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指着自己胳膊上的红十字,反复用英语重复道:“我是医生、我是医生……”
孕妇痛苦地抬起头。
“嗯……嗯……”
顾诗筠握紧她的手,安抚着。
因为已经足月,胎儿心跳明显。
她把耳朵直接贴在了孕妇的肚子上。
顷刻,沁入宁静。
周围空气凝结似的悄然而寂静。
阖眼的一瞬间,似乎有两道炽热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隔空,是灵魂触碰之中的心唯尔、神唯尔,在喧嚣里突然静止,又从静止里突然慌乱。
满是错愕和震惊。
心跳怦怦,没有节奏的鼓点坠落,一下一下,分不清是谁的。
努力摈弃纷扰,隔着温暖的肚皮,能浅浅听到两个心脏的跳动声。
“胎心正常!”
顾诗筠起身,回头对着身边最近的一个男人说道:“来不及了,就在这吧。”
她正侧目,见男人也盯着她。
似乎盯了许久。
盈盈月光,满天星辰,二人四目交接之时,倏地火光闪烁,但只一瞬,却在风中摇曳中悄然掩熄。
男人瞳孔遽然一颤,“什么?”
顾诗筠心切,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推开,大声道:她要生了,胎儿的头已经快出来了!”
什么什么?
这人是被风吹傻了吗?
生孩子呢,还能干什么。
再磨叽就开席了!
时间紧迫根本没那么多讲究,她分开孕妇的双腿,一边从医疗包里拿出剪刀一边说道:“麻烦你们围个人墙,挡一下风。”
可男人依然注目深思、岿然不动。
他不动,其他三人也不敢动。
顾诗筠抬高了音量又重复了一遍,焦急道:“你听没听见啊!”
似乎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另一个人扯了扯他的胳膊,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副大队长……”
程S回过神来,来不及再多想,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靠后。
四个高大的男人在原地围成了一个坚如磐石的人墙。
夜色里,繁星在峥嵘之间漫延出璀璨的光芒。
似乎背对着,也能感受到女人的心跳。
程S克制住自己那份迫切的激动不去回头看她,因为刚才有那么一瞬,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会在这里遇到她。
顾诗筠……
你是被风吹来的吗?
三千里路,无声无息。
时间急促,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大家皆是松了一口气。
顾诗筠赶忙脱下外套将婴儿包裹好,然后处理掉胎盘和脐带,急道:“我抱着孩子,马上回营地。”
她头也不抬,大步朝东面一片微弱的营地灯光走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身上突然就多了一件迷彩服外套。
厚厚重重,有着男人的体温。
她下意识地转头,这才发觉是刚才那个男人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了。
“穿上,不许冻着。”
语气好像还不容置喙,跟理所当然似的。
不愧是上交国家的根正苗红积极向上好青年,一心为人民服务,连不认识的人都倾心照顾。
心里全是啊啊啊啊啊。
但现在没时间感动。
顾诗筠匆匆忙忙说了一句谢谢,又继续脚步不停。
夜色已深,又是辗转一天舟车劳顿。
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一鼓作气就走到了营地。
将孩子和产妇交给军医后,顾诗筠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后退了两步,直接瘫坐在地上,瞬间失了神。
沉闷的胸口,像是有两块大石头一前一后把她夹住,一点一点施压加力,左右碾压前后搓磨,闷得喘不上气来,最后连意识都逐渐开始模糊,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和地面“扑通”一下进行亲密接触时,突然就有一双手从后接住了她。
脸颊猝然蹭过温热的胸口。
程S紧蹙眉头,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臂膀,将她搂在怀里,急促地问道:“还好吗?”
顾诗筠半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
然而,直击瞳孔的就是军绿色T恤下那身强劲的肌肉和满是血脉偾张的线条。
“不、不用……”
不管有多难受,她条件反射地就从男人怀里挣扎着爬了出来,不仅仓惶地后退几步,还反手重重推开了他。
再次看见她陌生的神情和抵触的动作,原本的惊喜慢慢掺杂进了疑惑和难以置信。
程S眼神徘徊不定,心绪难以平静,就连准备好的话都跟苦水似的堵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
她……
没认出来他吗?
