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复又回至御座,对众人道:“若要保我大魏江山永固,必要行汉化之革。我鲜卑一族还需讲汉话,识汉文,与汉人通婚。若有违抗者,乡里连坐。”
众人面面相觑,大殿之上针落有声。
元澄见状,起身行礼,道:“我大魏本为黄帝后裔,自太祖建国,便任用汉人贤能,协助太祖励精图治,方奠我大魏之基业。而今陛下汉革,亦是为我大魏之兴盛而行,此系顺应天意,亦是天下人心所向。”言罢便行跪拜大礼于殿中,并朗声道:“臣,元澄,谢陛下赐姓之恩!”
元澄本为宗室领袖,众人又皆知其为皇帝腹心之臣,见其如此,便知皇帝定是志在必得,便也不敢再违拗,于是急忙行跪拜礼,一并叩谢天恩。
元宏犹如打了一场胜仗,微笑着示意众人起身,复又举杯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若可君臣同心,我大魏江山必可万世永固。”
众臣高呼万岁,亦饮尽杯中之酒。众人方才坐定,只听元宏对太子元恂道:“恂儿,你将及舞勺之年,阿耶要为你选嫡妻作太子妃,你可有何心仪之人?”
众臣诧异,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提及太子婚事,皆屏息谛听,等待着元恂之答复。
元恂起身,行了个常礼,答道:“阿耶既是君,亦是父,儿子但凭阿耶做主。”
拓跋宏微微一笑,道:“太子妃是我大魏未来国母,身系大魏国运,需德才兼备方可。”
元恂连声称是,并道:“儿臣谨遵圣意。”
歌舞再起,君臣直至二更,方曲终人散。
第二十一回 桃代李(二)
大殿之内众人几数退去,元宏却独留了太师冯熙。
元宏望着冯熙道:“太师此番与皇叔护同子恂至邺城,一路辛劳,朕自是感激。”
冯熙听元宏如此言,急忙下跪,道:“臣惶恐,臣身为太子之师,理应照料太子殿下,此为臣之本分。”
三宝倒了两盏茶奉于二人,便引着众内侍退去。
冯熙心内忐忑,不知圣意为何,便不敢再开口。大殿之内只余君臣二人,四目相对,寂静十分。
几个弹指后,冯熙还是先开了口:“陛下留老臣可有何吩咐?”
元宏淡淡道:“太师为子恂授学一年有余,日日相对,太师对子恂的了解许更甚于朕。如今朕欲为子恂择妻,太师不妨做一举荐。”
冯熙急忙道:“陛下与太子骨肉相连,自是最亲近的。臣受陛下之托,对太子自是尽心授业。太子仁孝,自当遵从陛下之意。”
元宏呷口茶,微笑道:“太师于朝中多年,自是对各族各家了然于胸,不知太师心中可有何良选?”
冯熙此时心内稍松一口气,只当皇帝因为太子择妃而问询于己。
冯熙虽心内存私,清楚自家嫡孙女已过垂髫之年,亦于列选之内,然举贤需避亲,其亦不敢直接言明。
冯熙道:“太子妃关乎大魏国运,臣断不敢贸然举荐。只是先太皇太后薨世之前嘱咐臣,我大魏皇后只可是世家之女。”
冯熙见皇帝并未出声,稍作停顿,接着道:“如今陛下大行汉革,以臣愚见,陛下可于汉人世家之中择其一配于太子。”
元宏心知冯熙用意,却并不接话,忽的话题一转,道:“妙莲身体可大好啊?”
冯熙心内大惊,急忙起身连连叩首,战战兢兢道:“臣死罪,臣死罪啊!”
元宏放下手中茶碗,直视冯熙道:“其因咳血之症回你府上养病,这七年过去了,莫不是仍未见大好?”
冯熙冷汗涔涔,伏地不敢起身,答道:“陛下,贵夫人,已薨了。”
元宏起身,于殿中缓缓踱步,却并不出声。
冯熙依旧跪着,掩面而泣道:“臣犯下欺君之罪,臣死罪啊。”
元宏步回御座缓缓坐下,厉声道:“今日朕若不问,太师意欲瞒朕到何时!”
