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微微一笑,垂首道:“皇后您说笑了,奴自陛下幼时便随侍于侧,陛下不过是使惯了奴而已,奴又岂敢与皇后相提并论。”
冯氏冷笑一声,道:“如今陛下将吾禁足这宫中,便是那宫婢亦是不如,吾又何来这皇后之尊?”
冯氏言罢又轻叹一口气,道:“今为谷雨节气,所谓‘萍始生,鸣鸠扶其羽,戴胜降于桑’,吾本该率阖宫妃嫔于泰华殿内行祭奠仓颉之礼,更该于此时领众人赏春景游御苑,可如今呢?还有何人记挂着吾这个皇后!”
这几日来,冯氏心内既愤恨又惊惧,恨李氏行那陷害之举,恨元宏不念夫妻情份,然皇帝震怒,又恐自己鸾位不保祸及冯氏一族。此时见了三宝,冯氏便将满腹委屈牢骚尽数道出。
三宝亦知冯氏心有怨气,思忖着不如令其一吐为快。
冯氏亦无止声之意,继而又怨道:“这许多年,吾竟不曾瞧出来那李氏如此狼子野心,如今其陷吾于不义,吾却百口难辩…吾是陛下结发嫡妻,陛下却无半分信任之情…吾未行错半分,怎得陛下如今就厌了吾…”
言语间,冯氏已痛苦万分,以手抚胸,泣道:“自从昭仪入宫,陛下就变了,再不如从前那般待吾…是昭仪,定是其于陛下面前陷害于吾…”
三宝闻冯氏之言轻轻摇头,心内感慨,时至今日皇后仍不知祸自口出之理。
冯氏断断续续抽泣着,半盏茶功夫,方止了哭声,望向三宝。
见三宝垂首不语,冯氏幽幽道:“罢了,罢了,吾不过无处诉冤,心有不甘,与大监说道说道而已。”
三宝闻冯氏之言,便道:“皇后愿对奴道心中之思,那是瞧得起奴,亦是待奴信任之情,只奴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冯氏微微颔首,淡淡道:“大监既来了吾宫里,必是奉了陛下之意,大监便不妨直言。”
三宝望着冯氏,道:“皇后,奴是奉旨前来不假,然奴此时要于您所道的只是奴心底之言。”
见冯氏怔了一怔,三宝向其作了个揖,道:“皇后,这许多年后宫清净,是因了先太皇太后坐镇宫中,自是无人敢造次妄为。如今种种,不过皆为巧合,皇后切莫生了那不虞之隙。”
第七十五回 复归来(三)
三宝自幼便相伴君侧,自是知皇帝待昭仪之真情。方才听闻皇后又出怨恨昭仪之言,便欲开解于其,免其再触怒君威。然皇后为主,自己为仆,亦只可从旁点拨,无法言明。
然此时自己言罢,却见冯氏一脸不屑之情,三宝心内暗自叹了一口气,亦不愿再多言语。
略一思忖,三宝只将今日前来之因道出:“陛下着奴来知会皇后,阖宫三日后便启程往洛阳,请皇后亦早做准备,一并同行。”
冯氏闻言一怔,几个弹指后,方惊喜地望着三宝,不可置信道:“陛下允吾同行?陛下解了吾禁足之令?”
三宝屈身道:“回皇后,是!只陛下着奴给您带句话:‘皇后正位中宫,不可以既尊而自足,当胸怀大度,以德服人,行善道以辅内治。’皇后,陛下只愿后宫清净,不愿再生事端。”
待言罢,三宝复又向冯氏行礼,便转身离去。
贵嫔夫人李氏新得了高句丽所贡之金达莱花,正于室内以此制香。
环丹急匆匆入了内来,见李氏一心专于香料,亦不敢出声,只默默立于李氏一旁等候。
过了片刻,李氏方抬了头,见环丹面露焦急之色,便开口相询:“出了何事?”
环丹闻李氏相询,急忙忙道:“夫人,奴方才得了消息,道是大监去了皇后寝殿…”
不及环丹言罢,李氏便已转了脸色。望着环丹,李氏不悦道:“如此紧要之事,怎得还缄口不言?”
