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闻此歌声便知为禾所出,不假思索,入了内去。
禾此时正于窗下抚琴浅唱。见皇帝入内,汪氏与吉祥急忙忙起身行礼。元宏不及示意二人起身,便直奔禾而去。
元宏满眼关切之情,对禾道:“宝儿,昨夜睡得可好?可还有哪里不适?”
见禾笑而不语,元宏忽得想起其不宜久坐,于是面有不悦,转头对汪氏道:“太医令言昭仪这些日子不宜久坐,更不宜受风,你二人怎得允其临窗抚琴?”
不待汪氏出声,禾便开口道:“元郎,不关她二人之事,是妾久躺乏累,又见今日风和日丽,春光甚好,便起身抚琴浅唱,以解不适。”
言罢复又摆手示意汪氏与吉祥退去。
元宏搀禾起身,行至塌边,又扶其倚栏而坐,方开口道:“你若觉疲累,可令侍医令为你行推拿之术,若觉无趣,亦可令乐署歌伎来为你演绎,切莫再如此任性。”
禾点了点头,道:“妾本欲邀右孺子荞儿来为妾抚琴,询了众人,方知阖宫姊妹皆被陛下禁了足。”
元宏微微皱眉,道:“那日因你自石阶之上摔下,朕亦是一时心急而为。”
禾拉起元宏之手,柔声道:“妾知元郎待妾之情,亦知元郎所作皆是为了妾。然宫中姊妹皆是经年侍奉之人,元郎岂可因妾而失了与众姊妹之情份。”
见元宏不语,禾继而又道:“此番过失因妾不慎而起,妾亦不愿累及无辜。”
元宏午间与元钰一番对话,心中已将禾缘何摔倒猜得几分,心内对禾歉疚十分。此时见其为众人求情,且无半分怪罪元钰之意,心内更是为其感动,于是元宏点点头,微笑道:“朕一切皆依宝儿,这便着三宝传旨,解了众人禁足之令。”
禾闻元宏之言,心内如释重负,便望着元宏,一眼柔情,道:“妾此生得元郎这般真情,便再无他念了。”
元宏知禾所言,是为令自己知其已不再因失子而痛,心中只觉一暖,便伸手轻抚禾脸颊,柔声道:“待宝儿养好身子,阖宫于洛阳宫安置妥当,朕便带宝儿再去巡幸四畿,做一对逍遥夫妻。”
第六十三回 洛阳宫(一)
因阖宫欲迁往洛阳,此时邺城宫内便是多事之际,众人皆忙作一团。
元宏虽将皇后冯氏解了禁足之令,却仍予了贵嫔夫人李氏协理之权。此番迁宫,只令冯氏行照拂诸皇子、公主之责,而择选宫室、车马配备、人事安置,一应交由李氏执掌。
寝宫之内,李氏端坐于席塌之上,少府卿佟文政携中尚署、左右尚署、掌冶署署令立于一旁,听候李氏安置。
李氏望着众人,面有笑意,道:“吾初掌宫内之事,见识尚浅,不尽之处,诸位莫怪。”
众人闻其之言,急忙忙屈身行礼,道:“臣等但凭夫人做主。”
李氏点了点头,环视众人,道:“阖宫迁徙,车马先行。宫内皇子、公主、妃嫔之车辇皆由你左尚署安置。张署令,务必核实各宫所需车马之数,不可大意。”
不待左尚署署令张延答话,李氏方又接着道:“陛下御驾你需与羽林中郎将蒋银奇相商,不容有失。”
张延急忙忙近前半步,垂首道:“臣定竭尽全力,以令陛下与夫人安心。”
李氏闻言,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继而李氏又望着右尚署署令,道:“廖署令,你右尚署掌供车马之饰,此番路途长远,你务必将各宫所需之车驾装饰妥当,免阖宫众人受舟车劳顿之苦。”
右尚署署丞廖建义亦如张延般近前半步,应道:“臣已着署内众人取旧岁各州所进之棉、锦,制了车驾所需之饰,只得了夫人之令,便可行加饰之事。”
