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萋萋闻言轻轻咬了咬唇。
这话倒是错了,她是识字的,只是他不知罢了。
说起来,她这字当初还是为了他而学的,那时她刚进沈家,没有见过沈韫玉,觉得多学一些,能读书识字,待他从京城回来,或也会对她有几分改观。
便趁着沈夫人请来的女夫子给沈明曦授课之时,偷偷躲在窗下听,用枝条在地上一笔一划地识认,竟给她认识了许多,最后也能顺畅地读下一本书了。
然后来她便明白了,沈韫玉只是单纯不喜她而已,与她识不识字没有丝毫关系,她便也说不出自己识字这样的话,恐惹他笑话。
她垂着脑袋没有反驳,只道:“西窗没有关拢,妾身见房里的东西都被吹到了外头,便拾捡了回来,二爷若是不喜,妾身下回便不这么做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喜怒,可瞧着她这副垂首低眉的模样和方才的言语,沈韫玉心下却生出几丝无名火。
他尤记得初初见到她时,她看着他的一双眼眸亮堂,一看就知藏着不该有的心思,后来看在她辛苦照顾祖母多年的份上,他将她一并带来了京城,日子渐久,她也算有了分寸,那双眼睛不再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了。
这自是好的。
可不同于从前他一同她说话,她便神情雀跃的模样,如今不论他说什么,她都是眉目低垂,答得死气沉沉。她本就面黄肌瘦,又一脸苦相,作出这副神情,好似是他欺负了她,让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沈韫玉本就因刑部公务而烦乱的心绪又平添了些许燥意,他自鼻尖发出一身冷哼,“你倒也不必这般说,像是我冤枉了你。如今没了祖母为你撑腰,你也不需扮可怜,沈家予你吃喝,还给你月钱,你过得自是比那些婢子舒服,也该懂得满足,别妄图得寸进尺。”
柳萋萋静静听他说罢,又是一福,“是,妾身谨记。”
受了一顿训斥,步出正屋时,柳萋萋便见梅儿几人正在院中扫雪,一副卖力的模样,好似方才在耳房偷懒唠嗑的不是她们一般。正屋门大敞着,沈韫玉方才的话想是教她们听去了大半,此时见她出来,个个捂唇偷笑,丝毫不掩笑话她的心思。
柳萋萋没理会,径直回了她的东厢。
东厢冷得跟冰窖似的,一回屋,柳萋萋便爬到了榻上,裹好被褥。好一会儿,冻僵的手脚才逐渐回了温。
缩在床榻上翻看了一会儿自香铺借来的书,就听“咚咚”两下敲门声,“柳姨娘,是我,秋画。”
“门没关,你进来吧。”
话音方落,门扇被推开,其后探出个小脑袋,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柳萋萋放下书册,回之一笑,“今儿怎有空过来?”
“哪里是过来玩的,自然是奉夫人的命,来取香材的。”秋画进屋闭了房门,瞧了眼柳萋萋身上的被褥,蹙眉道,“这么冷的天,姐姐怎的连个炭火都不生。”
秋画是沈家姑娘沈明曦的贴身侍婢,因柳萋萋常往沈明曦那厢去,一来一回,二人便熟识了,私下无人时常以姐妹相称。
柳萋萋掀开被褥下了床榻,倒了杯茶水,淡声答:“不是不愿意,是闻不得。”
秋画接杯盏的动作一滞,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月发给姐姐的,又是……”
见柳萋萋轻点了一下头,秋画不由得忿忿,“打老太太走后,夫人是愈发过分了,分明晓得姐姐与旁人不一样,还故意给那样的炭,是想熏死姐姐吗?”
