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下一口烈酒,元恂道:“阿耶半月前忽于朝会之时向群臣道,此番往嵩山祭天由元恪与元怀兄弟随行…你可知这祭天之仪只天子与储君行得,他二人何德何能可随行祭天?吾当时气不过,方传书于你…”
“阿耶将吾留于洛阳,吾身为储君,虽有监国之名,却无监国之权,事事处处皆受制于人!更甚之,前日御驾离宫之时,冯小娘子竟一同前往…阿耶此举岂非令吾难堪!”
元隆望着眼前这个年少轻狂、毫无城府的生嫩少年,虽心下里鄙夷不屑,却佯作义愤填膺道:“太子乃国之储君,陛下出行自是由太子监国,任城王与彭城王再尊贵,亦不可凌驾于太子之上。”
瞧着元恂微微颔首,元隆便知其心下受用,于是离间道:“礼曰:太子承统,万世正法。陛下既行汉革,便该依汉家法度,岂能由常山王兄弟同往祭天?莫说太子寄颜无所,便是臣身为太子幕僚,亦觉失光落彩。”
闻元隆之言,元恂愠色道:“元恪无半分军功却被阿耶册了亲王,若非其假仁假义博了阿耶欢心,又岂会如此?”
元隆道:“臣倒是听闻常山王可册封亲王,乃陛下爱屋及乌之故…常山王生母高贵嫔早年不得圣宠,他兄妹三人若非养于左昭仪膝下,莫说随御驾祭天,便是这亲王之衔亦未可得。”
元恂... -->>
bsp;元恂愤恨道:“永合殿那个妖妇,媚惑阿耶,可恶至极!若非其纵然元恪与冯小娘子,他二人又怎敢明目张胆于永合殿内私会?待来日吾登大宝,便将这妖妇发配苦寒之地充斥为奴!”
元隆长叹一声,道:“太子您果然良善之人…太子可曾细细想过,这冯小娘子乃陛下为您所择嫡妻,那便是我大魏未来皇后…陛下受恩先太皇太后,自是以冯氏女子正位中宫。常山王引诱冯小娘子与其私通,何尝不是左昭仪母子觊觎储位而为?”
元恂本就怏怏不悦,闻元隆之言如同火上浇油:“你所言不无道理…吾早年念及兄弟情谊,曾于阿耶面前为其美言,不曾料竟是养虎为患,令其生了觊觎储位之心。倘若他母子当真有此算计,待日后吾得了时机,定要将他二人碎尸万段!”
元隆见所计奏效,长叹一声,道:“日后?太子您糊涂啊…如今常山王已随御驾祭天,待其归来,您何来时机啊?”
元恂道:“你此言何意?难不成元恪还能夺了吾储位不成?”
元隆道:“太子监国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缘何陛下偏偏令任城王与彭城王与太子一并处理政事?陛下行事素来谨慎,这祭天随行之人又如何不经斟酌?常言道君心难测,太子您当有所防备啊!”
闻元隆之言,元恂瞬间转了脸色:“你言下之意可是阿耶有废吾而另立元恪之心?”
殿内虽说无人,元隆仍四下环顾,方凑近元恂道:“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太子若可先发制人,便毋需受制于人。”
元恂望着元隆,狐疑道:“安乐侯所言何意?吾如何可不受制于人?”
元隆道:“太子受命于天,乃先太皇太后亲册,亦曾亲往盛乐金陵代君祭祖,已然是我大魏主君。如今陛下因偏宠左昭仪而欲废太子,臣乃拓跋子孙且世代受皇族恩惠,岂能不为太子主持公道!”
“陛下既不仁,太子又何须再存义?臣请太子返平城,登基称帝!”
元恂心下大惊:“安乐侯这是要吾谋反?倘若事败,吾命不保矣!”
元隆道:“寻常之人若起兵造反乃为谋逆,然太子乃国之储君,受命于天,倘若事成,太子日后君临天下,奉陛下作太上皇便可,如此便算不得谋逆。”
元恂仍觉心内不安:“一旦事败,吾该做何打算?”
元隆得意道:“太子大可安心,此乃为太子名分之战,亦是为我大魏正统之战,咱们八部宗亲皆与太子一心,岂会有失?”