交代罢车马之事,李氏端起茶盏轻轻呷了口茶,方才开口道:“虽说陇西公已承陛下旨意,将洛阳宫修缮一新,然各宫所需之金银铜铁及涂饰琉璃玉作却需由你掌冶署供给。”
望了一眼掌冶署署令柳承山,李氏接着道:“柳署令,你务必要令阖宫姊妹称心才是。”
柳承山行以常礼,回道:“臣定遵夫人之意,令阖宫上下快心遂意。只是…”
见柳承山欲言又止,李氏微微皱眉,却不作声,只待其开口。
佟文政见柳承山面有难色,便解释道:“夫人,方才臣等至您寝宫之前被陛下传召。陛下言,宫内之事一应以夫人示下而行。”
李氏闻佟文政之言,心内暗自欢喜。
只见佟文政抬头望了一眼李氏,继而又道:“只皇后与昭仪所用车马需由羽林卫安置,新宫所陈之物亦是由中尚署供给。”
李氏听罢佟文政之言,心内恨意切切。然李氏是何等精明之人,只做两个弹指停顿,李氏便面不改色道:“是吾大意了,皇后乃一国之母,后宫之主一切仪仗自是该与他人不同。”
瞧了一眼众人,故作姿态道:“这中尚署虽说只行供给天子器玩,然昭仪是陛下心尖之人,亦是理所应当。”
这左右尚署署令本为李氏亲信之人,此时听闻李氏之言,便知其所言用意,于是廖建义故作愤慨道:“这昭仪再尊贵,亦不可逾制而为啊。”
张延亦是于一旁接口道:“虽说臣下不可妄议君主,然陛下待昭仪,亦是太过偏宠了。”
李氏心知点到即可,于是出声制止道:“陛下所为,岂是尔等可议?吾还另有它事... -->>
另有它事,尔等便退下吧。”
众人闻李氏如此言,便急忙忙应声离去。
自平城至洛阳,一路翻山越岭,待元恂一行车马抵达洛阳城,已近谷雨时节。
洛州牧高墉携城内文武官员列队于广莫门外候驾,太子车马便至广莫门下止步。虽说一路之上,太师与太傅已将洛阳城尽数描绘,然此时元恂下了车辇,立于广莫门前,抬眼望着如此高大的城门,仍觉骇目。
元恂示意众人起身之后,高墉近前一步,行了常礼,道:“臣高墉,率洛阳城文武官员恭迎太子殿下。”
元恂笑道:“吾与太师、太傅一路行来,见这洛州之内民康物阜,此乃高州牧之功啊。”
高墉急忙忙垂首道:“臣岂敢贪天之功,此乃陛下大行仁政,方可令百姓安居乐业。”
元恂微微颔首,待彼此寒暄之后,元恂复又登辇,由高墉前面引路,一行车马便浩浩荡荡入了洛阳城。
因元恂已及舞勺之年,元宏又欲为其行开府之礼,故而此番令陇西公李冲亲自督建太子府邸,其内一应园林建筑、陈设布置皆以宫庭之制。
这太子府邸经皇帝授意,建于宫城东北之侧,与宫城仅一墙之隔,又可与内宫共享华林园。此种建置与选址,亦是历朝罕见,可见元宏待元恂疼惜与倚重之情。
元恂入了林华园,但见其半山有亭,山尖有楼,跨水为阁,流水成景。苑囿中,以山水为骨,重岩覆岭,深溪洞壑,崎岖山路,涧道盘纤,着实妙极自然之意境。
元恂望着这园中之景,笑对李冲道:“阿耶慧眼识珠,陇西公果有班输之才。”
李冲听闻太子如此夸赞,心内亦是欢喜,然其身为人臣,故只谦逊道:“太子过誉,臣不过依陛下所嘱行事,又岂敢与公输子相提并论。”
元恂闻其所言,点头微笑,一众人等一面谈笑,一面赏景,不知不觉便已日落西山。待内侍来报,太子府中已备下酒宴,众人便由李冲引路,皆往太子府而去。
虽说名为府邸,确是宫、殿、楼、阁一应俱全。大殿正门之上悬以金丝楠木匾额,上书“仁厚”二字。大殿之内,宫灯齐整,火烛通明,案几之上皆陈以碧玉碗、箸、杯、盏。
