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元钰,李氏忽地双目晶莹,道:“吾与公主虽非血亲,却情同手足不分彼此。吾今日有一事相求公主,若他日子悌有幸被陛下立为储君,吾求公主念及你我昔日情义,保全子悌…”
元钰见李氏这般模样,便宽慰道:“你如今执掌宫权,宫内人人赞你行事周至,又有陇西公与二阿兄为你于前朝斡旋,你立后不过早晚之事。”
李氏闻元钰之言,心内暗喜,却做担忧之状,道:“陛下偏爱左昭仪,倘若陛下执意立其为后,纵是家父与咸阳王亦无力反驳啊!”
元钰冷哼一声,道:“吾断不能容那再醮之妇为后!”
望着李氏,元钰又道:“立后乃国之大事,皇兄纵是贵为天子亦不可擅专而行。吾前几日于阿姊府内已与众姊妹商议妥当,除去五阿姊,毕竟其驸马都尉乃冯氏子弟,而那再醮之妇又以冯女之身入宫,到底要顾及颜面,其余人等皆会助你登上鸾位,你大可安心。”
第一百八十九回 皇后仪(二)
展眼便是腊月二十二,大魏朝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齐聚太极殿内,君臣皆喜气洋洋,共享这亲臣之宴。
此番亲臣宴因右昭仪李氏极尽陈设之事,故而夜宴之上酌金馔玉,奢华至极。因元宏有诏谕在先,亲臣宴上不论尊卑,皆可不遵俗礼开怀畅饮。故而觥筹交错间,文臣多樽酒论文,低唱浅斟,武将则猜枚行令,开怀痛饮。君臣间传杯递盏,无不尽兴欢喜。
酒过三巡,咸阳王元禧行至元宏近前,朗声道:“臣敬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愿大魏基业长存!”
元宏笑道:“朕有皇叔、二弟与众臣辅佐,我大魏自可昌隆安定!来,你我兄弟满饮此盏,以示庆贺!”
元禧一口饮尽盏中酒,以袖拭口,道:“陛下,今日这亲臣宴上水陆俱备,四方异物极多,文臣武将皆觉津津有味…臣代众人谢陛下隆恩!”
元宏笑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众臣皆为我大魏之栋梁,平日里兢兢业业、勤于政务,朕自当以厚待。”
元禧接过三宝手中酒壶,为元宏斟满盏中酒,笑道:“今岁这亲臣宴可算得盛隆已极…臣听闻右昭仪为筹备此宴,费力劳心,寝不遑安,臣心下感动!”
虽有鼓乐声声,然元禧身为亲王,众人本就将其一举一动瞧在眼内,加之元禧刻意朗声而语,故而君臣二人相谈之言皆入众人之耳。
少府卿佟文政本就与李冲交好,如今李氏母子册后立储之声高涨,自是愿依附于李氏。待元禧言罢,佟文政便起身行礼,接口道:“陛下,咸阳王,臣此番协同右昭仪操办亲臣宴,亲眼目睹右昭仪行事之风。右昭仪事无巨细皆亲力而为,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臣敬服!”
元宏微微颔首,却只笑而不语。
元禧见元宏不语,忙接过话道:“这些年右昭仪为陛下打理后宫,上侍宗祠,下理宫务,一应人事井然有序,宫内女眷无不称羡。”
元宏转头望着元禧,道:“这后宫之事,二弟缘何知晓?”
元禧闻言一怔,忙陪笑道:“六妹时有入王府小聚,言语间偶有提及,道是右昭仪敬上接下,行事周至。”
元宏饮下一口酒,浅笑道:“六妹如今常居宫中,与右昭仪倒是颇为投缘…”
元禧道:“六妹如今孤身一人,可得右昭仪照拂,倒令陛下与我等做兄长的少了一份担忧。”
望着元宏,元禧接着又道:“臣有一句逾矩之言,不知可否道于陛下?”
元宏将杯盏置于几案之上,道:“朕与二弟骨肉至亲,有何不可直言?”
元禧将酒壶与杯盏交于一旁的三宝,垂首作揖,道:“陛下如今中宫空悬,便如百姓家中无妻…于国于家,这后宫皆不可长久无主,陛下当尽早择后以正中宫!”
