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苦笑,元宏又缓缓而道:“自冯苌硗觯朕便觉太子似转了心性…天命如此,如今朕已无力更改,只愿天佑大魏,令子恪宽仁有度,善待百姓…”
几声喘息,元宏继而又道:“朕还有一事嘱托你二人…朕恐不及再见皇后…”虽说君王有泪不轻弹,然此刻,元宏已双目晶莹:“如今皇后身怀龙胎,务必令梁世清保她母子二人平安…朕此生无愧于天下,却是要负了她母子…”
三宝跪泣道:“陛下,您待皇后之心,皇后岂能不知?陛下安心,车马不日便可抵达洛阳,陛下定可与皇后夫妻团聚。”
元宏已是气息奄奄,却道:“皇后若知朕因旧疾所致,断不会独活…尔等万不可…不可将实情道于皇后知晓…”
元勰与三宝皆为帝后二人深情所动,自是连声应下。
元宏示意元勰近前,吃力道:“皇后心性太过良善,且无前朝重臣倚靠,若有一日…若有一日太子不孝…”言至此,元宏便令元勰草拟一份诏书,以备不时之需。
元宏喘息之声已渐微弱,却仍嘱咐道:“六弟,你是朕最倚赖之人,朕便将此诏书交托于你…若果真有不测风云,你便将此诏书取出,定要护皇后母子周全…”
元勰已是涕泗满面,将诏书收起,颔首道:“陛下安心,臣与诏书共存亡!”
以最后一丝气力,元宏吩咐三宝道:“将朕行囊内,皇后当年结罗缨取来…便让它伴朕同去…”
接过三宝所递罗缨,元宏方缓缓闭上了双目。
太和二十三年,四月初一,元宏驾崩,庙号高祖,谥号孝文皇帝。
第二百零四回 伤别离(三)
宫城内外,一片素白。
遵元宏遗诏,待大丧之后,遣散宫中所有妃嫔,皆可回家再嫁。
灵堂之内,禾默跪于前。
近婢汪氏轻轻行至近前,跪于禾身侧,小心道:“皇后,您跪了一天了,茶饭不进,您凤体如何吃得消啊…”
见禾只沉默不语,汪氏愈发忧心如焚,却亦是无可奈何。正踌躇之间,便见大监三宝入了内来。汪氏如落水之人得了浮木,急忙忙起身近前,小声对三宝道:“大监,您快劝劝皇后吧…”
三宝点了点头,摆手示意汪氏出了外去。
伏身跪地,三宝先叩拜皇帝灵柩,而后向禾行礼,道:“皇后,奴知您心中悲痛,只陛下已去,您身怀龙胎,便是为了龙胎,亦当保重自己啊!”
回宫这几日,三宝虽与禾数次见面,却因灵堂内王孙众臣诸多,不得近前叙话。今日满七日之期,诸孤哀子皆毋需再于灵堂守灵,方得了叙话之机。
见禾仍是不语,三宝又劝道:“皇后,陛下临行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皇后,若皇后执意如此,陛下在天之灵又岂能瞑目…”
心下轻叹一声,三宝又接着道:“皇后,您莫要屈着自己,陛下明日便要出殡,您有什么话,便道于陛下知晓…”
闻三宝之言,禾再无法自抑,一声“元郎”,已是潸然泪下。
望着眼前的灵柩,禾轻声低唤:“元郎,你怎能将妾一人丢下?你怎能不令妾见你最后一面?元郎…”
三宝亦随着落下泪来,以袖拭泪,三宝道:“皇后,陛下岂愿离皇后而去?陛下行军之时,带着皇后当年所赠罗缨,龙御归天之际,亦是将罗缨紧握于手…陛下并非不愿见皇后最后一面,只陛下知皇后生产在即,若车马劳顿,恐伤及皇后与龙胎…皇后,陛下遗愿,便是要皇后保全凤体,平安产子啊!”
闻三宝之言,禾肝肠寸断。涕泗满面,禾喃喃道:“元郎…失了你,便是千秋万岁,于吾而言又有何意?”
