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元恪不再言语,灵泖便轻轻击掌,令众侍们传膳入内。
食罢粟粥,元恪正欲做午枕,便有内侍来报,平原公高肇求见。元恪与高肇这些年来鲜少往来,闻其此时求见,心下觉奇。毕竟高肇乃自己母舅,几个弹指间犹豫,元恪便令灵泖将其迎了入内。
行罢常礼,高肇垂首道:“臣不请自来,还望太子见谅。”
元恪亦不接高肇之言,只道:“平原公既来之,不妨坐下叙话。”言罢,便示意灵泖将高肇让于一旁而坐。
灵泖颇是识趣,待为二人奉了茶,便退出外去。
高肇与元恪虽为甥舅,却并不熟络。见元恪无开口之意,高肇便先其开口道:“今日乃地藏王菩萨涅得道之日,臣晨起便与父母双亲一道为高贵嫔抄颂佛经,以慰在天之灵。”
元恪道:“有劳厉威将... -->>
劳厉威将军夫妇,还望平原公转陈吾敬谢之意。”
高肇闻元恪以封号称呼双亲,便知其无亲近之意。高肇亦是精明之人,知元恪定是以为自己有攀龙附凤之心。高肇有备而来,于是道:“臣无攀附太子之意,只臣代父母双亲有一事相求于太子,还望太子成全。”
闻高肇之言,元恪一怔,道:“厉威将军有何请,平原公不妨直言。”
高肇道:“自高贵嫔薨世起,凡其生死之祭父母双亲皆往白马寺供香奉花,礼佛诵经,以求高贵嫔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今岁又逢高贵嫔薨世三年之期,于民间这三年乃为大祭,故双亲欲请高僧大德入府为高贵嫔做场法事…双亲从未与太子、五皇子及长乐公主谋面,毕竟血脉相连,亦欲籍此机可与太子兄妹相见。”
元恪本以为高肇有攀附自己之意,闻其如此言语,心下颇是懊悔,只觉自己器量非恒。虽知高肇之请合乎情理,却因自己兄妹三人养于皇后膝下,入高府自是不妥。
望着高肇,元恪道:“厉威将军与平原公待阿娘之情义,吾铭感五内。只如今吾兄妹三人养于皇后膝下,恐不便入高府探望。且阿母于中元节之时已请高僧大德入宫为阿娘做了法事,阿娘在天有灵定当欣慰。”
高肇感慨道:“朝野上下皆道太子恭谨仁孝,今日得见,果不其然!有此等储君,实乃我大魏万民之福!”
元恪道:“蒙阿耶隆恩,吾方得晋位太子,吾自当兢兢业业不负阿耶所望。”
高肇道:“臣知太子亦有为难之处…双亲虽不得与太子相见,亦会常于心中记挂…当年那术士所言果然非虚,我高氏一门当真有祥瑞之气。”
元恪到底年轻,不明高肇言下之意,于是疑道:“术士道了何言?莫不是与吾有关?”