元禧之言众人皆听得仔细,待其话音一落,举座私语。元宏挥手示意鼓乐退去,众人见状,忙止声垂目,原本热闹至极的大殿忽地阒若无人。
环视众人,元宏朗声道:“方才咸阳王之言诸卿皆已闻之…今日既提及此事,朕倒有心知诸卿何意?”
见众人不语,元宏望着元澄,道:“不论前朝亦或宗族,皆以皇叔为尊,皇叔有何说话,不妨道于朕知。”
闻元宏之言,元澄拱手道:“于陛下面前,臣岂敢担‘尊’字…陛下立后乃国之要事,皇后乃内宫之长,皇嗣嫡母,更是天下女子风范之表率,不可草率而定。”
元禧道:“皇叔之言有理,只陛下这些年并未充盈后宫,依我大魏祖制,如今宫中... -->>
今宫中只左右昭仪与罗夫人有册立皇后之资。右昭仪为陛下打理后宫多年,可谓德才兼备,乃皇后不二之选。”
自太师冯熙父子相继薨世,冯氏一门便人丁凋落,太傅穆亮与冯氏乃姻亲相连,自是不愿皇后鸾位再落入李氏手中。
元禧言罢,穆亮便开口道:“陛下妃嫔之中以左昭仪膝下养育子女为最,臣眼见常山王与五皇子沉稳懂事,恭谦有礼,此皆乃左昭仪教导有方。皇嗣为国之根本,左昭仪此举便是于社稷有功。”
元禧道:“太傅既言及皇嗣,那右昭仪膝下亦有七皇子。七皇子虽只总角之年,却聪慧伶俐,凡所学之书皆过目不忘,此亦右昭仪教养之功。”
穆亮并不知禾非冯氏之女,两家虽姻亲相连却与禾并不熟络,加之冯熙在世之时亦鲜少提及此女,故而对其知之甚少。此时闻元禧之言,穆亮无言以对,竟一时语塞。
事涉李氏,李冲自当避嫌。然李冲如今深得圣宠,且为汉家之首,众人自是愿相助于李氏。一时间赞誉李氏之声不绝于耳。
元宏见此情景,摆手示意众人止声,肃色道:“皇后外事五权,内事五枚,为天下万民之母。废后失德,以致中宫虚悬。新后当操妇道至谨,禀礼守度,方可令后宫清净,子民受福。”
元澄道:“陛下所言极是!皇后母仪天下,当慎而择之。陛下明日便要封玺,依臣之见,不如开玺后再从长计议。”
曲终人散,各自归安。
太极殿内,待众臣退去,三宝方小心近前询元宏道:“陛下,夜深了,奴侍奉您回承乾殿安寝吧?”
元宏摇了摇头,道:“往永合殿。”
三宝陪笑道:“陛下,已是亥正一刻,左昭仪许已歇下了。”
元宏道:“宝儿知朕夜宴群臣,定会应心记挂,朕去瞧瞧宝儿。”
三宝闻言,忙侍奉元宏登辇往永合殿而去。
侍奉了元宏洗漱更衣又饮下一盏醒酒汤,三宝便领了众侍婢退出外去。
床榻之上,帝妃二人相拥而坐。
禾望着元宏,柔声道:“今岁大魏风调雨顺,任城王又凯旋而归,亦是大快人心之事。元郎平日里勤于国事,鲜少有畅饮之机,今夜君臣同欢,元郎可还尽兴?”
元宏笑道:“朕许久未如今夜这般开怀畅饮,甚好!”
禾道:“元郎既饮下这许多酒,不如妾侍奉元郎早些歇下。”
元宏摇了摇头,道:“朕无碍!明日朕便封玺了,亦无须早朝,朕不觉乏累,只想同你叙叙话。”
禾微微颔首,莞尔一笑。元宏望着禾,道:“目为心之户,宝儿目若秋水,如同你心性,朕望之,心自安宁。”
轻抚禾额发,元宏接着又道:“夜宴之上,群臣议起立后之事,于朕心中,皇后非宝儿莫属。”
禾摇了摇头,道:“妾蒙陛下错爱,已是三生之幸。只妾既无操持宫务之能,又无平衡前朝之力,妾岂敢担皇后之责!”