她激动之下,说话的声儿可不低,柳萋萋忙捂了她的唇,谨慎地往窗外望了一眼,提醒道:“可不敢大声说,仔细隔墙有耳。”
秋画扁了扁嘴,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眼圈顿时便红了,“我就是心疼姐姐。”
柳萋萋感激地一笑,“我晓得。”
可人在沈家屋檐下,赵氏故意要磋磨她,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且沈家也不是一点没分给她炭火,只不过都是些劣质的下等炭,一烧起来便有些烟熏火燎。
虽这点烟对寻常人来说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无奈柳萋萋天生嗅觉灵敏,闻到的气味比别人更浓重。那些烟气儿入了鼻,虽不至于要了她的命,可常是熏得她难以呼吸,简直比死了还难受,尝试了几回,便只能忍冻弃置不用,每夜抱个汤婆子多盖两层被子勉强入睡。
她很清楚,如今赵氏对她的种种,大抵是因着沈老太太。当年沈老太太还在的时候,一手包揽府中事务,对赵氏这个儿媳极近打压。赵氏心下生恨,或因她是沈老太太坚持留下来的人,才会在老太太离世后通过折磨她来泄愤。
柳萋萋打开桌上的锦盒看了一眼,递给秋画,“我今日买了些沉香和龙脑香,所有香材都在里头了,你且拿去。用了多少钱银明日我会亲自禀明夫人。”
秋画没有接,心下仍替柳萋萋觉得憋闷,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哼,气呼呼道:“夫人这么对姐姐你,还怎的好意思让你替她去办差的,一边要折腾你,一边又要利用你,良心当真是被狗吃了。”
听得这话,柳萋萋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让你轻点声儿,你怎愈发口无遮拦了。”
赵氏虽是厌恶她,但却不能赶她走,恐怕心里比她还不痛快呢。
一年多前,沈家老太太驾鹤西去后,府里人都以后赵氏会毫不犹豫将她赶出去,连柳萋萋自己都这么认为。
没想到赵氏却留下了她,自不是因为赵氏心善,不过是还需要她这“狗鼻子”给她办事罢了。
虽她灵敏的嗅觉在那偏远的迹北小城没什么大用,可入了京却反成了香饽饽。
今上嗜香,打登基后便派人往大崭鞯厮蜒捌嫦悖广罗香方,献方者必有重赏。久而久之,民间尤其是世家贵族间便也兴起制香之风,各类品香雅集,斗香会云起,凡京中贵女,无有不懂香者,常以制香手艺以作高低。
赵氏早年丧夫,育有二子一女,沈韫玉行二,上头有一个大哥,底下还有个才及笄的妹妹,便是沈明曦。赵氏为替沈明曦寻一个好的夫家,打入了京便开始替她筹谋,托人请来个擅制香的老嬷嬷教授沈明曦。
可这教授也需消耗香材,京中大小香铺众多,品质参差不齐,极难挑选。可旁人轻易分辨不出的香材优劣,柳萋萋只消闻一闻,便知里头是否掺杂着次品。
不过,赵氏虽命她去买香材,却并未全然信她,毕竟这些香材价值不菲,她生怕她手脚不干净,私吞钱银,令她每回自香铺回来,都要当着她的面将开支一笔笔算得明明白白。
今日也是,虽因着有客让她先走了,但还是派秋画过来将香材拿去沈明曦那厢,便是怕她自己污了去。
其实,若不想受赵氏的挟制,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她只消办砸一两回,定会惹怒赵氏。可她还不能,正如沈韫玉所说,沈家会给她月钱。
而她是真的很缺这份月钱!
迹北老家的祖母身子不好,全靠汤药吊着,那都是金贵的药材,药钱并不便宜。且她自己,私下也需存些银两,万一将来没了利用价值,被赵氏赶出沈家,日子或也能过得宽裕些。
赵氏便是拿捏住了这一点,纵然在炭火等方面克扣,但她该有的月钱一分都未少她,以此让她心甘情愿替她办事。
秋画喝了两杯半凉的茶,转头见柳萋萋盯着锦盒发愣,忙伸手将她拉坐下来,笑道:“姐姐这么急着给我,是想赶我走了,我好容易来一回,定是要与姐姐再好好说说话的。”
她牵起柳萋萋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面露忧色,“我瞧着姐姐怎的比前一阵儿更瘦了呢,气色也不好,可是哪儿不舒服?”
