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闻言,心内一惊,当下转了脸色,疾声询道:“你所言何意,究竟出了何事?”
不待婵梅出声,冯氏已瞧得婵梅亦是头簪柳枝,便疑道:“平日里只你最喜花花哨哨,怎得今日亦是如此装扮?”
婵梅一脸委屈之状,道:“那李夫人,晨起令内侍们至各宫传话,宫内凡内侍皆身上配柳,凡妃嫔、官女子与宫婢皆头上簪柳…”
不待婵梅言罢,冯氏已是面色铁青,恨恨道:“贱妇!虽说簪柳本无不妥,然李氏这个贱妇却于吾禁足之日改了宫内之矩,这便是要阖宫上下知其掌权,令吾难堪!”
冯氏一把抓起榻上之枕,掷于萧氏身上,怒道:“亏吾待你以亲,你所言所作吾从不曾有疑,如今连你亦对吾口出妄语!”言罢,便痛哭起来。
萧氏此时已跪伏于地,解释道:“皇后,奴待皇后岂能存以二心?奴不忍皇后知晓此事,只因恐令皇后徒增伤悲。”
言罢,萧氏又向冯氏叩了首,接着道:“如今皇后您被陛下禁足,便是知了此事亦是无力相阻。李夫人此举,小处可言其为示威,然奴觉以其之城府,定是为示好于陛下,令陛下感其贤德。这李夫人心机之重,亦是奴所料未及。”
冯氏听萧氏之言,方止了哭声,抽泣道:“依你之言,吾此番便受困于此,任那贱妇于宫中耀武扬威?”
萧氏轻叹口气,道:“太师如今远在平城,亦无力解皇后... -->>
解皇后之困…”
冯氏不耐烦接话道:“若非父亲临行所嘱,吾又岂会去刻意讨好于元钰,设了那春宴,为吾招此横祸。”
萧氏轻轻摇头,道:“昭仪昨日意外滑胎,陛下迁怒春宴众人亦是不足为奇。”
冯氏听萧氏言及昭仪,顿时满脸怒意,道:“都因此再醮女,令吾无辜受冤。自打她入了宫,陛下待吾再无从前般亲近。她自己命薄无子,又于吾何干!”
萧氏本有旧疾,又有了年纪,久跪之下,亦是疼痛的紧,微微皱眉,面有难色。
婵梅于一旁瞧得真切,本就因自己鲁莽失言,才令萧氏跪倒于地。此时见萧氏这般神情,于是小心提醒冯氏道:“皇后,萧乳母早年本就有腿疾在身,是否令其起身回话?”
冯氏听闻婵梅之言,方才记起因幼时自己贪玩不慎落水,不待他人下水施救,萧氏便急忙忙跳入水中将自己抱起。虽说水池不深,却因天气寒凉,萧氏自此便落了腿疾。
冯氏心内一紧,看着萧氏道:“快些起身吧,以免再引了旧疾发作。”
婵梅待冯氏发了话,急忙忙近前将萧氏扶了起来。
萧氏谢了恩,对冯氏道:“奴有一句逾矩之言欲道于皇后,望皇后恕奴无罪。”
冯氏摆摆手,道:“此间只你我主仆三人,有何不可言说,但讲无妨。”
萧氏点了点头,道:“陛下虽册了您为皇后,然与皇后只为结发之情。皇后您自入宫,因有先太皇太后照拂,陛下待您自是礼让三分。这三年来,陛下南征北战,几未长留内宫。”
见冯氏似听了进去,萧氏接着道:“如今陛下汉革已行,又迁都河洛,自是长留宫内。”
冯氏冷哼一声,苦涩道:“乳母之意,便是陛下如今与吾琴瑟不调,并非那再醮女之过,而是陛下从未真心待吾。”
萧氏道破冯氏心底之痛,只因冯熙有嘱于萧氏,令其务必行规劝之言,不再使皇后纠结于男女情爱之中,如此方可坐稳中宫,护佑全族。
见萧氏垂目不语,冯氏长叹一口气,痛苦道:“吾待陛下一往情深,他却将一再醮之女置于心尖,上天怎就待吾如此不公啊!”