冯熙声泪俱下:“这些日子臣惴惴不安,几欲陈书陛下,可陛下巡幸四畿方才归来,定是辛劳疲累,加之年节将近,臣恐为陛下徒添悲伤,故臣斗胆,以死相瞒。陛下明鉴!”
元宏厉色瞧冯熙,那眼神如鹰般,瞧得冯熙浑身发抖,不敢正眼相对,只不住叩首已掩内心之恐惧。
大殿里针落有声,足足半盏茶功夫,元宏方开了口:“朕感念皇祖母养育之恩,自不会伤及冯氏族人。可若朕姑息于你,日后如何立朝纲、树国纪?”
冯熙涕泗俱下,道:“臣有负圣恩,身为冯氏宗伯族长,却犯下如此罪过,险连累族中众人。臣谢陛下圣恩,宽恕族人,臣定以死谢罪,以报陛下恩德。”
元宏摆了摆手,道:“过了今夜,朕便封了玺,这年节里,朕亦不愿开杀戮,你且回去,静思己过。”言罢,便起身离去。
大殿里,只留下面无人色的冯熙呆坐于地。
第二十二回 桃代李(三)
元宏料定冯熙必寻任城王元澄,便早早面授机宜。果然,冯熙连夜赶至元澄行辕。
书房之内,元澄与冯熙相对而坐。
元澄道:“太师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冯熙面色凝重,道:“求任城王救救臣!”言罢忽的起身,欲行大礼。
元澄急忙起身扶起冯熙,并拉其一同坐下,疑道:“太师贵为当朝国丈,太子之师,何出此言?”
冯熙长叹一声,道:“臣犯下滔天罪行,恐性命不保啊。”
元澄听其如此言,狐疑地望着冯熙,却并未出声。
冯熙面色凝重,欲言又止,足足十个弹指,才接着道:“贵嫔夫人、贵嫔夫人薨世了。臣恐扰陛下年节之喜,故隐瞒未报…臣犯下欺君之罪,如今只求任城王指条明路。”
元澄沉默片刻,肃色道:“夫人因何而亡?”
“这、这…”冯熙支吾道。
元澄冷笑一声,道:“太师若不愿道明,孤亦不强求,恕孤无力相助。”
冯熙忽的老泪纵横,道:“并非臣不愿讲,是臣难以启齿啊。”
元澄见状心内一惊,却面不露色的待冯熙开口。
冯熙似有难言之隐,数作停顿,方声泪俱下道:“贵嫔夫人于臣府中养病近七年,谁料想其、其、其竟与诊病的郎中暗通款曲…臣不久前方才察觉,为保陛下名节,便将其二人杖毙。今夜陛下忽的问起夫人,臣不敢道明真相,一来此等龌龊之事有辱圣听,二来亦为保我长乐冯氏全族。臣死不足惜,只求您看在先太皇太后的颜面上,救救冯氏一族。”
即是元澄这身经两朝,斡旋于皇室,且有备而来之人,闻之亦觉大惊。
元澄沉默不语,似在思量如何开口。良久,元澄道:“陛下乃天之骄子,岂容此等污秽之事辱了圣听。如今唯有当此事未曾发生,方可平息。”
冯熙急急道:“人死不能复生,怎可当未发生?臣不解,求任城王赐教。”
元澄摇摇头,道:“倘若夫人尚在人间呢?”
冯熙愈发糊涂起来,狐疑的望着元澄,只听元澄问道:“贵嫔夫人之事有几人知晓?”
冯熙忙答:“只其随身婢女与跟了臣30年的近仆知情,那婢女亦殉了夫人。”
元澄点点头,道:“既如此,吾便指条明路于太师。”
彭城王元勰行辕,太师冯熙与诸子皆寄居于此。元勰与冯熙长子冯诞自幼伴圣驾长大,几人同桌而食,同席而坐,感情自不同于他人。
此刻,元勰、冯熙及冯诞聚首于正厅,人人皆面色凝重,只听元勰道:“依太师所言,贵嫔夫人已于半月前病故,太师今日方上禀,着实是弥天大错。孤与思政(冯诞字)虽伴陛下长大,然兹事体大,非容轻议啊!”