言语间,元隆执坛为元恂与自己斟满酒,举起海碗,道:“太子只需允诺宗亲,待事成之后仍以平城为都,废新政复旧法,必得彼等拥戴。”
元隆一番豪言,令元恂定了心,一口将酒饮尽,击案而起道:“好!吾信安乐侯,吾明日便征调铁骑与你一道返平城。”
元隆摇了摇头,劝阻道:“太子若征调铁骑便会遭人疑心…宗亲兵马多数戍边,若陛下调兵遣将,太子便无反击之机…”
元恂闻言,不悦道:“那该如何,你直言便是。”
元隆忙将手中海碗置于几案之上,陪笑道:“太子只轻装简从悄悄离洛便可…只要太子返至平城,自可号令宗亲,又何须此些受命于陛下的清道率将士?”
元恂略一思忖,觉元隆之言颇是在理,于是对殿外朗声唤道:“成亮,取舆图前来。”
第一百八十一回 生与死(三)
且说太子元恂着近侍成亮取了图,与安乐侯元隆将出行路线商议妥当,便着元隆悄悄出了后院,离了自己府邸。
与此同时,廊檐之下,一个黑影亦悄然离去。
毕竟此乃掀天斡地之事,方才虽与元隆谋定,元恂仍觉心内忐忑。
寝殿之内,元恂独自饮下一碗酒,便闻成亮来禀,右孺子郑荞前来问安。郑荞如今产期将近,元恂心内亦有几分记挂,闻成亮之言便令其迎了郑荞入得内来。
郑荞见元恂又以海碗饮酒,行罢常礼便屏退左右,开口婉言劝阻道:“太子明日还须早朝,不如妾侍奉您早点歇下。”
元恂摆了摆手,道:“这点酒于吾而言小小不然,不妨事。”
郑荞近前欲将海碗自元恂手中接过,柔声道:“太子白日里要与群臣议事,倘若今夜宿醉,岂不有损您御体?”
元恂冷哼一声,道:“与群臣议事?吾不过阿耶的傀儡,群臣又岂会真正将吾视作监国之人?”言语之间,又饮下一碗烈酒。
这些时日元恂虽屡有怨言,却未曾有今日之态,现下里闻元恂如此言语,郑荞心下觉奇。望着元恂,郑荞道:“太子您乃陛下长子,又受印玺多年,如今陛下离京,监国之人舍您其谁?”
元恂忿忿道:“阿耶对吾定存顾望之心,方着阿翁与皇叔辅政。吾乃阿耶长子,倒不如彼等受其器重!”
将海碗置于几案之上,元恂又接着道:“阿耶既不仁在先,那便莫要怪吾不义了…”
郑荞闻言一怔,狐疑道:“太子您何出此言?”
元恂虽已微醺之态,却仍知兹事体大。闻郑荞相询,元恂心下犹犹,欲言又止。郑荞见其这般模样,正欲开口,却被元恂一把拉入怀内。元恂道:“你莫要再问了,此间之隐知道愈多于你有害无益…你只安心待产便是。”
元恂之言更是令郑荞疑云满腹:“太子,究竟出了何事?太子方才之言,只令妾心生忧虑,妾心系太子,又如何安心待产?”
元恂支吾道:“吾…吾过两日许会离京…”
郑荞狐疑道:“可是陛下嘱咐太子行事?”
元恂闻郑荞之言,略有几分不悦:“莫不是吾事事要禀于右孺子知晓?”
郑荞见元恂面有愠色,忙道:“妾岂敢过问太子之事…只女子出嫁从夫,如今妾与腹中孩儿俱赖太子而活,太子出门在外,妾岂能不应心记挂…”
元恂闻郑荞如此言语,心下倒有几分动情。压低了声音,元恂道:“吾所计之事乃为我大魏正统…事成之后,吾必令你与腹中孩儿受万人敬仰!”
郑荞亦是精明之人,元恂曾将其与元隆之计道于郑荞知晓,现下里闻元恂之言,郑荞只觉提心在口:“太子为君为夫,妾自是不敢追问太子之事。只妾与太子情投意合,妾只愿太子平安无事,别无他求。”
元恂自嘲道:“平安无事?你可知如今有人觊觎吾储位,欲取吾而代之?吾若不倾力一搏,恐日后人为刀俎,吾便是那俎上鱼肉啊!”