高肇见元恪起了好奇之心,窃窃欢喜。望着元恪,高肇道:“高贵嫔未嫁之时曾做一梦:梦中高贵嫔立于祖宅堂屋之内,有日光自窗外射于其身,鲜明而炙热,高贵嫔避之不及。连续几夜皆是如此,高贵嫔心下觉奇,便将此梦告于父亲知晓。父亲闻之,亦觉稀奇,便就此梦询一术士。”
“那术士对父亲道:‘此乃奇瑞之兆,贵不可言。’见父亲置信置疑,那术士便解释道:‘日,乃君主之性,帝王之征。红日照于此女之身,日后必将恩德册命加于其身,且有孕育君主之兆。’彼时父母双亲将携我兄妹七人自高句丽归魏,岂敢奢想入宫之事?不曾想,机缘巧合,高贵嫔被先太皇太后择为陛下开房之人,且诞下太子。”
待高肇言罢,元恪面上已现一丝不易被旁人察觉的惧色:“术士之言荒诞不经,其可当真?平原公日后勿要再同旁人提及此事。”
高肇闻言,忙起身离席俯身作揖,道:“太子,此事只高贵嫔、父亲与臣三人知晓,臣知其中利害,自不会与外人道,太子大可安心。”
望着元恪,见其不语,高肇又道:“子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太子可知人各有命,乃上天之意。”
“高贵嫔生产太子前夜,又做此梦,且那红日幻化成龙,于其身旁徘徊。待梦醒时分,高贵嫔惊悸不已,只不多时,便产下太子…”
第一百九十六回 太子恪(二)
窗外静寂,唯树叶沙沙之声。
白日里平原公高肇所道之言,令太子元恪辗转难眠。
元恪自懂事起便被其生母高贵嫔朝督暮责,令其规行矩步,严丝不苟。元恪只以为阿娘此举乃为自己日后可有封王列侯之机,不曾想竟有天命如此。
元恪长五皇子元怀与长乐公主元瑛几岁,这些年高贵嫔屈己求全元恪皆瞧在眼中。若依高贵嫔幼年梦境,那元恪必是真命天子,然其兄妹如今已养于禾膝下,纵是来日自己登上大宝,高贵嫔亦不可册立为太后。念及此,元恪只觉自己乃不孝之人,愧对生母。
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如同碎片一般涌来,令元恪一夜无眠,直至晨曦透窗,方迷迷糊糊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午初一刻。近侍灵泖边侍奉元恪起身,边道:“太子,巳初之时皇后着人来邀太子入宫用午膳…”
不及灵泖言罢,元恪便打断道:“你缘何不将吾唤醒?”
灵泖忙垂首道:“昨夜当值的内侍们对奴言,寅正之时还闻内殿有声响,奴便知太子定是昨夜未曾安眠,故而不忍扰了太子安枕…”
元恪轻敲灵泖的头,嗔道:“彼等倒是听得仔细…罢了,快于吾洗漱更衣,吾入宫向阿母问安。”
太子府邸与华林园相连,由园中入宫,亦不过一盏茶功夫。
入了永合殿,元恪见禾与弟妹、冯艿冉砸虻群蜃约憾未进膳,心中颇感不安。俯身行礼,元恪道:“阿母,儿子今日贪睡,令阿母与弟妹们久候…儿子有罪,请阿母责罚。”
望着元恪,禾道:“吾知你平日里忙于前朝之事,难得这两日休沐,理当好生歇息…吾本不愿扰你清静,只吾思忖着平日里你入宫问安之时怀儿皆于励材苑受学,你兄弟二人亦是多日不见,便借今日邀你入宫用膳,可令你兄弟团圆叙话。”
元恪抬头望着禾,见其满眼慈爱,只觉心内一紧:“阿母,是儿子思虑欠周。日后凡遇休沐,儿子便早早入宫同阿母与弟妹们为伴。”
禾浅浅一笑,道:“你如今尚未婚娶,若逢休沐之日亦可往宫中小住,与你弟妹们多些亲近之机。”
待言罢,禾向元恪招了招手,令其入座与众人共进午膳。
元恪今日心有杂念,待入了座,正欲举箸进食,方想起未见君父。于是将筷箸置于桌案之上,询禾道:“阿母,今乃休沐之日,缘何未见阿耶?”
禾亦将筷箸放下,笑道:“晨起你七皇叔便入宫相邀,道是北海太妃许久未见陛下与诸王爷、公主,故而于王府设宴,邀众人同往…”
不及禾言罢,元瑛便接口道:“阿兄,阿耶本邀阿母同往,然阿母为了你我,便婉拒阿耶…”
禾笑询道:“吾与你阿耶叙话之际你亦未在近旁,你又如何得知?”
元瑛俏皮道:“阿母莫怪,彼时瑛儿恰与阿妹于窗下折纸。”
禾轻抚元瑛的头,笑嗔道:“瑛儿果真鬼灵怪!”
闻元瑛之言,又见其与禾这般亲近,元恪一时间思绪万千,心下茫然。
禾转头见元恪神情有异,便关切道:“恪儿,你可是哪里不适,不如吾宣了太医令前来?”