三宝见禾如此伤悲,便将元宏临行之言道出:“陛下着奴转告皇后,若有来生,陛下愿与皇后做一对寻常夫妻,隐于山林之间,不问世事俗务…皇后,陛下待您一往情深,皇后不为自己,亦该为陛下,为公主与龙胎而保全凤体…”
不及三宝言罢,彭城公主元钰怒气冲冲入得内来:“皆是因了你这个妖妇!自你入宫,后宫便无一日清净。是你,诞下心宿恶星,非但害死了高贵嫔,冯太师,冯埽如今连皇兄,亦被你母女害死!”
三宝忙劝阻道:“公主,您不可对皇后如此无礼…”
元钰挥手一记掌掴三宝,道:“何时轮到你来指教于吾!”
这许多年,三宝因近侍元宏乃其心腹之人,便是王公贵胄,后宫妃嫔亦待其礼让三分。此时元钰有此举动,三宝岂能不知其乃借自己而震慑皇后。只三宝忠心元宏,不容任何人待皇后不敬,忍痛垂首,三宝道:“奴不敢,只陛下灵堂之内,容不得公主叫嚣,还望公主自重!”
元钰岂能畏惧三宝,冷哼一声,斥责道:“放肆!你不过一个贱奴,何人予你胆量,竟敢与吾如此言语!吾与皇兄一母同胞,这世上唯有吾与皇兄最是亲近,如今皇兄驾崩,吾自当究其原委…”
伸手击掌,几名内侍自灵堂外疾步入内。元钰指着三宝道:“自今日起,吾革去你大监之职,交予廷尉处置!”见那几名内侍面有怯色,元钰忿忿道:“吾与陛下皆托体先帝,如今陛下驾崩,自当由吾待其照拂太子,料理后宫…”
三宝毫无惧色,直言不讳道:“公主虽与陛下一母同胞,然公主早已嫁作人妇,不过陛下体恤公主寡居,方令公主回宫小住。陛下虽龙御宾天,然皇后安在,这前朝后宫自当以皇后为尊。”
三宝之言,令元钰如同被人掌掴一般。元钰瞬间暴跳如雷,正欲抬手再掌掴三宝,便见禾起身行至近前。
禾一脸平静,音色虽微却铿锵有力:“公主既与陛下一母同胞,便该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吾乃陛下昭告宗庙社稷所册的皇后,公主可无视于吾,却不可不尊宫规祖制。吾敢问公主,大监方才之言何错之有?”
禾素来温良谦恭,与世无争,元钰从未将其置于眼内。然方才禾所出之言,却令元钰始料未及。面对这个温弱女子,元钰不知为何,忽地心中一颤,竟有如当日于元宏跟前一般。
元钰恨不能一把将这个女人推倒,却不知缘何,瞧见禾方才凛凛目光,竟有瑟瑟之感。
狠狠瞪了一眼三宝,元钰拂袖离去。
皇帝驾崩,举国皆哀,绝朝事十日,以作哀悼。太极殿内,元恪与几名辅臣皆着以缟素。
待明日大行皇帝出殡送葬,太子元恪便要登基继位。众人议罢丧葬事宜,自是商讨新帝登基之事。
任城王元澄身为宗长,又是六辅之首,本因由其主事,只这些时日上下操劳,加之本就有病之身,现下里已卧病在床,无法入宫议事。
余下五名辅臣之中,以元禧为尊,自是由其先开了口:“新帝登基,便要改元,当先拟定年号。”
众人皆齐声附和,见元恪颔首应允,便相互商议,遂定新帝登基之后,改元景明。
新帝尚未婚娶,如今当守孝三年,皇后之事自可暂且不议。诸事议定,只余择期为太后上尊号一事。
尚书令王肃道:“臣听闻皇后生产在即,待新帝登基,皇后便是太后。若于太后生产之前便上尊号,太后定当身心愉悦,可平安产子。”
“断不可以那妖妇为太后!”不知何时,元钰已入了太极殿。
闻元钰之言,众臣见元恪仍口呼皇姑,未有半分不悦之色,虽心下生疑,却不敢有半分怠慢,皆起身相迎。
元钰入席坐定,接着又道:“皇后德行有亏,妇道有失,不可尊为太后!”