郑荞惊惧道:“太子何出此言?是何人觊觎储位?倘若太子有何不测,妾绝不苟活!”
郑荞之言令元恂心下感动,于是不再... -->>
于是不再相瞒:“左昭仪与元恪欲谋取吾储位,实乃可恨至极!”
轻抚郑荞隆起的腹部,元恂又接着道:“你毋需担忧,吾如今已有良策,吾定令他母子二人死无葬生之地!”
郑荞如今虽与禾鲜少往来,却知禾乃不争之人。待元恂言罢,郑荞劝阻道:“妾早年曾随左昭仪习练琴艺,知其乃淡泊宽大之人,太子与常山王又是至亲兄弟,这其中莫不是有些不虞之隙…”
元恂闻郑荞为禾与元恪二人辩解,心下不悦,便打断道:“真乃妇人之仁!那妖妇不过笑里藏刀罢了…”
不待郑荞出声,元恂便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吾还有政务在身,你且归安吧!”
郑荞亦心知多说无用,不得不起身行礼,退出外去。
方才元恂虽未道尽详情,然一了千明,这未道之言已明白晓畅。偏殿之内,郑荞细思极恐,一时间坐卧难宁。
近婢萱红见郑荞这般模样,只以为其因生产在即而身有不适,于是关切道:“右孺子可是哪里不适,不如奴去唤了侍医前来?”
郑荞摇了摇头,亦不言语,只缓步行至窗前,驻足而立。萱红不敢再出言相询,默默焚了安息香,垂首跪于一侧。
待炉中香烟燃尽,郑荞方才开了口:“太子许有鲁莽之举,眼下可规劝太子之人唯有中舍人与中庶子…吾不便将彼等迎入偏殿,你可有何良策令吾与彼等相见?”
萱红闻言一怔,继而答道:“莫说右孺子您如今身怀六甲,便是平日里亦不可随意与外臣相见啊!”
见郑荞双眉紧蹙,萱红又接着道:“右孺子若信得过奴,奴便代右孺子前去传话。”
郑荞心下略作挣扎,便微微颔首,将自己猜测之事道于萱红知晓。言罢,郑荞嘱咐道:“此事关系太子身家性命,吾不愿太子铸下大错,更不愿腹中孩儿未出世便做阶下之囚…”
萱红自幼伴郑荞长大,二人虽为主仆却情同姊妹。待郑荞言罢,萱红便郑重应下,起身出了偏殿,往当值之所寻中舍人与中庶子,不在话下。
昌霞殿内,一身着黑衣之人跪于右昭仪李氏跟前。
那黑衣人将方才元恂与元隆所计之事原原本本道于李氏知晓。李氏闻言虽心内惊惧,却作行若无事之状,道:“太子可有察觉隔墙有耳?”
那黑衣人垂首道:“太子与安乐侯边饮酒边叙话,故而未曾察觉被奴悉了去梯之言。”
李氏微微颔首,道:“吾当日遣你往太子府当差便是瞧着你机灵,本只为令你可好生侍奉太子,免别有用心之人离间吾与太子,岂不料今日竟赖你窥了天机…吾要好好奖赏于你!”
那黑衣人道:“奴得右昭仪照拂,方有今日之体面…奴甘为右昭仪差遣。”
李氏道:“你虽自华林园悄悄入宫,未免太子起疑,亦不可于此久留。”那黑衣人会意,急忙忙垂首而去。
送那黑衣人离去,近婢环丹复又回至李氏身旁,道:“右昭仪欲作何打算?”