待众人坐定,李冲以指叩案,便有内侍与宫婢罗列而入,呈以美酒佳馔。
元恂因之前于平城祭祖,需沐浴斋戒,复又启程洛阳,一路虽有驿站歇脚,亦只解温饱疲乏。
元恂此时心中欢喜,举杯对众人道:“吾代阿耶行祭祖之仪,诸事顺遂,此一路之上,皆蒙太师与太傅照拂。这首杯之酒,吾便敬你二人。”
冯熙与穆亮闻元恂之言,齐齐起身离座,道:“臣等受命于陛下,于太子行辅佐、护卫之责,臣等岂敢受太子敬酒之礼。”
元恂摆手示意二人坐下,笑道:“太师、太傅毋需多礼,来,吾与尔等共饮此杯。”
这冯熙与穆亮、李冲虽皆为汉家大族出身,然均为世代侍奉皇族之人,故而亦如鲜卑族人那般,亦可痛饮黄龙。
李冲亦知众人一路辛劳,故令乐署之伎献艺助兴。大殿内,鸣钟击磬,声乐悠扬。席间众人以诗行令,无不尽兴之极。
第六十四回 洛阳宫(二)
这几日春光正好,禾由汪氏与吉祥相伴于倚德苑内缓步而行。
这十余日来,因有太医令与侍医令精心侍奉、调理,加之禾毕竟年轻,身体几已恢复如常。元宏每日下了朝便至倚德苑陪伴于禾,虽心中时觉有憾,禾却亦不再似先前那般伤感。
此时正值谷雨时节,苑中春意盎然,花香鸟语,一派生机勃勃之景象。
吉祥这些日子因尽心侍候于禾,亦不曾得闲到过苑中。此时吉祥亦如孩童一般,一边采撷苑中之花,一边学鸟雀啼鸣,心情甚好。
汪氏搀扶着禾,二人于吉祥之后缓步而行。自打旧年于高府结缘,三人朝夕相处,虽为主仆,然汪氏早已视禾与吉祥如同己出。
此刻汪氏望着于远处奔跑嬉戏的吉祥,满眼慈母般爱意,对禾道:“吉祥这丫头,虽说已是碧玉年华,却仍似孩童一般。”
禾瞧着吉祥,心内亦是欢喜。此时汪氏之言,倒是于禾提了醒,于是禾心生感慨道:“吉祥五岁便入了吾母家,自那时与吾随身,不知不觉竟已十二年了。吉祥打小便是爽朗之性,喜动厌静,虽吾心内不舍,却不能总将其困于这深宫之中。”
汪氏点了点头,道:“昭仪与吉祥名为主仆,实则待其亲如姊妹,情分自是不同。便是昭仪有心为其择一户好人家出嫁,吉祥亦是不舍离昭仪而去。”
禾浅浅一笑,道:“汪嫂,吾能得你与吉祥为伴,是吾之幸。若有一日你二人皆厌倦了这宫内生活,定要告于吾知,切莫委屈自己。”
汪氏点了点头,道:“奴如今公婆皆已过世,家中又无儿无女…若昭仪不弃,奴这一生便跟随昭仪,常伴左右。”
禾亦心知汪氏所言非虚,当即笑道:“有元朗与你二人相伴,这深宫之中亦不觉孤寂。“
二人正说话,吉祥撷了一支牡丹奔二人而来。吉祥面有绯色,欢喜道:“昭仪,陛下着人所栽牡丹尽数盛开,您快去瞧瞧。”
这牡丹本生长于秦岭与大巴山之上,于大汉朝引入汉中之地,后有少量植于长安与洛阳皇宫御苑之内,故而禾亦未曾得见其真容。此时禾与汪氏闻吉祥之言,亦是欢喜十分,于是便随了吉祥往牡丹花圃而来。
恰一阵清风吹来,不及三人行至花圃,便有阵阵花香扑鼻而至,令人只觉心旷神怡。
待行至牡丹花前,三人便驻足观望。只见那牡丹花色各异,花朵硕大,花瓣肥厚,果不同于平日里所见之花。沁脾之香引来蜂蝶飞舞,三人皆觉此花赏心悦目,陶醉其中。
“好一幅美人赏花图!”禾与汪氏、吉祥,三人皆循声望去,便见元宏携了三宝与几名内侍大步往牡丹花圃而来。
禾与汪氏、吉祥急忙忙向元宏行了常礼,待元宏示意众人起身,便疾步向禾迎了上去。
元宏望着这满圃盛开之牡丹,笑对禾道:“旧年腊月二十二大宴群臣之时,陕州牧薛秋仪以此花为朝贡之物,其对朕言‘此为秦岭高山之牡丹,花... -->>