柳萋萋不欲让她担心,只道:“这几日夜里有些冷,便没有睡好。”
这不算撒谎,只不过真正的缘由她只说了一半,其实打三年前来到京城,她这觉是睡得越来越不安稳了。
不仅夜里常做些光怪陆离的梦,吓得她夜半惊醒,且总冷不丁犯起头疼。她也去瞧过大夫,可却查不出毛病来,勉强开了些药,吃下去,仍是一点不见好。如此这般,夜里难寐,白日又遭赵氏刁难,哪里能有好气色。
她不想再接着说这个话题,将话锋一转:“我看姑娘这些日子练得倒是勤奋,这香材可比以往耗得快多了。”
“还不是夫人逼的。”秋画叹声道,“姑娘本就不喜制香,可如今留给她的日子不多了,毕竟事关姑娘的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品香宴上闹了笑话。”
“品香宴?”这事儿柳萋萋倒是不曾听说。
“是啊。”秋画稍稍凑近,压低声儿道,“此事夫人瞒得牢,谁也没告诉,其实,两个月前,凛阳侯府向姑娘递了帖子,邀她去三日后在候府举办的品香宴,听说此次品香宴还邀了京城各家贵女,一道在宴上制香品香呢。”
沈明曦今岁及笄,也是该议亲的年纪,此番是头一回赴宴,自是不能出什么差错,倒难怪赵氏心急了。
“你方才说这事关姑娘的婚事,可我记得凛阳侯世子和府内其他几个公子或娶妻成家或定好了婚事,这回召了各家贵女,是要与谁相看?”柳萋萋不解道。
“姐姐知晓的倒是不少。”秋画故意卖关子,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姐姐可知道武安侯?”
第3章
听得“武安侯”三个字,柳萋萋不由得怔忪了片刻,骤然想起几天前,沈韫玉自宴上归来,因不胜酒力,吐了一地的事儿。
那晚,他参加的便是武安侯孟松洵的凯旋宴。
京城中何人不知这位击退硕国大军,勇夺三城的大英雄。
听闻先前他自西南边塞凯旋,京城万人空巷,都来围观大军进城的盛况。连今日她上街去采买香材时,还能听见有百姓在议论武安侯那日身着银灰盔甲,骑在大军最前头威风凛凛的模样。
武安侯孟松洵的曾祖父是大盏目国功臣,因功绩显赫,爵位世袭罔替。武安侯府世代忠良,孟松洵的祖父与兄长都是为国捐躯,马革裹尸而还。
然孟松洵虽二十有七,但因着十六岁便接替战死的兄长镇守边关,至今未定下亲事,难不成……
“难不成此回品香宴是为替武安侯相看?”柳萋萋疑惑道,“可既是如此,为何不将宴会办在武安侯府,而去了凛阳侯府呢?”
“听说是武安侯的寡嫂,孟大奶奶不愿宣扬此事,想暗中相看,好借此看清楚各家贵女的品性,正好武安侯府与凛阳侯府交好,便借了地方。”秋画笑道,“可姐姐也晓得,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凛阳侯夫人身侧的婢女漏了嘴,如今,不少要去参宴的人家都得知了消息。”
秋画说着,蓦然好奇地看向她:“诶,姐姐,你猜猜,到最后会是哪家姑娘那么命好,做这武安侯夫人啊。”
柳萋萋见她面露艳羡,抬手在她鼻梁上轻轻刮了刮,“是谁都好,左右不会是你我,那些世家贵族的事儿,离我们实在远了些,我只晓得你若再不将东西拿回去,小心受了罚。”
秋画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她拿起桌上的锦盒,临到门前又转头看过来,迟疑半晌道:“姐姐,夫人折腾你的事儿,要不……你同二爷说说。”
柳萋萋闻言怔了片刻,摇摇头,自嘲一笑道:“罢了,他不会信我的。”
她很清楚,在沈韫玉眼里,她在沈家的日子过得再舒坦不过,只怕不消她说完,他便在心中认定她是在生事,反是让他多厌恶她几分。