环丹见李氏面露不悦之色,怯怯道:“只平日里夫人制香之时不喜被扰,故而奴…”
李氏微微皱眉,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吾不愿与你计较。”
将手中香料置于案几之上,李氏缓步行至窗下,疑道:“如今陛下将皇后禁了足,若非陛下授意,大监自是不会往皇后寝宫而去。陛下昨夜宿于咱们宫内,却只字未提此事,难不成陛下起了疑心?”
环丹近前半步,宽慰道:“夫人您多虑了,昨夜奴见陛下与您相聊甚欢,无半分疑心之色。”
李氏点了点头,望向窗外。但见槐枝之上两只雏雀相互嬉戏,忽地飞来几只成雀落于枝头,原本那只雏雀怯怯跳至小枝,然此枝太过细嫩,便弯落下来,那雏雀即将跌落之际,母雀不知自何处飞来,便一口将其叼起。
见眼前之景,李氏忽地心有所悟,转身对环丹道:“着人去查查,陛下昨日下朝去了何处,又见了何人。”
环丹应下,便急忙忙起身出了内室。
这边环丹刚出了门,那边郑嫔便入了内来。
见李氏立于窗前,郑氏便笑盈盈近前道:“这春景再好,亦是不及夫人有陛下疼爱的好!”
望着李氏,郑氏行了个常礼,接着道:“妾来谢过夫人,若非夫人,悌儿与妾昨夜又怎得见陛下?夫人大恩大德,妾铭记于心,自不敢忘!”
李氏见郑氏入内,便收了不悦之色,复又以微笑示人。此时闻郑氏之言,李氏摆了摆手,道:“昨日吾已将心中之思尽... -->>
之思尽数道于你知,吾与你情同姊妹,怎得今日又如此多礼?”
郑氏含笑颔首,复近前伸手搀扶李氏,二人一道行至榻前,待李氏坐定,郑氏方于其下手之位而坐。
虽昨日哄得郑氏言听计从,然李氏忧心郑荞是否将所闻之言外泄,此时心内仍存还顾之忧。
案几之上,小炉烹茶。
李氏执勺,亲手为郑氏舀了一勺茶,道:“吾方才煮的茶,你来的倒是时候,你且品品,较之往日之茶有何不同?”
郑氏闻言,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细细品之,道:“夫人之茶,香如兰桂,味如甘霖,妾虽只饮此一口,便觉齿颊留香。”
李氏笑道:“郑嫔不愧荥阳郑氏之女,见多识广。吾今日以这春兰入茶,不想郑阿妹一品便知。”
复又为郑氏添了半勺茶,李氏做不经意道:“怎得这两日不见荞儿,不如唤了其一道来品茶。”
郑氏闻言,忙道:“平日里只荞儿最喜往夫人殿内来,只今日不知怎的,妾方才邀其与妾同往夫人处,荞儿却道头痛,欲留于房内小憩。”
李氏心内一怔,故作关切道:“哦?荞儿可是哪里不适,可需吾着乔太医为其问诊?”
郑氏含笑道:“劳夫人挂心,荞儿年轻,许小憩片刻便好。”
李氏微微颔首,道:“三日后阖宫便要启程往洛阳,路途遥远,你需叮嘱荞儿,务必小心身子。”
郑氏见李氏如此关切郑荞,便道:“荞儿有夫人如此怜爱亦是修来之福!”
李氏只淡淡一笑,道:“这荞儿与吾有缘,日后其做了太子之妇,那便是皇族女眷,与你我更是亲上加亲,吾岂有不欢喜之理?”
郑氏听罢李氏之言,道:“昨日荞儿自御花园归来,便一副黯然之色,妾还心内觉奇。此时夫人您言及荞儿将为太子之妇,妾思忖着,荞儿定是因即将入太子府,心内忧惧所致。”
李氏闻郑氏之言,便知郑荞并未将其所闻告知郑氏,方觉安下心来。
呷了一口茶,李氏道:“荞儿到底年轻,如今要与那鲁郡刘长文之女同为太子开房之人,亦是为难于其了。”
人心本不足,郑氏又岂甘心郑荞只为右孺子。听罢李氏之言,郑氏道:“那日闻夫人言及陛下欲为太子择孺子,妾只一心欲为家族搏一份荣耀,亦是不及细思量,便将荞儿接入宫中。这太子开房之人,若来日为太子诞下长子,岂不命不保矣!莫说荞儿忧惧,便是妾,想来亦是担忧十分!”