言罢,又嘤嘤哭泣起来。
萧氏虽亦心疼十分,然其却知若冯氏再不放下儿女之情,不以长远为计,恐他日被李氏夺了后位,到那时冯氏更是痛苦百倍。
于是萧氏心内一横,对冯氏道:“皇后莫要再怨昭仪,她好歹亦是皇后名义上之阿姊,纵她再受宠,却难以危及您之后位。您现下里紧要之事,是防那李夫人起了贪念啊。”
冯氏当下止了哭声,恨恨道:“李氏这个贱妇,她若心生贪念,吾岂能饶她。”
萧氏摇了摇头,劝冯氏道:“皇后如今首要之事,便是要陛下解了您禁足之令,将治宫之权夺回。”
冯氏闻言,怒气不消,却亦感无奈道:“莫说父亲不在邺城,纵是在此又有何用。”
萧氏似成竹在胸,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现下里皇后该是时候论姊妹之情了。”
冯氏犹疑道:“你是要吾与那再醮女联起手来?”
萧氏点了点头,对冯氏道:“皇后计出而行,切莫再生犹疑之心。”
第五十九回 春庭月(一)
彭城公主元钰自安息堂内出来,已过辰正二刻。
青云见元钰一脸肃色,不知何故,又不便出声相询,只得默默近前。
青云欲搀扶元钰登辇,元钰却开口道:“吾欲往佛堂为阿母诵念经文,只你伴吾步行而往便可。”
青云急忙应下,又遣内侍们将轿辇抬至佛堂门口候着,方疾步跟上元钰,距其半步之遥而行。
元钰边走边道:“阿母在世之时,吾只孩提之年,记不得日常种种,却独独忘不得那年清明之际,阿母带皇兄与吾于宫城之中放纸鸢、打秋千,阿母一颦一笑皆印于吾心中,一日不曾忘怀。”
青云知元钰自幼逢春日便着内侍们悬长绳于高木,自己则着彩服坐于其上,令众侍婢为其打秋千,原是因了此故。
这许多年,青云伴元钰长大,又随其嫁入驸马都尉府,逢清明之时亦是伴其为先太后行祭礼,却从未听公主言及此事,亦不曾见其有过今日之神情。
青云虽心中有疑,亦只可默置心间,不敢言出于口。
只听元钰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言道:“吾记得那年冬日,不及立冬,便已落了大雪。晨起阿母带着吾于园内堆砌雪人,未及将那雪人饰以眼耳,便有几个内侍来将阿母带走,自此,吾再未见过阿母…”
青云闻元钰抽泣之声,疾步近前,将锦帕递于元钰,劝解道:“公主,虽说先太后已逝,可如今陛下君临天下,您与陛下皆又身安体健,先太后在天之灵亦能安息。”
元钰边以锦帕拭面,边抽泣道:“这种母子分离之痛,岂是荣华富贵所能替代。”
缓缓止了哭声,元钰继而又道:“这些年,吾之所以不愿为驸马生子养女,便是不愿有朝一日再受那母子离别之痛。”
青云本欲再进相劝之言,然此时见元钰如此动情,心知多劝亦是无用,只得缄口不语,默默相随于其身后。
待至佛堂门口,元钰着青云候于门外,便只身入了佛堂。
倚德苑内,待太医令梁世清为禾请罢脉,便向元宏禀告道:“陛下,自脉象而言,昭仪现下里已无大碍。只昭仪昨日才遭意外,故而此时因阴血衰少,阳气略显不足。”
元宏闻言,微微颔首,询梁世清道:“如你所言,该当何为,方可令昭仪无恙?”
