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早已干涸,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顾诗筠接过水,喝到口中,回荡着却是无边无际的苦涩,她始终无法想象这半个月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又会那么漫长。
她默默垂下双眼,不想再仰头望天,因为脑袋太痛,痛得她根本没有再继续思考的能力。
沉默片刻,她说道:“走吧。”
阿且问:“去哪里?”
顾诗筠目光愣怔,淡淡道:“随便吧。”
找不到程S,去哪里又有什么所谓。
古圭拉东西走向幅员辽阔,山脉绵延不绝,湖泊川流不息,就算她踏遍黄沙走遍深海,那又如何。
阿且默默点头,让司机沿途开下去。
古圭拉的景色确实壮阔绝美,无论走到哪里,都像是一幅映入眼帘的画卷,缓缓铺开,满是可推可敲的细节,更是过目不忘的震撼。
“顾医生,我们这是边境,你往北看,最高的那个就是珠峰,我们是珠峰南面,登顶的人特别多。”
阿且指着窗外的云端深处。
高寒之巅,世界之顶,承载了多少虔诚的希望和读不完的经文。
但顾诗筠依然平静。
见她满面的无动于衷,阿且表情纠结得像个被揉乱的纸球,撮不开也铺不平,“顾医生,要不我再带你去我们这里最有名的一个佛寺吧?”
佛寺,不管信与不信,虔不虔诚,总归也是一种心理寄托。
顾诗筠垂下眼帘,只字不语。
随着她的默认,司机径直往佛寺的方向开去。
古圭拉人多数信仰印度教,只有极少数是佛教信徒,这座佛寺不大,但也小巧精致,尤其是院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顾诗筠跟着阿且来到正殿,大日如来的悲天悯人在头顶高高悬着,弥弥而来的檀香篆刻着喇嘛口中听不懂的忏文。
她麻木地听着,就像耳边没有声音似的,怔目站在那。
一个喇嘛走过来,问道:“是有所求?”
边境的人会流利的汉语,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顾诗筠点了点头,问道:“我想问问佛祖,知不知道我丈夫在哪……”
阿且脸色一僵,在旁边捂嘴清了清嗓子,用古圭拉语解释道:“她丈夫已经去世了。”
喇嘛默然听着,先是看了一眼阿且,又凝神盯着顾诗筠,口中经文念念不断。
“不一定。”他笑笑,又回坐蒲团。
承上启下,这两句话好像并没有直接关联,顾诗筠茫然地看着彩泥金身的佛像,稍作参拜便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她和阿且快要走出佛寺大门的一瞬间,忽地,就又传来了熟悉的口哨声。
一声接着一声,就在身边,甚至,就在耳边!
顾诗筠猛地转头去寻,不管不顾也不听阿且急切的劝,发了疯似的在寺院里奔跑寻觅。
“程S!”
她哭极,脚步飞快,生怕再晚一些这个口哨声就又会悄声匿迹。
阿且也跟在她身后。
因为与以往不同,这次,他也是能真真正正能听到口哨声。
特殊的金属声音,悦耳似若鸟啼,磅礴仿若?吼。
顾诗筠满眼泪霾,她恨不得将两只耳朵都竖起来,顺着口哨声的方向一点一点寻去。
淌过冰雪化成的河流,望无际无垠的雪巅,头顶偌大的树冠是百年屹立不倒的银杏。
秋风萧瑟,轻轻扫过树下的落叶。
顾诗筠看着树下正在吹口哨的小小身影,目光几乎完全聚集在口哨背面那架雕刻精细的战机上。
她走过去,半蹲下来,颤着声音问道:“你手里的口哨是哪里来的?”
小男孩抬起头,认真看了她一眼,用蹩脚的汉语回道:“我救了一个叔叔,是他的。”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银杏树摇晃, 抖落了攒动斑驳的夕阳。
小男孩手里的口哨,像个被点缀的光芒, 反射进眼睛里, 瞳孔都遽然锁紧了。
顾诗筠不觉迟迟愣滞住,反应了好久心跳才逐渐加快
“叔叔?什么样的叔叔?他在哪?能带我去吗?”
一连串的问题,小男孩懵懵的, 根本就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见她一脸急迫的样子,阿且赶紧用藏缅语翻译解释了一遍, 还顺带提了一句:“顾医生, 这孩子我隔壁村的, 叫巴拉。”
巴拉明白过来,指着佛寺后的那座山,汉语发音不标准但却十分流利, “就在我家呢, 我放牛的时候发现的。当时我说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妈还不信。”
“天上掉下来的?”顾诗筠忽地伸手紧紧攥住巴拉的胳膊, 心口怦怦跳跃颤抖, “那个叔叔长什么样?你快说啊。”
巴拉有些局促地看着她,想说又不敢说,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就是一个穿蓝衣服的军人叔叔,穿着很奇怪的绿色裤子,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身上还捆着降落伞呢。”
蓝衣服、绿色的裤子?