何况沈韫玉重孝,哪怕真的得知真相,怕也只会维护他母亲,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秋画见她面露苦涩,微微启唇,却不知说什么,末了,只笑道:“昨日,姑娘赏了我些好吃的饴糖,我还留着呢,今儿忘了带来,明日姐姐来云曦苑,我再拿给姐姐吃。”
“好。”柳萋萋点头道,“那你可得留好了,别等到明日,你一人都给偷吃光了。”
“才不会呢。”
秋画笑着推门而出,柳萋萋将她送到了院门口,看着她走远后,又去了另一个方向的沈府厨房,随便吃了些。
再回竹韧居时,天色已暗,唯几个婢子住的倒座房和正屋书房还亮着灯。
沈韫玉不喜人贴身伺候,故而院里的婢子做的都不过是些洒扫之类的活计,也不必守夜,早早便睡下了。
初初住到东厢时,柳萋萋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可后来,她便清醒了。
她和那些婢子没什么不同,甚至于更卑贱,沈老太太纵然对她好,可未必将她当个人看,在她眼里,她就像是庙里求的平安符,门上悬挂的桃木剑,至多不过是给沈韫玉挡灾避祸的玩意儿罢了。
既是玩意儿,便不该有太多的奢望。
柳萋萋只往正屋的方向瞥了一眼,便烧火洗漱,灌了汤婆子捂暖被窝后倒头睡下。
毫不例外,是夜,她又做起了梦。
只是这日的梦比先前更清晰一些,她似乎身处在一个屋舍里,屋外嘈杂混乱,伴随着尖叫和兵刃交接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一个女子紧紧地抱着她,口中不住地喃喃,似乎在说什么“对不起……娘对不起你们……”
柳萋萋醒来时,隐隐有天光自窗棂间透进来,她这夜虽未被吓醒,可枕上凉凉的,竟是被泪湿了。想起梦中的情形,不知为何,胸口滞闷难受得厉害。
她也不清楚这是否是她幼时的记忆,因五岁前的事她统统记不得了,可纵然她阿娘去世得早,但她的声儿她还隐约有些印象,并不似梦中那般轻软婉约。
柳萋萋揉了揉眼睛,哂笑了一下。
梦罢了,当不得真。
她利落地起身拾掇齐整,推开房门,习惯性往正屋的方向望了一眼。
正屋房门紧闭,这个点,沈韫玉早已进宫赴朝会去了,刚开始来京城的头一年,她也曾循着他起身的时间准备伺候他穿衣梳洗,可沈韫玉并不愿意让她服侍,甚至她碰过的衣衫都丢在一旁,另挑一件新的来穿,她就只能傻愣愣地,窘迫又无措地站在一旁。到后来,纵然凌晨听见正屋的动静,她也只会裹紧被褥重新合拢双眼,学会不再惹他嫌了。
因着昨日还未像赵氏禀明香材的支出,洗漱完,柳萋萋便往赵氏的院里去,然到了那厢才晓得赵氏出府办事去了,午后才能回来。
柳萋萋闻言便转而去了云曦苑,沈明曦也才起身,见着她,颇有些愁眉苦脸,开口便同她抱怨。
今日是教授制香的孙嬷嬷来的日子,沈明曦对制香实在没有天赋,孙嬷嬷又是严苛之人,几乎回回授课都在挑她错处,常让沈明曦焦头烂额,生怕孙嬷嬷事后同她母亲告状。
“孙嬷嬷上回临走前,还留了作业给我,还说今日要考我上回她讲的东西,可我哪里还记得呀。”沈明曦拉住柳萋萋的衣袂,恳求道,“我晓得萋萋姐姐聪慧,关于制香的事儿只消听一遍就记住了,一会儿可得帮帮我。”
为了让柳萋萋方便辨识和购买香材,打沈明曦开始学制香,赵氏也命她在一旁跟着听。故而沈明曦学的东西,柳萋萋都如数学了一遍。
或是喜欢香事,纵然只是默默地听着看着,她学进去的也比沈明曦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