元禧心中自明,却佯作不知:“六妹,污蔑皇后乃不赦之罪,你切莫胡言乱语!”
元钰道:“二阿兄,吾乃皇兄胞妹,岂会无故诋毁皇后?只吾不愿大魏后宫落于这妖妇手中,来日再令其祸害太子!”
见众人面有不解之意,元钰便将禾曾为洛州牧高墉子妇一事道于众人知晓。言罢,元钰又诋毁道:“皇兄御驾亲征期间,皇后不... -->>
皇后不守妇道,竟与那高慧旧情复燃,书信往来…”
王肃狐疑道:“长公主,世人皆知陛下与皇后恩爱无间,皇后又有孕在身,缘何要再与那高慧旧情复燃?”
元钰闻言,一脸不悦,道:“尚书令怎得不信?吾得了密报,已人赃俱获,岂会是空口诬陷!”
广阳王元嘉接口道:“长公主既人赃并获,那传了人证物证前来问话便可。”
元钰道:“吾岂容有人玷污陛下英明?吾已着人将那高慧杖毙…”
不及元钰言罢,吏部尚书宋弁质疑道:“既是死无对证,公主又如何令臣等信服?”
见元钰一时语塞,元禧道:“孤瞧着六妹自幼长大,六妹为人大马金刀,从未与人打过妄语。方才六妹之言,孤深信不疑!”
毕竟同胞共气,北海王元祥闻元禧如此言语,即刻道:“六阿姊与皇后无冤无仇,何须行诋毁之事?孤亦如二阿兄,深信六阿姊之言。”
见众人僵持不下,元恪锁了双眉,愠色道:“皇后拟尊号之事暂且不议,明日还须为阿耶发丧,尔等皆早些回府安置。”
闻元恪之言,众人不得不起身离去。
元恪前脚回至太子府,元禧、元钰及高肇三人后脚便紧随而至。
众人一席而坐。
高肇先开了口:“臣听闻太子欲尊皇后为太后,若当真如此,那太子永世不得以高贵嫔为阿母了!”
见元恪沉默不语,元钰接口道:“皇后母女乃心宿恶星,若太子将其尊为太后,恐我大魏江山危矣!”
元禧亦道:“孤本不信那星宿之说,只如今陛下无故驾崩,加之先前桩桩件件,孤不得不信。”
元恪心下两难,仍犹豫未有所决。
元钰见状,又离间道:“皇后生产在即,若诞下男胎,便是皇兄嫡子,到那时…”
元钰欲擒故纵,不再往下言语。元恪到底年轻,闻元钰如此言,便开了口:“姑母言下之意,阿母会另立嫡子?”
元钰心下得意,微微颔首,道:“太子,你若奉皇后为太后,那天下便以其为尊,她愿立何人便立何人,纵是你登基继位又能奈其何?”
见元恪已沉下脸来,高肇忙接过话道:“太子您非皇后亲出,皇后又岂能真心待您?”
他二人之言,令元恪忽地想起君父临终之前遣走自己与梁世清,只留元勰与三宝于御前。元恪彼时心中忐忑,碍于羽林卫在旁护驾,虽不得附耳细听,却是借故缓行,留心窥车舆内声响。
隐约之间,元恪闻得皇后、诏书等寥寥数字。此时闻元钰之言,元恪忽地失了颜色:“阿耶,阿耶似有遗诏留于皇后…”
元恪遂将那日皇帝临终之事道于众人知晓。待元恪言罢,席间众人皆转了面色。
元钰定了定心神,道:“若皇后当真有此诏书,待其诞下嫡子,太子您皇位难保啊!”望着众人,元钰又道:“与其日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先下手为强。”
高肇本以为来日元恪君临天下,自己便可平步青云。此时得了此讯,高肇自是按耐不住:“太子,您当早做决断,免生后患!”
一旁的元禧亦进言道:“子少母壮非家国之福!太子不为自身,亦当为大魏江山计长远啊!”
三人言来语去,元恪一时间意乱心迷。足足一盏茶功夫,元恪方才开口道:“待明日行罢阿耶丧仪,便将…便将阿母腹中龙胎除去!”