还有降落伞?
顾诗筠紧紧咬着嘴唇,眼中的光倏忽之间就被泪水充盈起来, 一颗心遏制不住地跌宕起伏在心脉的最顶端。无法安宁、无法自持, 仿佛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为这无法预知、但确实来临的一切所兴奋不已。
程S!
万米高空落下, 是她的程S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阿且, 见他也是满面瞠愕的模样,复又转头对巴拉说:“你能带我去看看那个叔叔吗?”
巴拉站起来,将口哨塞进口袋里,然后把拴在树上的大水牛解下来,鞭子晃在手里猛地一抽,轻快说道:“走,反正我今天逃学,我带你去!我家可近了!”
他脚步很快,回头见顾诗筠不太走得动的样子,便走到水牛身边,拉着它的两只大犄角让它前肢跪在地上。
“阿姨,你上来吧,我牵你走。”
顾诗筠身上实在酸痛,道了声谢谢便攀上了大水牛的脊背。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村口。
说是村庄,不过只是几十户用砖块垒成的平房,墙壁参差不齐,屋顶破散凌乱,有的甚至连瓦片都没有,直接铺了一层蓝色防雨塑料布。
一眼望去,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是一贫如洗、四面透风。
村庄里几乎没有男人,只有留守的女人和孩子。
见到顾诗筠和阿且两个陌生人,几个正打算出来洗澡的女人赶紧回到了房子里。
巴拉牵着水牛停在一个地势比较低的房子前,自豪道:“到了,我家可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了,而且我平时都在边境小学上学,骑牛走好远呢。”
他说着,将水牛拴在门口的大树上。
阿且扶着顾诗筠下来,便跟着小男孩进了屋。
屋里很暗,只有一盏灯。
双脚踩在地面上,是松散的砂石碎砾,虽然外部环境堪忧,但屋子里面却被规整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阿姨你进去吧。”巴拉指着里面的一间房,“他就在里面,一直半醒不醒,我妈看他是中国军人,都用米汤和虫草汤天天灌他呢。”
顾诗筠听着,紧绷着神经,心中涩麻发慌,双手的指甲几乎将自己的手心攥出了剜心刺骨的痛感,但她必须强迫自己走进去,没有人可以帮她。
“好。”
她一点点迈着步伐,走向那间没有灯光的房间。
窗外莹雪的光,透过玻璃浅浅落在木板搭的床前,从男人那张苍白的脸映入眼帘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没有了被刻意压制住的情绪。
本以为最害怕的是告别,却没想到压倒自己的是重逢。
顾诗筠“呜”地一声掩面而哭,双腿几乎失去了能够支撑自己的全部力量,她将重心承载在床边的木板上,颤巍巍地伏在程S的面前,伸手捧住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程S?……程S……我是筠筠啊……”
她找到他了。
半个月了,她终于找到他了。
她就知道,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绝境里,在昆仑天路无尽的回声里,冥冥之中能听到的哨音绝不是偶然,她不再是一个人孤独回眸。
然而躺在床上的男人没有半点声色,除了微弱的呼吸,就只剩下紧蹙的眉头。
“程S?程S……老公?……”
顾诗筠紧张极了,眼中迷茫,语无伦次。
巴拉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阿且,悄声问道:“他俩什么关系啊?”
阿且呵斥,一把将他拉出了里屋,“老公都喊了你说他俩什么关系啊,让你读书你偏去放牛!你爸出去搬砖就是供你放牛的?”
巴拉做了个鬼脸,“读书哪有放牛好玩!”
他哧溜跑出了屋,还顺带牵走了大水牛。
阿且摇了摇头,回眸看着里屋那个瘦弱的背影,他不再犹豫,直接给秦悠然打了电话,“秦医生,找到了,我的妈呀,真的在古圭拉……”他差点哭出来。
但是,人虽找到,身上的伤势却非常严重。
顾诗筠小心翼翼检查了一下程S身上的伤,腿上有两处被尖锐树枝划破的伤口,长及一掌,只用了简单的草药盖在上面,伤口已经在扭扭曲曲地慢慢愈合,却还能看出来原本的狰狞。
万幸,这草药效果还挺好,
没有发炎,甚至收敛了伤口。
顾诗筠哽咽着,准备好随身携带的医疗包。
然而伤口太多,仅凭肉眼粗略检查也不知道有没有骨折的地方,只能一点一点处理着几处小伤口。
她怎么也没想到,再次重逢会是这样的场景,明明走时鲜活,归来却是枯槁。
“程S,程S……”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找到你了,我是筠筠,我是你老婆啊……”
她双手颤抖得厉害,连纱布和剪刀都拿不稳,声音也哭得沙哑难耐。她想尽量把话语送入他的耳朵里,但男人给予她的始终是没有回应。
这些天躺在这里,只有米汤和草药,没有及时的医疗也没有营养的输入,他虚弱消瘦到颧骨都凸了起来,脸颊粗糙得没有一丝光彩,就连气息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昏迷不醒,躺在这里绝不是个办法。
顾诗筠忽地恍然回神,赶紧回过身在包里翻找,她拿出手机,几乎浑身发着抖将电话拨了出去。
冗长的铃音回响在耳边,一秒、两秒,仿佛一个世纪、两个世纪。
待漫长熬过,周建义的声音传来:“顾医生?有什么事吗?”