冯熙有苦难言,叹气道:“陛下顾念先太皇太后之情,虽赦全族性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
冯诞急急道:“父亲方才讲见了任城王,可有何良策?”
冯熙点点头,道:“如今陛下独宠一美人,不知何故,陛下却迟迟未赐封号于其。任城王欲让老夫以桃代李,将此美人认作你阿妹。”
元勰与冯诞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以为答。
冯熙见二人这般神情,便接着道:“今夜恰是宝兴(冯聿字)当值,方才吾已着人递信于其,令宝兴去寻皇后探探那美人底细。如今我冯氏一族兴衰系于其身,断不可贸然行之。”
冯诞忙道:“父亲所虑甚是,儿子这就去行宫外候着消息。”
元勰肃然道:“皇后正位中宫,若能得一良人,如添左膀右臂,倘若是心机深重之人,无疑养虎为患,太师需细细斟酌。”
冯熙点了点头,却沉默下来。
皇后冯氏阅罢书信,便以烛火焚之。
婵梅见冯氏表情凝重,近前怯怯问道:“皇后,主君连夜着三公子送来家书,可有何急事?”
冯氏略显担忧道:“我那大阿姊回府养病七年,谁料想前几日薨了,父亲恐扰了陛下年节之兴,未曾上禀,今日大宴,陛下忽的问起阿姊…如此,父亲便是欺君之罪啊。”
婵梅收了笑容,安慰道:“主君辅佐陛下,又贵为太子之师,陛下定会宽恕的。”
冯氏怒道:“欺君之罪可诛九族,陛下现下未将父亲治罪,已是天恩浩荡了。”
婵梅见状,便不敢再出声。只听冯氏道:“父亲不知为何信中竟问起陛下身边那个再醮之女底细,难不成是其挑唆陛下?”
看了一眼婵梅,冯氏接着道:“你去告诉三哥,将其所知与吾所猜,但凡关系那再醮女之情皆禀于父亲。明日一早,便让父亲来吾寝宫,当面一叙。”
这一夜,众人皆无眠。
第二十三回 桃代李(四)
是日晨起,刚及辰时初刻,冯熙便已至皇后寝宫。
虽为父女,冯熙亦行过大礼方坐于下手之位。婵梅奉了茶,便领众婢退去。
宫内只有父女二人,不待冯熙开口,冯氏便急急道:“父亲,您向来刑怀自爱,此番究竟为何?”
冯熙面露难色,道:“此事关乎冯氏全族性命,未免皇后受此牵连,您不知也罢。”
冯氏满脸狐疑:“父亲有何难言之隐,连女儿都不可知?”
冯熙摇头道:“皇后莫要再问,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皇后您与冯氏一族的安危啊!”
冯氏闻之愈发糊涂起来,但其见冯熙面色凝重,知道多问无用,便将话题一转,道:“父亲来信询陛下身边那个再醮女,可是其牵涉其中?”
冯熙轻叹一口气,道:“如今能救臣的,恐怕只有此女了。”
接着便将昨夜任城王元澄之言道于冯氏听。
冯熙方一收声,冯氏便没好气地道:“任城王是圆滑之人,于其眼中只有陛下,其又岂肯真心为父亲?”
冯熙摇了摇头道:“正因为任城王眼中只有陛下,其所言便更为可信。”
稍作停顿,冯熙接着道:“臣一夜未眠,这七年来除了大监至府中探望过你大阿姊几次,陛下从未亲自询问过。昨夜为何突然提及你大阿姊,难道仅是巧合?任城王一向深得圣心,去所思所想皇后怎知非陛下心之所愿?”