谋逆之事当株连九族,李氏虽与元恂结盟,亦知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以寻常而论。
如今皇帝离宫,阖宫上下以李氏为尊,不足半个时辰,少傅李冲已入得昌霞殿来。
第一百八十二回 生与死(四)
昌霞殿内,李冲父女相对而坐。李氏将方才黑衣人所禀之事已尽道于李冲知晓。
李冲乃身经两朝之人,早年得先太皇太后隆宠,视作腹心之臣,自是深知先太皇太后冯氏与先帝献文皇帝间潜移阴夺,母子反目之事。
虽说天家父子不同寻常百姓之家,然此时知悉太子欲联络宗亲谋反,李冲仍觉心下大惊。
见李冲面色凝重,李氏开口道:“女儿本不愿惊扰父亲,然兹事体大,女儿不敢擅做决断,故而请父亲前来相商。”
李冲轻叹一口气,道:“臣只知太子年少轻狂,却未料及其竟有篡位之心…元隆胆敢挑唆太子行此忤逆之事,其罪可诛,祸及满门。”
李氏道:“女儿有一事不明,这元隆虽为宗亲,却已是五幅之外,其有何能可说服宗亲,令彼等为太子所用?”
李冲道:“陛下大行汉革,虽有利于天下一统,然陛下令鲜卑族人异姓氏、着汉服、习汉文,用力过急,反倒令彼等心生怨气…这元隆定是以废新法复旧制为由,拉拢宗亲旧贵,令彼等为其所用。”
李氏道:“那依父亲之见,太子胜算几何?”
李冲不假思索道:“天下兵马六成握于陛下手中,且大魏钱粮多出河洛,彼等又如何对抗陛下?太子此举无疑以卵击石。”
李氏疑道:“那元隆岂能不知此间之理?缘何还教唆太子以蚍蜉之力撼参天之树?”
李冲摇了摇头,道:“元隆自是明白此间利害,只此人抱残守阙且自命不凡。陛下虽手握重兵,然多数将士为鲜卑子弟,元隆若得宗亲支持,许会有倒戈之士…元隆定是因此而存侥幸之心…”
“太子少不经事,倘若当真事成,必对元隆言听计从…如此一来,这天下岂不为其所有?”
李氏望着李冲,道:“依父亲方才之言,女儿当作何计?”
李冲微蹙双眉,道:“右昭仪乃陛下姬妾,自当与陛下同心同德,荣辱与共…如今太子谋逆,你岂可隐瞒不报?”
李氏冷冷道:“陛下眼中只有那个再醮之妇,何来女儿半席之地?女儿与太子结盟日久,太子亦曾允诺力荐吾为皇后。太子既以储君之身起事,那便是得了天下亦当奉吾为太后…”
“倘若太子事败,吾只佯作不知。陛下倚重父亲,到那时,父亲再联络群臣举荐悌儿为太子,吾便可稳登鸾位,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李冲为人虽具私心,然对元宏倒是颇为忠心。闻李氏之言,李冲沉下脸来,肃色道:“右昭仪身为妃嫔之首,如今又执掌宫权位同副后,理当忠心陛下,秉礼守度,怎可道如此糊涂之言!”
“所谓妻凭夫荣,母以子贵,右昭仪仰赖陛下,方有今日之殊荣。倘若太子事成,右昭仪当真以为可享太后之尊?”
冷哼一声,李冲又接着道:“元隆忌惮臣,自不会令太子奉右昭仪为太后…”
李氏打断道:“父亲方才认定太子谋逆乃以卵击石,既如此,吾方才所计又有何惧?吾不过内宫女眷,又岂会知太子蓄意谋逆之事?太子当真事败,陛下亦不会怪罪于吾。”
李冲道:“陛下如今往嵩山祭天,随行不过三千骑羽林卫,太子意欲谋反,我等怎知太子究竟有无弑父之心?陛下若遭遇不测,于我大魏便是天崩地坼之事。”
望着李氏,李冲继而又点拨道:“右昭仪既有心助七皇子夺储,仅凭臣三言两语又岂能如愿?”
李氏亦是精明之人,当下会意:“女儿愚钝,幸得父亲指点!只兹事体大,由何人为陛下传讯方为妥当?”
李冲略一思忖,道:“事关社稷与陛下安危,怎可假手于人?陛下仪仗重重,车队定是速缓。臣即刻动身,快马加鞭,不出半... -->>
不出半日便可面圣…”
太子府邸,萱红已将右孺子郑荞猜测之事道于中舍人陆L与中庶子高融知晓。二人皆受命于皇帝,行督导太子之责,闻萱红之言,霎时白了面色,只觉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