元恪闻言,方回了神,急忙忙答道:“阿母,儿子无碍,许是昨夜睡得晚了些。”
禾微微颔首,道:“无事便好,你虽年轻,亦不可通宵达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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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元恪垂首道:“儿子谨遵阿母教诲,日后再不敢如此。”
众人进膳之时,禾见冯懿皇蓖悼元恪,满眼尽是关切之情,禾心下会意。待食罢午膳,禾只籍口领元瑛与元淑午枕,便携了兄妹三人出了外去。
冯芡着元恪,柔声道:“太子,你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元恪不愿冯芪己担忧,便摇了摇头,道:“吾岂会有烦心之事?阿埽你莫要胡思乱想。”
冯芤涣秤巧,道:“我与太子心意相通,太子今日不同往时,芏岂能不心生担忧?”
见冯苷獍隳Q,元恪心下不忍,于是小声道:“此处不宜叙话…”复又朗声对冯艿溃骸拔峋梦赐华林园赏玩,阿懿环僚阄嵬往。”
冯芪旁恪之言虽心下觉奇,然见元恪一脸肃色,便微微颔首,随其一同登辇往华林园而去。
待至华林园中,元恪便遣走众侍,只与冯芏人携手缓行。
夏秋之交,暑意已退,园中早桂飘香,沁人心脾,然元恪与冯苋次薨敕窒星橐葜隆
见四下无人,冯芟仍恪开了口:“太子,究竟出了何事?”
元恪并不答话,只反问道:“阿埽倘若有朝一日你族人生死悬于一线,你当作何打算?”
闻元恪之言,冯芩洳幻髌湟馊醇岫ǖ溃骸凹仁亲迦耍那便是血脉相连,自是同气连枝,共谋进退。”
待冯苎园眨元恪幽幽道:“是啊,血脉相连…”
见元恪这般模样,冯苡发茫然:“太子缘何有此一问?究竟出了何事?”
元恪却不欲再答,只牵着冯艿氖钟发显紧。
冯芴嵝脑诳冢却强忍道:“太子既不愿道,芏亦不强求,只太子当倾柯卫足,以作保全。”
元恪知冯芪己担忧,再不忍相瞒。心下一横,元恪便将中元节那日元钰与昨日高肇所出之言尽数道于冯苤晓。
冯苤痪跄岩灾眯牛骸跋忍皇太后竟为巩固权势而杀害先太后一族?太子亦是天命注定?”
冯苤沽私挪剑望着元恪,道:“我幼时常随阿翁入宫拜见先太皇太后,只觉先太皇太后和蔼可亲,任谁言说,我亦不能信她会将陛下母族赶尽杀绝。”
元恪摇了摇头,道:“阿埽你乃皇曾祖母嫡亲的侄孙女,她自会待你亲厚有加…然旁的人,皇曾祖母又何须顾忌其生死…”
见冯艽故撞挥铮元恪一记苦笑,又接着道:“阿埽宫中诡云秘雨,岂是你我所能料及?”
冯芮崽疽豢谄,道:“世人皆羡王权富贵,岂知个中心酸…”
元恪幽幽道:“吾本与世无争,然天命如此,倘若阿娘族人因吾遭祸,吾岂不愧对阿娘生养之恩?”
冯艽耸狈街元恪心结所在,便宽慰道:“高贵嫔虽不幸薨世,然有皇后将你兄妹三人养于膝下且视若己出。皇后心性良善,又是与世无争之人,断不会因贪恋权势而行违天逆理之举。”
轻轻将头枕于元恪肩上,冯苡值溃骸疤子,虽说处世当未雨而绸缪,却当因人而异,因事而变…皇后如此疼惜太子,若太子无端生疑,必将与皇后母子生隙…”
元恪闻冯苤言,心下忽觉释然。将冯芙艚衾褂诨衬冢元恪只喃喃唤冯埽道:“阿堋”
而此刻,一身影自近旁的假山之后悄悄离去。
第一百九十七回 悲欢合(一)
假山后那身影乃彭城公主元钰近婢青云。
青云抄小道悄悄离了华林园,回至元钰寝殿之内,只觉坐立难安,盼着元钰回宫商议。
原来今日晨起北海王元详入宫邀元宏与元钰一道入王府饮宴,近婢青云却因天葵突至腹痛难忍而未随元钰离宫。待食罢午膳,青云腹痛渐缓,又觉难得清闲,便往华林园赏玩,不曾想悉了元恪与冯芴寮褐言。
待元钰回宫,已是戊正一刻。青云领众婢侍奉元钰洗漱更衣罢,便屏退左右,附于元钰耳畔,一五一十将午后华林园所闻之言道于元钰知晓。
元钰本欲以高贵嫔母族撼动禾与元恪母子情义,却不料冯苋言两语便化戾气为祥和。元钰怒眉直挑,道:“竟敢坏吾好事!太子待此女言听计从,倒令吾始料未及。”
边奉安神汤于元钰,青云边道:“彼时废太子尚在位之际,太子为这冯小娘子便敢冲撞废太子,可见二人情义之深厚…”
元钰摆手示意青云将安神汤置于一旁,起身缓缓于殿内来回踱步。一盏茶功夫,元钰厉色道:“此女断不能留!”