梁世清闻皇帝相询,急忙忙答道:“昭仪因外伤所致,臣已着药丞将熟地、白芍、川芎、党参、黄芪、当归以水煎之,昭仪只需按时服用,再辅以侍医令推拿之术,定可令昭仪补气和血,止了亏损之症。”
元宏闻言,肃色道:“此番昭仪滑胎事出意外,朕亦不愿迁怒于尔等。你二人身为太医监与侍医监之首,所怀之术自非常人可及。朕愿你二人倾所擅之长,务令昭仪恢复如常。”
黄宛之亦急忙忙伏身跪地,与梁世清齐齐道:“臣等定不负陛下所嘱,必竭臣所能,令昭仪康健。”
春雨绵绵,润物无声。
元宏方才伴禾食罢午膳,三宝便来告知,咸阳王元禧入宫求见。
元宏闻言心内一怔,这清明休沐之日,元禧若非紧要之事断不会无故入宫。
禾才滑胎不久,元宏本欲多做陪伴,可此时亦不得不起身离开。于是元宏愧疚道:“宝儿莫怪,朕去去便回。”
禾心知元宏定是不忍离去,便宽慰道:“前朝之事关系天下苍生,元郎快些去吧,... -->>
去吧,妾亦可稍作午枕。”
元宏点了点头,待禾躺下,方才离去。
御书房,咸阳王元禧与从事中郎高融已等候于内。
元宏入得内来,待二人向其行罢礼,元宏示意二人入了座,望着元禧,开口道:“二弟,你今日与高大人一同入宫,可是有何急务?”
元禧本欲起身回话,却见元宏摆了摆手,故仍坐于席间,答道:“陛下,臣与高大人受陛下之命,于洛阳城行宗亲皇族、贵戚重臣府邸营建之事。然近日屡有宗亲囤占汉人之地,若长此以往,必将民怨四起。”
元宏闻言,紧锁了眉头,沉默不语。
三宝端茶入内,见元宏神情,便急忙忙将随侍之内侍遣散。
片刻之后,元宏方才开了口,道:“朕深信,这宗亲之内,吾等兄弟姊妹皆无人敢有此枉法之举。”
见元禧微微颔首,元宏继续道:“于始祖成皇帝之时,吾拓跋氏与三十六部结盟,统率余众九十姓。于献皇帝之时,以十族为血亲,成宗室十姓。各姓之间互为联姻,共同结盟。”
饮下一口茶,元宏接着道:“如今吾拓跋氏虽为皇族正统,然其余各部势力亦是不容小觑。”
元禧肃色道:“陛下所言便是臣今日入宫之所为。如今陛下才行迁都之举,若此时强行制约,必令宗室众人以此为由,拒迁洛阳。”
元禧所言,亦是元宏心内所忧。
几个弹指之间,元宏忽的抬眼,望着高融道:“高大人,朕记得旧年于洛阳太学之内议政,你对当今时局倒是颇有见地。如今你辅助咸阳王于洛阳督事,又是汉家大族出身,可有何良策解此之困?”
高融闻皇帝相询,急忙忙起了身,向元宏作了个揖,道:“臣诠才末学,岂敢言心有良策。只臣生长于河洛,出身于汉家,故对洛阳城中人事略知一二。”
见元宏与元禧皆欲闻自己之言,高融心内略略思忖,便接着道:“汉人重礼,尊卑有序,凡庶民百姓,皆勤劳淳朴。”
因将言及宗室,高融略略停顿,复又心内一横,垂目道:“陛下推行新政,于民生息,若非宗亲贵胄于洛阳城中有逾矩之行,民间岂会生了怨言。”
元宏垂目望着手中杯盏,似陷入沉思之中。
元禧见皇帝不语,便开口对高融道:“高大人所言,陛下与吾皆已知晓。陛下如今大行汉革,异了鲜卑各族姓氏,又令鲜卑众人着汉服习汉文,若如今再强行将囤地收回归于百姓,朝野上下必将生出祸端。”
高融点头应是,继而犹豫道:“臣有一策,不知当讲与否?”
元宏闻言抬起头,看着高融,复又点头示意,令其继续。
高融肃然道:“洛阳城三百二十里坊,几有六成为门阀世族所有,加之汉人之间脉脉相通,不隔五户,必有相联。故而陛下只需牵衡此些世族大家,此困便可迎刃而解。”
元禧接口道:“如何可将汉家十族同时牵衡?”
高融回道:“汉家之人最重亲情。”
元宏此时已明白高融之意,于是道:“高大人之意,即要朕着宗亲与汉家世族联姻?”
