到少年的无情拒绝,薄素素也不气馁,“我哥会付钱给你。”
“你哥?你哥是谁?”
“我亲哥叫薄脂虎。”
薛汍点点头,原来是声名远扬的草包纨绔,看来此女是薄家二房的人。
眼神闪了闪,问:“薄青城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二哥。”
薛汍的大拇指和食指指腹在袖子里微微一对搓,来回碾磨着,那是他平常捻药时的动作,他习惯在配药时琢磨问题。
阳光下少女的脸上有薄而细小的绒毛,眉眼锋利而隽永,确实是薄家祖传的长相。
薄家的那些事儿,他多少有所耳闻,这个薄青城,幼年多舛,他那个外室母亲因为和大房老爷私通被沉塘后,他就被送到了嫡母膝下教养,听说受了许多磋磨,多亏一个妾室照管,性命才得以保全。
因此,此人一向无情无义,却唯独对自己父亲的妾室一家,极尽供养,就连那个不成器的庶弟薄脂虎,也是多方照拂。
想当初,也是因为这个传言,他才以为此人虽然名声不堪,却知恩图报,是个有底线的人,因而对他生出孺慕之心,再加上其过分善于伪装,他才会那样死心塌地,没想到,到头来,被卖了还帮人家坐地数钱,真是可笑。
他爹如今不知所踪,其中大约也有对他这个儿子失望太过的缘故吧。
这样想着,眯起眼,笑得很深,“我看诊价格不便宜呢。”
“我有钱。”少女一本正经地道。
薛汍嗤了一声,“你的钱,不都是来源于你那位好二哥吗?你哪来的钱?”
薄素素不说话了,大约是被戳中了心事,她有点恼怒,又有点羞赧,他从前敬重的二哥,现在竟然做出那种丑事,她对于他的景仰,几乎是顷刻间荡然无存。
此事叫她十分顾忌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薄家的声名,因为前些年大房二房两位老爷,已经有够难堪,这几乎败坏了薄家小辈们的姻缘,自然,其中也包括她,是以,她明明年岁已经过了及笄,却无高门来相看,纵使有提亲的,也是一些寒门庶子,落魄闲人,甚至还有那年过四十的老官绅,上门来意图纳她为继妻。
上一辈的恩怨已经埋下了种种祸根,要是二哥和大嫂的事儿再传出去,那他们薄家可真就完了。
心里翻涌了会儿,便一脸不忿地道:“谁说是那个人的钱了,他用的本来也就是我们薄家的钱,那是我爹和我大伯留下来的。”
薛汍在心中啧了一声,看来这对好兄妹是生了间隙,这让他猛然生出种快意。
“行吧,把猫给我,我给它接骨。”薛汍垂眼。
接过猫的时候,故意用力让猫吃痛,那猫果不辜负,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下一口,深得见了血。
薄素素惊呼一声,眉目隐戚地道:“你没事吧。”
薛汍却装作无事发生,手腕悬了两下,为猫接了骨,在那白毛上捏来捏去,又说:“不行,断面太深,得作固定。”
“那怎么办?”少女有些无措。
“不如这样,你在此地等着我,待我出来后,把这猫带到医馆去,那儿有药材,定会将它医好。”
薄素素抬头望向远处的楠木楼,语气幽幽,“你是要去给我嫂嫂看诊吗?”
薛汍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拢了拢袖中的东西,笑得有些神秘莫测,“正是。”
于是,各怀心事的少男少女便就此告别。
-
薛汍好长时间没见薄青城,这回一见,心里冷不丁就怔了下,素日英姿勃发俊挺沉郁的男人,怎么会显出若有似无的阴气,大约是那面容苍白得过分,而唇色又嫌艳,便显得有些邪门。
出了趟远门,风餐露宿,怎么反倒使人更光彩可鉴了?难不成是远方的山水养人?
当然,他心里疑窦丛生,脸上却是面沉如水。
“怎样了?”
薄青城守在一旁,神情专注地看着黄花梨案前搭脉的两人。
“回二爷,”薛汍起身,眼尾的余光掠过玫瑰椅上安静垂眸的许青窈,向薄青城躬腰答话,“大奶奶的脉象平稳,腹中胎儿应该无碍。”
薄青城心里纳罕,这小子从前一直将他唤作兄长,怎么现在忽然改了口,难不成是他发现了什么?
如此想着,便又追问了句:“胎儿暂且不说,我是问你大奶奶的身子可有异常?”
“略有些脾伤疲劳,恐是忧愁思虑过度,形体劳役所致,不过无大碍,吃几副药想必便可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