一个护士急匆匆地拿来氧气瓶,将程S拦在了一边。
“哎哟喂,祖宗呀,别堵在这,她缺氧了!”
护士接上氧气管,打开调节阀,见她眼生,问道:“你是那个外资医院派来的医生?”
顾诗筠早就没了力气,半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连话都说不出来。
程S微微敛了敛眉眼,攥紧手心道:“对,世和医院的外科医生。”
护士也没在意他为什么会脱口而出,毕竟这种特殊情况一见面就会自报家门。
“产妇和婴儿已经没事了,你先好好休息一下,一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她说完,刚想出去喊人,程S抬手拦住她,沉声道:“不用麻烦了,我送她回去。”
护士怔了怔,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啊,程队长,你明天早上不是还要回蓉城……?”
程S摇头道:“没事。”
护士没再多问什么,帮顾诗筠量了一下血压,见还算正常,便转身走出帐篷。
见她走远,程S这才将全部视线缓缓转向了眼前的女人。
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交织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酸酸涩涩、苦苦麻麻。
他一步步走近,满是尘土的靴子落在沙砾碎石的地面,倏忽O@,在耳膜深处反复碾压。
然而顾诗筠毫无察觉。
她一边吸氧,一边闭眼休息,全然不知道她身边站了个男人。
等逐渐缓了过来,她才颤了颤眼睫,抬起沉重的眼皮。
眼前模糊不清,脑袋也是五迷三道。
“唔……”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
好不容易看清,才发现刚才那个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只穿了一件深绿色的长袖T恤和一条厚实的迷彩裤子长裤,身形挺拔而立,倒三角的腰肩比例在起伏的呼吸里更加凸显出线条的冲击感。
顾诗筠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自己一直披着人家的衣服,便赶紧脱下来。
程S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顾诗筠也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一秒,
两秒……
她窘迫地站起身来,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越来越红。
然后,往前走了一步。
眼神的交换,仿佛没有焦距。
程S攥了攥手心,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满是复杂的情绪,夹着悸动惊疑的光,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
本以为她逐渐变得绯红的脸颊是因为认出了他,刚伸出手想要抱住她,哪知下一秒,顾诗筠直接把他的衣服给塞了过来。
“这位上尉,谢谢了。”
听到这句话,仿佛头顶被冷不丁地浇了一桶凉水,哗啦一下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
程S伸在半空中的手顿时僵在了那。
他艰难抬眼,不敢置信地问道:“你喊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非战斗人员,不知道职务请喊军衔,或者“解放军叔叔”――
第4章
军绿色的帐篷在满是星空的高原之下,显得醒目却又萧条清冷。
除却帐外的风声,就只剩下彼此之间的呼吸心跳,在冷风吹拂里一点一点失去温度。
顾诗筠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个奇奇怪怪的问题,一时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怔了好久才赶紧弯腰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
她以为自己喊错了军衔,又仔细看了一眼衣服上的肩章。
一杠三星。
就……没错啊,确实是空军上尉。
不知道军职本来就应该喊军衔。
不然喊什么?
还能喊什么?
喊二舅吗?
她抱着衣服犹豫半晌,试探性地小声问道:“呃,那我应该喊你什么?”
这下,程S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这句话了。
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本以为她会立刻扑进他的怀里,就算当时情况紧急,那么现在也是一个重逢的特别时机,然而呢……
纵使在这雪映皎月的洁白之下,他完完本本地站在她面前,卸甲撂盔,面无遮挡,连整张脸都呈现在她面前了,她居然毫无反应,甚至防备到两次三番推开他。
她!
完全!
没认出来他是谁!
说真的,他在天上开着歼-2S转十八圈都没这么晕过。
酸涩像是洪水一般一层一层涌上来,程S哑口相视,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交织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苦苦麻麻,心肺都快炸了。
然而这些苦涩的神情落在顾诗筠眼里……
脸色发白,眼眶猩红,声音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来,就连眼神都涣散了,再加上他刚才顶着寒风,单衣走了一公里的路。
出于医生的职业本能,十有八-九是失温。
顾诗筠反应迅速,立刻将手中的外套披在他身上,拉紧了帐篷的帘子,怕他机体体温降降得过多,又把篷子里唯一的烤火暖炉对着他。
她担忧极了,又不知道该喊他什么,便问道:“大哥,你现在能说话吗?”