顾诗筠紧紧攥着程S冷冰冰的手,那种被迫煎熬的感觉,就如同拔刺一般一根一根刺痛着她的心口。
她再也如忍不住,痛哭着说道:“旅长,我找到程S了,我找到我老公了,他在古圭拉……”
-
几近深夜,村庄的上空便远远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声响。
如果要说速度,那绝对比不上 2X旅航空兵出动飞机的速度。
周建义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向上级请示,又联系到古圭拉军方,然后直接从吉隆派来了军用直升机。
顾诗筠是真真实实感受到一个被重金培养出的战斗机飞行员是多么受到重视了,同时,她也终于理解为什么飞行大队宁愿失去飞机也不愿意失去飞行员了。
因为不止他们不想失去,还有她自己。
螺旋桨卷起的冷风沁入了雪山的冰霜,细细密密落在脸上,连呼吸都是贯彻肺腑的冷。
顾诗筠拉紧了外套的拉链,回到房子里将程S身上的被子掖好,便让巴拉的妈妈和阿且一起把人抬了出去。
她偷偷往饭桌和墙壁的边侧塞了厚厚一叠最大面值的卢比,赶紧跟了出去。
村庄里的人连车都没见过几次,更不用说这种大国重器的军用直升机了,甫一听到这声音,全村几十户留守的妇女儿童都跑了出来。
直升机频频闪着信号灯,正在寻找最佳降落点。
巴拉抿了抿唇角,扯着顾诗筠的袖子问道:“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走。”
顾诗筠愣了愣,勉强笑了笑说道:“你还小,先好好读书吧,明天暑假如果你有时间,我接你来中国玩?”
巴拉怏怏垂头,“就知道,读书读书,一天到晚就是读书。”
他碎碎念念,脑袋一歪,又举起手里那枚紧攥的口哨,问道:“那这口哨我能留下吗?”
说实话,长那么大他还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东西,家里连牛鼻环都是人家老牛用剩下的,更别提这些带响带炮的物什了。
顾诗筠依然笑了笑,“好。”
她淡淡点头,看着直升机努力在一块开阔的平地下落,转头道:“对了,你为什么每天傍晚都会吹这个口哨?”
“我们村的习俗,傍晚是离佛最近的时候,要诵经。”巴拉咧开嘴,表情颇为自傲,“有人用经幡有人用转经筒,那我就用口哨,谁有我远?”
顾诗筠不觉诧异。
佛曰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
所以还有离佛祖最近的时候?
小小年纪,还真是大彻大悟。
她拍了拍巴拉的头顶,“小聪明挺多的,吹得也挺好的,但是下次别吹了。”
小男孩不明所以:什么?
顾诗筠愣怔一瞬,蓦地回身敛了敛眉眼,“没什么,好好读书,别逃课放牛了。”
随着风声收尽耳畔的声音,再大声的话语也变得几不可闻。
直升机稳稳落在村庄后的一处阔地上,舱门打开,下来的是林彦霖、刘翰明和两个医护。
远远瞧见熟悉的面庞,顾诗筠顿时觉得胸腔里的那层枷锁被缓缓释放打开,无尽的苦水终于倾泻而出。
“林彦霖……”
她哽住,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满怀寄托地看着他。
“嫂子。”林彦霖铿着步伐,小腿都在微微颤抖,他看向躺在床板上的程S,将手中的简易担架展开来道:“我们来接大队长回家。”
刘翰明也是当时僚机之一。
他从侧后方目睹一切,亲眼看着驾驶舱弹射出舱,在空中燎出火花。
万分之一的生还率。
总是会有人在幸运的终端踩点。
他年轻,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然后又跑回了直升机,最后只能靠阿且帮忙把担架抬进机舱。
舱门被用力拉上。
顾诗筠紧紧攥着程S的一只手,目光凝凝地看向了机舱外,“老公,我们回家了。”
凛冽的北风吹尽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山巅,曾有诗人说:月光笼罩着珠峰最初的回忆,攀上去,没有留下半点遗憾。
一切,大概就是这么的仓促且漫长。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一回到蓉城, 程S便直接被送往空军总医院进行治疗。
几乎全院的主任医师全来了,其中还不乏纵恒这种重量级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