咸阳王府邸,元禧与元钰一席而坐。
听罢元钰所道元恪与冯苤言,元禧询道:“六妹作何打算?”
元钰道:“那妖妇以冯女之身入宫,冯茏允怯肫淅潜肺奸…若不将冯艹之,日后太子必将为冯氏所用…”
不待元禧有所表态,便有近侍来报,平原公高肇求见。
元禧一脸狐疑,道:“高肇缘何此时前来?”
元钰道:“乃吾邀他入府相商。”
元禧不解道:“高肇虽为太子母舅,却未得其倚重。除冯苣四诠之事,高肇区区一外臣,与他有何干系?”
元钰解释道:“二阿兄,太子昨日既对冯苋绱搜杂铮那分明已将高肇之言记于心内…高肇如今不得太子倚重,方欲攀附你我…”
“吾便是要将除冯苤事道于高肇知晓,如此高肇方能与你我如同舟而行,尽为你我所用。”
元禧闻言,笑道:“六妹深惟重虑,孤敬服!”
由近侍将高肇迎了入内,不及其行礼,元禧便笑道:“六妹既邀平原公入府相聚,你又何须多礼?”
见元禧示意入席同座,高肇受宠若惊,道:“臣岂敢与咸阳王、长公主一席而坐…”
元钰心内自是瞧不上高肇,只如今须与其同舟共济,心内虽鄙夷不屑,面上却堆笑道:“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吾与二阿兄那日同平原公一见如故,彼此已是莫逆于心,你今日又何须拘礼见外?”
闻元钰之言,高肇窃窃欢喜,只仍作谦卑之状,道:“臣谢咸阳王、长公主礼遇之恩!臣恭敬不如从命。”
待高肇于席间坐定,元禧亲手为其杯盏中斟满酒,道:“孤得了几坛醇酎,平原公不妨品品。”
高肇呷下一口酒,细细品味,方开口道:“酒醇谓之酎,臣今日果有口福,咸阳王这酒浓香蜜口,必是上上之品。”
元禧笑道:“好!酒逢知己,方饮之得趣!平原公若喜饮此酒,孤便着人送些于你府上。”
元钰假意嗔道:“二阿兄,平原公乃太子母舅,岂能少了此些俗物?”
高肇徒有太子母舅之名,而无半分得其眷顾之实,... -->>
顾之实,元钰此言不过为激起高肇心中欲火。果不其然,高肇闻元钰之言,垂首感叹道:“臣区区三等平原公,岂敢与咸阳王相提并论…今日乃臣首饮醇酎,实乃琼浆玉酿。”
元钰转头望着高肇,道:“太子乃大魏储君,平原公日后必青云得路,何愁美酒佳馔,香轮宝骑不为你所用?”
元禧却道:“六妹,话虽如此,然太子如今养于皇后膝下,皇兄又允了冯诞嫡女为太子正妃,依孤之见,日后这大魏前朝后宫仍是她冯氏一族的天下。”
高肇闻言,只觉元禧所言在理,自是心下惶惶。
窥了一眼高肇,见其面色有异,元钰心下暗喜:“二阿兄所言非虚,是吾思虑欠周。皇后擅专,岂容大权旁落?”
见高肇神情愈发紧张,元钰继而又道:“皇祖母当年为防阿母族人夺其冯氏之权,便将彼等尽数赐死…若新后亦如皇祖母这般发纵指使,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