李氏闻郑氏言语,便知其定是心有它念,忽地计上心来,于是佯作心疼道:“是吾之过,若非吾无心将太子择孺子之讯道于你知,那荞儿自无需有此忧虑了。”
郑氏此时方觉自己失言,急忙忙道:“是妾求夫人相助,又岂可怨夫人?”
李氏只淡淡一笑道:“那刘氏为袁夫人外女,一应事宜自是听袁夫人安排。然袁夫人平日里依附于皇后,如今皇后被陛下禁足,失了治宫之权,那袁夫人便不足为惧。吾与郑阿妹同心协力,自有万全之策,可保荞儿平安!”
第七十六回 车马行(一)
贵嫔夫人李氏与郑嫔二人正言语间,环丹便匆匆入得内来。
见郑氏亦于殿内饮茶,环丹待向二人行罢礼,便只立于一旁,却不出声。
李氏笑了笑,对郑氏道:“不知昨日何人向陛下进了言,这陛下晨起便着大监去了皇后寝宫,吾着环丹去瞧瞧。”言罢,李氏转头又对环丹道:“郑嫔亦非外人,你可是得了消息,只但说无妨。”
环丹闻李氏如此言,便行至二人面前,道:“夫人,奴方才打听到了,昨日陛下出了御书房便去了倚德苑。”
李氏闻此言,心内自是不悦,却不动声色,故意道:“陛下待昭仪之情羡煞旁人,如今便是其滑了胎,无力侍寝,却仍得陛下如此挂心,这阖宫姊妹竟无一人可及。”
郑氏本就心存妒忌,此时闻李氏如此言,便接口道:“这阖宫上下,哪个不是系出名门,然陛下却将此再醮之女看得如此之重,莫不是这昭仪有狐媚之术?”
郑氏话音将落,便闻窗外廊檐之下有近婢婉红之声传来:“夫人,卢嫔求见。”
见李氏点头示意,环丹急忙忙迎了出去,复将卢氏接了入内。
待向李氏行罢礼,卢氏又与郑氏彼此道了安。见李氏招手示意其入座,卢氏待坐定,方开了口,道:“夫人,妾得了个消息,思忖着应禀于夫人您知。”
环丹奉了茶盏,李氏边亲手为卢氏舀茶,边笑道:“卢阿妹不妨道于吾听听。”
卢氏不及饮茶,望着李氏道:“昨日黄门侍郎冯聿大人入了内宫,似是去了倚德苑。”
李氏虽与卢郑二人居于一宫,平日里又哄的彼等为其马首是瞻,然其心内之思却是不愿道于彼等知晓。
闻卢氏之言,李氏心内一怔,却作不经意道:“哦,卢阿妹你到是消息灵通呢。”
卢氏望着李氏,解释道:“妾有一同族阿弟,亦当值于宫门,方才其递了消息于妾,道其昨日见冯大人入了内宫。妾思忖着,这些日子皇后被陛下禁足,这冯大人入宫定不是为见皇后…”
不待卢氏言罢,郑氏便急忙忙询道:“你那阿弟又如何得知这冯大人是去了倚德苑?”