程S:“……”
完了,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更加焦急,抓起他的手腕。
但是脉搏正常。
体温也没有失温的征兆。
程S微微阖了阖眼,低头侧目去看她,瞧见她眼中实打实的担心,却只是因为出于一颗医者仁心,心中那股闷气便郁结难消。
顾诗筠,两年不见,你连自己的老公都不认识了。
如果再久一点,你是不是连自己有没有老公都不记得了?
他收回视线,将手腕一点一点从她手里抽出,迎着她疑惑不解的目光,又把衣服披回她的身上。
“顾医生,我先送你回营地。”
一来一回,这衣服又回来了。
顾诗筠蓦地愣了一下,他体温很高,甚至有着与她截然不同的炽热,明明才在他身上穿了那么几分钟,再次落在她身上,总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本能地与他保持着距离,脱下衣服递还给他,然后穿上自己那件沾了血迹的外套,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程S几不可查地咬了咬下颌,肌肉猝然紧绷又放松,不冷不热地说道:“你刚才救人的时候自己说的。”
啊?是吗?
她说过自己名字吗?
顾诗筠紧蹙眉头。
算了,当时情况太过紧急,她自己也不记得有没有说过了。
她没在意,也没多想。
本着礼尚往来的优良传统好习惯,又不卑不亢地问道:“请问,怎么称呼?”
程S不觉皱了皱眉,想着不如自己先说了,这时,一个军医忽地撩帐而入,话到嘴边又只能咽了回去。
军医看了一眼两人,见他们脸色都不太好,以为是刚才救人的时候太过心切紧张,担心问道:“都还好吗?”
顾诗筠点点头,“吸了氧,已经好很多了,一会儿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她转了转胸前的手电筒。
世和医院的logo醒目到一眼可见。
但她毕竟是个女人,现在又是余震高发期,即使这里比较开阔平坦,也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
军医想了想,刚要喊个人来送他,程S已经大步流星走向她,抬手一挥,把她外套的帽子罩在脑袋上,沉声道:“我送她。”
也行,省时省力,不用再腾出一个人手了。
军医赞同点头,拿了血压仪便出去了。
程S深邃看她一眼 ,地走到帐帘旁边,长臂一挥,掀开帘子。
“走吧。”
-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风太大,顾诗筠紧了紧身上的厚外套,冷空气落在睫毛上,渐渐变成了一层凝晶。
她把脸藏在帽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时不时看一眼前面的男人,又时不时看一眼远处无垠无尽的雪山,加快了步伐,尽量更上他的身影。
但是自己的体力怎么能跟这种长期在西部高原驻训的军人相比。
没走几步,她就远远落在了后面。
似乎发觉她跟不上自己。
程S放慢了步子,在原地等了一下她。
一个上坡,横了一截腰粗的断木桩,嵌满泥泞碎石,顾诗筠把手放在嘴边呼了一口气,用力搓了搓,抬眼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走得太快了。”
程S默然不语地走回来,将手伸给她。
“?”
顾诗筠愣怔着看着他的手。
我说的是你走得太快了,而不是把我当成个弱不禁风的老太太啊。
但她犹豫片刻,算了,还是不逞强了,万一摔个跟头得不偿失。
于是她把手递给他,“谢谢。”
月光下,虎口是岁月擦拭的痕迹,硌硬却暗藏柔软。
她攥紧了男人的手,然后稍稍用力……
然而脚下太滑,她重心不稳,脚后跟被断木桩的尖刺勾住,踉跄了两步往前栽去,一头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眉骨磕在他胸前的胸章上,痛得跟战略性集中轰炸似的,整个脑袋都在轰轰轰地震。
“啊啊啊啊啊……”
她也不管狼不狼狈尴不尴尬,死死拽着人家的衣服袖子,几乎快扯脱线了,才挣扎着攀过了断木桩,然后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嘶,还不如自己四脚爬,怂归怂,至少不会摔。
“我不走了,歇会儿……”
顾诗筠实在是累得不行,明明没多远,但在这种满地沙砾尘土的地方,简直寸步难行。
程S在她旁边半蹲下,看着她满是污渍的衣领口,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语气故作平淡道:“刚才抱着孩子走得不是挺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