丹,花开之时硕如铜盘,娇艳饱满,其瓣重重叠叠,其色林林总总,其香郁郁浓浓’。此时一见,果不其然。”
禾本就觉此花独特,此时听闻元宏之言,方才知此为朝贡之物。
禾望着元宏,微笑道:“此花令人赏之悦目,闻之心怡,非平常之花可与之相媲美。”
元宏微微颔首,笑道:“皇祖母在世之时,因听闻牡丹雍容华贵,为花中之王,便自长安移植牡丹于平成东宫。许是平城冬日严寒,春日里所开之花虽非皇祖母心内所期,却较之其他,亦是高贵艳丽。”
言罢,元宏便近前撷了一朵似玛瑙般红艳的牡丹,亲手簪于禾发髻之上,亦不顾众侍在侧,又轻轻吻禾之前额。
众人见状,岂敢直视,便急忙忙转身垂首而立。
禾面有羞涩,不及开口,便被元宏一把揽入怀中。元宏柔声道:“宝儿便似这花中牡丹,于朕心中亦是无人可及。”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皇帝虽解了众人禁足之令,却仍令贵嫔夫人李氏执掌宫权,皇后冯氏亦是心内恨恨。
乳母萧氏恐冯氏心中忧郁,见今日春光正好,便与婵梅一道劝了冯氏同至御花园中散步。
春日里阳光明媚,加之百花齐放,鸟雀齐鸣,纵如冯氏般心有怨气之人,亦觉心内舒畅许多。
萧氏见冯氏此时面色渐缓,亦是心内安慰几分。
婵梅搀扶着冯氏于前面行路,萧氏则紧随冯氏,只距其半步之遥。三人不知不觉,已行至园中留春湖畔。
冯氏望着满园春色,感慨道:“平城为塞下之地,谷雨时节虽不似邺城这般繁花似锦,却亦是春花烂漫。只那时吾执掌后宫,整日间奔波劳碌,却是不曾静心赏过春日之景。”
轻叹了一口气,冯氏冷冷道:“吾执掌后宫之时,吾之寝宫,门庭若市;如今倒好,一个个潜了踪匿了影。”
萧氏听其言罢,知其定是触景生情,于是急忙行劝解之言,道:“您是中宫皇后,这阖宫上下又有何人敢不敬您?宫中那些夫人、嫔妾,许是因先前陛下禁了众人之足,现下里不敢随意出门,皇后您切莫多虑。”
冯氏摇了摇头,道:“此番迁宫如此紧要之事,陛下却只令吾行照拂众皇子与公主之责,待将来至洛阳,吾还有何颜面再见父亲。”
萧氏心知之所以李氏可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夺了治宫之权,皆因冯氏平日里所言所行引了皇帝厌烦所致。然此时萧氏亦不可将此言明,故而又安慰道:“陛下不过一时之气,待日后消了气,这后宫依然由您主持,又有她李夫人何事?”
冯氏素来信萧氏之言,闻罢心内亦觉宽慰几分。
二人正言语间,忽闻婵梅轻声道:“皇后,您瞧,李夫人。”
二人转头一看,果然不远处,李氏与近婢环丹正往这边而来。
第六十五回 攻心计(一)
邺城行宫本为曹魏故宫,虽魏文帝曹丕后迁都洛阳,然其却将此宫城做避暑之地。故而邺城宫内水系众多,尤以这韵澜湖景色为最。除去前朝议政几座大殿,不论皇帝、皇后,亦或妃嫔寝宫皆临湖而建。
方才贵嫔夫人李氏得了消息,知皇后冯氏漫步于湖畔,故而假作巧遇,便迎了上去。
待李氏与环丹向冯氏行了常礼,复萧氏与婵梅亦向李氏行了礼,李氏方才开了口。
只见李氏眼中带笑道:“早知皇后于此赏景,妾该早些来侍奉才好,皇后切莫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