卢氏回道:“这宫城之内,以陛下寝宫居中,妾阿弟见冯大人入宫之后往西南面而行,那自非拜见陛下。”
见李氏点了点头,卢氏心内得意,继而又道:“如今夫人掌了治宫之权,这冯大人入宫须当知会夫人,然妾与夫人一宫而居,昨日并不曾听闻冯大人往咱们宫内,故而妾断定这冯大人入宫必是为解皇后之困,妾又怎敢怠慢,特来禀于夫人知晓。”
李氏闻卢氏之言,此时已知缘何昨日陛下见罢昭仪,今晨便着三宝去了皇后寝宫,原是因了冯聿。虽心内愤恨,李氏面上却只笑了笑,道:“卢阿妹事事为吾思虑,吾自是将阿妹之情记于心间。”
郑氏见李氏一脸云淡风轻之情,急道:“夫人您莫要大意了,这昭仪魅惑陛下,若再与皇后结盟,那日后阖宫姊妹们便再无出头之日... -->>
出头之日了。”
李氏轻叹一口气,故作无奈道:“吾本欲籍此执掌宫权之际为众姊妹争一番恩宠,看来是吾不自量力了。”
卢氏本欲接口,却又闻婉红之声:“奴见过大监,大监您稍后,奴这便去禀报夫人。”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三宝此时因何而来。
待向众人行罢礼,三宝笑道:“奴扰了夫人与郑嫔、卢嫔饮茶叙话,奴有罪。”
李氏微微一笑,道:“大监说哪里话,吾与两位阿妹一宫而居,日日相见,此时亦不过闲话家常,又何来打扰之说。”
三宝含笑垂首,道:“阖宫之人皆赞夫人敬上爱下,奴谢夫人不怪之情!”
略一停顿,三宝接着道:“夫人,陛下着奴来知会夫人,因众皇子与公主年幼,启程之时皆与其生母同车,不再另设车辆。”
李氏点了点头,道:“陛下前几日已与吾提及此事,请大监代禀陛下,阖宫上下一应所需车辇吾皆已安置妥当。按例,吾与罗夫人、袁夫人乘以油色朱络网车,这九嫔与世妇便是通a车,御女们则为偏a车。”
望了一眼卢郑二人,李氏故意道:“只是昭仪车驾…那日少府卿对吾言,陛下欲着羽林卫安置昭仪车驾…”
这羽林卫为皇帝近卫之旅,平日里只安置皇帝车驾,郑氏与卢氏闻言,心内酸涩无比。
三宝闻言,笑道:“奴此时前来便是因了皇后与昭仪车驾。”
李氏此番行落水险招,只为令皇帝厌恶于皇后,如此便可将其禁于邺城宫内,自己亦可独掌治宫之权,继而再图鸾位。然此时皇帝着自己为皇后准备车辇,李氏心内岂能不惊。
只两个弹指,李氏便定了定心神,笑道:“这皇后所乘车辇为金根车,需重翟,羽盖,复加青交络帷裳为饰,自是马虎不得。若陛下昨夜于吾宫中稍稍提及,吾亦可早些为皇后备下,又何需大监此时再辛苦前来!”
三宝笑道:“陛下体恤夫人,许是不愿夫人夜里多思虑,奴本就侍奉陛下之人,又何来辛劳之说。”
看了一眼李氏,三宝接着道:“陛下言,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却无力照拂嫔妃,以至夫人落水,故此番车辇只以安车为驾,以示惩戒。”
见李氏不言语,三宝继而又道:“昭仪已请旨陛下,所需车驾与三位夫人相同便可,毋需另做安置。”
待三宝传罢皇帝口谕离去,郑氏便愤愤道:“皇后对夫人您行此陷害之举,陛下却只将其禁足几日,虽说着其以安车为驾,然那安车亦是皇后平日里出行所用简仗之车,便算不得惩戒于其。陛下此举,畸重畸轻,有失公允!”
卢氏亦于一旁冷哼道:“这后宫果然是其冯氏之天下,陛下怎可如此厚此薄彼!”
李氏却似未闻二人之言那般,径直起身行至香炉畔,缓缓自香函之内取了新制香料添入炉内,复又试了炉温,合上香炉之盖,微闭了双目,深吸一口气,面上却无半分喜怒之色。
第七十七回 车马行(二)
因旧年阖宫之人自平城旧宫暂迁邺城行宫,宫内多数器乐、藏书、珍品皆未搬迁至此。因此番迁都往洛阳,故而借清明护卫太子返平城祭祖之机,元宏便着旅贲军将平城旧宫之珍藏运至邺城,再随阖宫之人同往洛阳。
明日阖宫车马即将启程,中尚属典事们便将这些珍品悉数整理装车。因元宏推崇汉学,故而尤为重视汉家典籍。经、史、子集中,凡古本与藏画皆交由三宝亲手查点。
三宝正领了几名亲信内侍至库房之内清点数目比对清单之际,便有御书房内侍来传皇帝口谕,着其将顾恺之所作之《洛神赋图》图卷送至御书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