高融点头道:“臣正是此意。”
待高融言罢,元宏点了点头,面露微笑,道:“如此,便由咸阳王主持这联姻之事,高大人从旁协之。”
第六十回 春庭月(二)
待禾醒来,已雨过天晴。
吉祥只伏于案几之上小憩,闻声急忙忙起身近前,边将腰枕置于禾身后,以令其可倚栏里坐,边道:“昭仪您醒了,奴去为您倒盏热茶。”
这边吉祥才出了内室,那边汪氏就入了内来。
见禾倚栏而坐,汪氏关切道:“昭仪少坐片刻即可,仍要多躺下歇着,免日后落下腰疾。”
禾虽心内仍沉浸于失子之痛中,却不愿身旁之人为己担忧,便故作轻松,对汪氏道:“好汪嫂,吾方才醒来,只倚栏少坐,可好?”
汪氏满眼慈母之情,望着禾,佯嗔道:“如此便只坐一柱香功夫,便是多一弹指亦不可行。”
见禾点头应下,汪氏方安下心来,继而小声道:“昭仪,方才皇后乳母萧氏来了倚德苑,说是替皇后前来探望昭仪。”
“哦?”禾闻往事之言,疑道。
不待禾出声相询,汪氏就接着道:“奴对其言昭仪午枕了,萧乳母只说晚些时候再行探望,便离去了。”
入宫已近半载,除去册封当日禾至皇后寝宫拜见,冯氏与禾几未有过私下往来,只每日辰初一刻随众妃嫔至其寝宫问安。
此时萧氏来访,禾亦是心内觉奇。
二人正说话,吉祥端了枣茶入内,双手呈于禾,便近前悄声道:“昭仪,萧乳母来了,现下里正候于外室。”
禾正欲饮茶,闻吉祥之言,便将茶盏复又置回吉祥所托之盘,道:“请了入内吧,亦是上了年纪之人,莫令其久候。”
吉祥闻言,便去了外室,复又引了萧氏入内。
萧氏紧随吉祥,见了禾,便伏身跪地,道:“奴萧氏,见过昭仪。”
禾浅浅一笑,道:“萧乳母快些起身,坐下叙话。”
言罢又示意吉祥将萧氏搀扶起身。
待坐定,萧氏望着禾,小心道:“昭仪抱恙,皇后亦是担忧十分,本欲亲往倚德苑探望,然现下里又离不得寝宫,故着奴代往,以尽问候之心。”
禾微微颔首,道;“妾谢皇后惦记,皇后统领后宫,莫说今为清明,便是平日里,亦是忙碌十分,妾岂敢劳烦皇后亲至。”
萧氏一脸狐疑,试问道:“昭仪不知昨夜之事?”
见禾一脸茫然之情,萧氏便知禾定是不知就里,然萧氏意在助皇后解了眼前之困局,势必要借昭仪之力,于是略略思忖,佯作为难道:“这个…昭仪倘若不知,便当奴从未提及此事,以免令昭仪为皇后忧心。”
禾虽与皇后平日里无甚往来,然二人为名义上之姊妹,今日萧氏突然探访,加之此时欲言又止之态,禾此时心内已猜得几分,许是皇后有了难为之事。
见萧氏不语,禾微微一笑,道:“此间亦无外人,萧乳母但说无妨。”
萧氏点了点头,于是解释道:“昨日因昭仪遭了意外,陛下震怒,春宴之人,除去彭城公主与李夫人,其余众人皆禁了足,无旨不得外出。”
禾闻言心内一惊,转头望着汪氏,见其微微颔首,便知萧氏所言不虚。
禾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道:“不曾想因吾之过失,竟连累了众姊妹。”
萧氏见禾如此,便道:“陛下本就待昭仪上心,且又事关龙胎,昭仪亦是受损之人,又如何怪得了您?”
禾闻萧氏之言,复又触及心内之痛,只萧氏在前,故强忍悲痛,虽不曾落泪,却是垂目不语。
汪氏见状,急忙近前,轻声道:“昭仪,太医令言您不宜久坐,不如躺下再与萧乳母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