元宏道:“朕知你无意鸾位,只你乃朕心中唯一的妻子,朕愿与你死生相伴,若你不登鸾位,朕身后便不可与你同穴…”
禾忙捂了元宏的嘴,道:“年节将近,元郎不可道如此言语…”
元宏拉下禾的手,道:“生死有命,朕便是贵为天子亦在所难免。”
禾心下感动,望着元宏,道:“生同衾,死同穴,宝儿绝不与元郎分离!”
第一百九十回 皇后仪(三)
腊月二十三,皇帝封玺之日。
御书房内,小炉烹茶,元宏与任城王元澄一席而坐。
亲手执勺为自己与元澄茶盏中舀了热茶,元宏笑道:“今日朕封玺,朝臣皆毋需再上朝议政,只事关家国,满朝文武唯皇叔乃朕可倾心相交之人,故朕不得不扰了皇叔清净。”
元澄道:“陛下哪里话去?于国,陛下为君,臣自当忠心君上;于家,臣与陛下一脉血亲,理当与陛下同心同德。陛下将臣引为知己,乃臣三生之幸!”
元宏微微颔首,道:“朕知皇叔昨夜乃为朕解困,只中宫虚悬日久,确于家国不利。朕不知皇叔作何想法,故今日邀皇叔入宫相商,愿闻其详。”
元澄道:“臣身为宗长,主理宗室事务,陛下所择正妻日后当入宗庙,故而当慎重其事。”
元宏呷下一口茶,笑道:“皇叔岂能不知朕心中属意之人?”
元澄心中自知皇帝属意于禾,只其嫡子迎娶高墉庶女高玲为继妃,元澄自其口中得知禾确实乃心性纯良,无心机权谋之人。元澄自幼长于皇族,自是知后宫人心各异,勾心斗角之事屡见不鲜。皇后统摄内宫,当有大刀阔斧、杀伐决断之能。
望着元宏,元澄拱手作揖,道:“陛下,臣有一谏言,不知当不当讲?”
元宏微微颔首,道:“皇叔欲谏何言,但说无妨。”
元澄坦诚道:“臣知陛下与左昭仪鹣鲽情深,臣亦为陛下而喜。只皇后乃万民之母,外可助陛下平衡五权,内可为皇族掌管五枚。然左昭仪心性太过良善,且自幼长于民间不识权谋之术,纵是得陛下厚爱登上鸾位,臣只恐左昭仪操刀伤锦,有负陛下重托。”
元宏并未接元澄之言,只执勺为茶盏中添了热茶,片刻之后,方才开口道:“朕知皇叔心中所虑为何,皇叔当知朕并非因一己私情而草率行事之人…如今后宫之中以左右昭仪为尊,然右昭仪剑戟森森,其心难测…”
望着元澄,元宏轻叹一声,又接着道:“朕自幼受教于皇祖母,知后宫干政之危。后宫乃朕心安之所在,朕只愿其清净安宁。”
闻皇帝如此言语,元澄道:“陛下若欲后宫清净,那继后须当德才兼备,既有宽宏大度之心,又有杀伐决断之能,如此方可。”
元宏道:“人心乃天成,手段却可历练。”
一口饮下盏中茶,元宏又沉默下来。把玩手中茶盏,忽地转口道:“皇叔心中可有太子人选?”
元澄猝不及防,当下一怔,略作停顿,元澄道:“太子乃大魏储君,身系江山社稷之未来,臣不敢妄自揣测。”
元宏长叹一声,道:“子恂若非早早被皇祖母册立为太子,亦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以其作对抗朕汉革之棋子,令其走上不归之路。朕本不愿再此时册立太子,然天有不测风云,朕虽值春秋鼎盛之年,若有一日突遭不测,又有何人为继?”