冯氏冷冷道:“当年先太皇太后将吾三姊妹送入宫中,虽荣宠已极,然陛下对吾等毫无恩爱可言。”
话到此,冯氏已满眼晶莹,轻以锦帕拭泪,便接着道:“先太皇太后薨世已有三年,陛下除了按祖例定期宿我宫中,平日里从不召幸,女儿怎能与瞧心意相通!”
冯熙将脸一横,道:“皇后您身为后宫之主,理当操妇道至谨,禀礼守度,怎可对陛下心生怨气!嫡庶有分,您的荣光无人可及。”
冯氏正欲开口,冯熙便接着道:“帝王之家本无男欢女爱之真情,皇后若不能明白其中道理,便是自寻烦恼。”
见冯氏满面泪痕,冯熙口气渐缓道:“当年先太皇太后择您做皇后,亦因为您是臣之嫡女,既做了皇后,便该明白自己的使命。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冯氏拿起锦帕,再度拭面,嘤嘤道:“个中道理女儿皆明白,只是女儿不甘心。今日父亲教诲,女儿当铭记在心。”
冯熙肃色道:“您如今贵为皇后,将来再能将太子养于膝下,那时您便是真正母仪天下了,您那时的欢愉定当超越男女之情。”
冯氏点了点头,沉默下来。
冯熙不满的看了一眼冯氏,道:“现下当务之急是要将那美人为我所用,皇后切莫再心生嫉妒,误了大事。臣昨夜思忖良久,所谓‘祸之福所倚’,让此女以桃代李许是好事。”
冯氏狐疑地望着冯熙,只听冯熙接着道:“现下其虽圣眷正隆,然其却是高墉府上的旧妇,既无家世背景,又是再醮之女,其若替了您大阿姊,那便是冯家女儿,其岂有不依附皇后之理?”
冯氏不置可否,冯熙又道:“若其日后可助皇后一臂之力,那陛下必将太子养于您膝下。”
冯氏冷笑一声:“吾是皇后,其不过是个再醮女,难道吾还要靠其不成?”
冯熙起身道:“皇后身系冯氏一族荣辱,理应识大体、知进退,方可不辱先太皇太后所托。”
言罢,俯身向冯氏行礼。冯氏见状,急忙起身欲将父亲扶起,然冯熙却不发一言的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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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元宏正与禾一起挥毫习字。待三宝来报“太师求见”,元宏便示意禾先退去了内室。
冯熙入得内来,便跪地叩首,口呼万岁。
元宏将笔搁下,佯装不知,抬头道:“朕已封了玺,太师求见,可有何急务?”
皇帝并未示意其起身,冯熙便跪答道:“并非急务,臣要禀奏的是家事。”
元宏淡淡道:“说来朕听听。”
冯熙道:“昨夜陛下询起贵嫔夫人,臣一时糊涂,竟忘记夫人已然痊愈,随圣驾回了行辕,此刻特来向陛下请罪。”
元宏与三宝相视一笑,道:“太师上了年纪,朕怎会怪罪。太师起身吧。”
冯熙谢罢恩,却仍不敢起身,忐忑地望着元宏,只听元宏道:“太师可还记得先帝驾崩,朕因年幼,守灵之时昏昏睡去,太皇太后欲对朕动刑,是太师一心护朕,又着思政以陪读之身替朕受罚,使朕免受皮肉之苦。”
听闻皇帝依然念着故往,冯熙不禁掩面而泣:“陛下…”
元宏停了停,接着道:“冯氏一族三女入侍后宫,若将来子恂嫡妻亦为冯氏女子,朕便可安心将子妇交予诸冯了。”
冯熙闻言,受宠若惊,一时百感交集,连呼万岁,叩谢圣恩。
待冯熙退去,元宏便着三宝将禾请出。
禾缓步来到宏面前,宏笑吟吟伸手将她拉至身旁坐下,问道:“方才朕与太师之言,宝儿可曾听清?”
禾只轻轻点头,似等待宏开口。
宏笑问道:“你怎得不问朕是为何故。”
禾浅浅一笑,道:“陛下若愿相告,妾自会知晓;若有心瞒着,妾纵是那九天仙女,亦不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