永合殿内,禾一身缟素,手捧元宏当年定情之时所赠玉佩静静立于窗前。
吉祥行至近前,小声道:“皇后,今日陛下大丧,您滴水未进,太医令着奴为您煮了桂圆莲子汤,方才咸阳王与北海王来与您叙话,奴又不敢入内打扰。皇后,为了您腹中龙胎,您快饮一碗吧。”
禾神情茫然,只垂泪不语。吉祥近前半步,见禾面无血色,大吃一惊,道:“皇后,您可是哪里不适?奴这便去宣太医令…”
言罢,吉祥便欲往殿外而去。禾唤住吉祥,轻声道:“吾不妨事…瑛儿与淑儿可已睡下?”
吉祥点了点头,道:“二位公主白日里哭喊陛下,许是乏累,早早睡下了。”
禾道:“瑛儿喜食豆糕,却不喜豆泥之中辅以蜜糖,日后你为她制豆糕之时切莫加多蜜糖…”
吉祥不解道:“长乐公主所食糕点素来由皇后亲制,今日怎得嘱咐于奴?”
禾凄凄一笑,道:“吾即将生产,自是交托于你…淑儿体质温热,你切莫予她食用温热之物。”
“还有恪儿…他当日为保全淑儿,落下头风,务必令他不可太过操劳…”
不待吉祥开口,禾又道:“陛下素喜闻吾抚琴而歌,你将绿绮取来予吾。”
吉祥虽觉禾今夜言行有异,却也不敢怠慢,急忙忙取了绿绮琴奉于禾。
“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先帝生前常言此歌乃为自己与禾所唱,一如他二人于小山坡上邂逅相遇。吉祥闻禾歌声渐弱,不及近前,便见一口鲜血自禾口内喷出。
吉祥惊叫起来,殿外的汪氏闻声而至,却见禾已倒于琴案之上。
二人手忙脚路,又唤殿外宫婢入内,一道将禾抬至床榻之上。
随太医令梁世清一道前来的,乃彭城王元勰。见此情景,元勰跪倒于地,道:“皇后,臣来晚了…”
禾微微睁眼,气若游丝:“诸王同来,便是受命于新帝…既是恪儿心愿,吾便成全了他…吾别无他求,只愿…只愿可与陛下同穴而眠…”
元勰泣道:“皇后,陛下有遗诏于臣,倘若新帝不孝,便将新帝废黜,立皇后腹中龙胎为帝…臣有负陛下重托,臣罪该万死!”
禾忽然笑了:“天意如此…吾本欲与陛下同去,若非…若非腹中龙胎,吾岂能独活…如今好…好了,吾可以去寻…寻陛下了…”
禾微微闭上了双眼,泪水潸然而下。
205 .番外篇
元恪本欲令禾堕胎,如此便无人可与自己争夺皇位。未曾料及元禧等人未免后患,将鸩酒送于禾,又逼其饮下。
禾临终之言由吉祥道于元瑛知晓,元瑛悲痛不已,遂面见元恪。
待知禾临终仍不忘关照自己,元恪追悔莫及。只高肇一再谏言,又为生母高氏一门长远计,元恪仍尊其生母高氏为太后,谥号文昭皇太后。
尊先帝与禾遗嘱,二人同葬长陵。
元钰得偿所愿,以新帝皇姑之身执掌后宫大权。元禧与高肇得势,权倾朝野。
元钰买官卖爵,两年之后,又因与元禧一道阴谋举兵,事败之后二人被杀。
一日高肇入了御书房,对元恪道:“陛下,您嘱咐将作大匠于伊阙为先帝开窟镌佛,臣请陛下示下,欲以何为题?”
元恪望着窗外盛开的迎春花,良久之后,开口道:“镌以帝后礼佛之像,供万世景仰!”
遂宣将作大匠觐见,嘱咐其依孝文皇帝与幽后二人画像镌刻。只当日鸩杀禾之时为其罗列不堪罪名,故帝后礼佛图成像之日,只对世人道此乃孝文帝与文昭皇后礼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