“朕诸多皇子之中,子悌虽才情兼得,然其年纪尚幼,若以子悌为储,难保不重蹈子恂覆辙。”
元澄点了点头,亦附和道:“陛下所虑极是!主少母壮,非家国之幸。”
元宏道:“若论年纪、胆识,皆以子恪为上,且此子有仁孝之心,亦令朕颇感欣慰。只我朝历来子贵母死,故而立后与立储相辅相成,不可单一而为。”
君臣多年,元宏言已至此,元澄心下自是明了。垂首作揖,元澄道:“陛下欲以常山王为储,然子贵母死,倘若左昭仪不晋位皇后,常山王立储之日便是左昭仪仙去之期…”
元宏苦笑一记,道:“朕与皇叔道句体己之言,朕亦知左昭仪心性太过良善,非皇后首选之人。只左昭仪乃朕心中所爱,朕今生只愿其相伴左右…”
帝王本无真情可言,此时闻元宏如此言语,元澄亦... -->>
元澄亦觉心下感动。抬头望着元宏,元澄道:“陛下既与臣推心置腹,那臣亦当知无不言…陛下若欲以左昭仪为后,那便该先行整治后宫,如此方可保左昭仪安于鸾位。”
元宏知元澄言下之意,略一思忖,道:“宫中事务繁杂,若再有人存心制掣,左昭仪确难平衡…朕如今封玺,倒可趁这些时日料理后宫之事。”
君臣正欲相商整治后宫之事,便见三宝入得内来。
三宝俯身作揖,道:“陛下,任城王,彭城公主于御书房外求见!”
元宏与元澄相视一笑,对三宝道:“六妹来得倒是时候,你去宣了她觐见吧。”
三宝忙垂首应下,复将元钰迎了入内。
元钰听闻元宏宣了元澄入宫,便料定乃为立后之事,故而急匆匆赶至御书房,欲探究竟。
向元宏行罢礼,又与元澄问了安,元钰亦与二人一席而坐。
元宏为元钰舀了一勺热茶,笑道:“朕听闻六妹日日出宫饮宴,今日怎得空前来?”
元钰娇笑道:“太医令对吾言,若吾终日沉闷宫中,必心生忧郁…皇兄平日里忙于前朝之事,自是无暇顾及于吾,吾不得已方出宫寻阿姊们饮宴叙话以解愁闷之苦。”
元宏淡淡一笑,道:“六妹乃大马金刀之性,又岂会忧郁成疾?你亦非孩提之时,愿往何处便往何处,只你欢喜便好。”
元钰知元宏一如既往疼爱于己,心下欢喜。望着元宏,元钰道:“吾寡居宫中,蒙皇兄与右昭仪不弃,方令吾可安心于此。这数月以来,右昭仪待吾亲厚有加,事事处处极尽关切之举,令吾心内感动。”
元宏道:“右昭仪如今代掌宫权,你一应所需自当由其料理。”
元钰道:“皇兄所言非也!倘若废后在位,吾此番恐难有此殊遇…皇兄,右昭仪敬上接下,且行事周至妥帖,依吾之见,皇兄当以其为后,如此皇兄便可安心前朝之事。”
元宏本欲饮茶,闻元钰之言,便将手中茶盏置于几案之上,道:“六妹倒是与右昭仪颇为投缘…只立后事关家国,朕自会酌情而定。”
元钰心有不甘,道:“皇兄既言立后事关家国,那于家,吾与皇兄一母同胞,于国,吾乃当朝长公主,吾之谏言亦是众兄弟姊妹心中所愿,还望皇兄三思!”
元宏并不答话,只执勺往茶釜之中添了清水,复又将水勺搁置于炉旁,元宏方开口道:“右昭仪果有檠天架海之能,朕竟不知诸弟妹皆有保举右昭仪之意。”
元钰正欲答话,便见三宝急匆匆入了内来。
元钰见状,一脸不悦道:“吾与皇兄、皇叔一道叙话,大监缘何如此鲁莽?”
三宝忙俯身行礼,道:“公主恕罪!只河阳有急报传来,奴不得不上禀陛下。”
河阳乃圈禁已故废太子元恂之所,如今元恂已亡只有右孺子郑荞因冬月产子仍居于禁所。闻三宝之言,众人皆心下觉奇。
望着三宝,元宏狐疑道:“河阳所报何事?”
三宝道:“陛下,河阳来报,右孺子郑荞昨日自缢身亡…”
不及三宝言罢,元钰便接口道:“郑荞乃罪臣之妇,本因随那逆子饮鸩伏法,只皇兄仁厚,念及其腹中胎儿,故而赦其不死,怎得现下里又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