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松洵不明就里,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何事令自家祖母的面色这般难色,只得上前道:“孙儿见过祖母。”
他话音才落,便听一声低吼。
“跪下!”
孟松洵怔了怔,看了眼孟老太太沉冷的面色,迟疑片刻,还是撩起衣袍,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跪下,只他向来不是沉默忍受的性子,就算死也想死个明白,于是抬首问道:“不知孙儿做错了什么,惹了祖母不高兴。”
“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下不清楚吗?”孟老太太愠怒地一拍桌案,“你是当我年岁大了头脑不清,还是老眼昏花了,你骗得过别人,真的以为能瞒得住我吗?”
孟松洵似有所觉,抬首惊诧地唤了声“祖母”。
孟老太太闭了闭双眸,长叹一声,旋即看向跪在面前的孟松洵,嗓音里带着几分明显的颤意。
“那孩子,是念念,没错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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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孟松洵眼眸微垂, 并未否认,只问道:“祖母是如何知晓的?”
“我如何能不知。”想起二十年前的旧事,孟老太太眼圈都泛了红, “当年, 你顾伯母怀胎八月,来府里做客,却不想突然发动,还是我和你母亲一道替她接的生,我可是头一个抱念念的人,且从来视她为自己的亲孙女, 如何能认不出她来。”
孟老太太说着不禁哽了声, 一旁的赵嬷嬷忙递过丝帕,低声安慰, 好一会儿,孟老太太才询问道:“你是怎么寻到她的?”
其实,孟松洵本也不打算瞒孟老太太太久,但既得她如今已得知真相, 便将他意外遇见柳萋萋到发现她的身份, 再设计从沈韫玉手中将她换来的事儿桩桩件件都与她说了。
孟老太太捂着胸口, 听得既心疼又难过, 不想她从前那么宝贝的孩子这些年竟过得这般坎坷, 吃了那么多苦头。
感慨罢, 孟老太太看向孟松洵, 眼神却复又凌厉起来。
“说, 你有没有欺负过念念!”
孟松洵稍愣了一下, 茫然道:“孙儿不懂祖母的意思, 孙儿怎会欺负她呢。”
“你是真听不懂, 还是同我装傻!”孟老太太蹙眉道,“虽说念念从前嫁过一次人,你也是迫不得已才纳她为妾,但你绝不可因着她如今的处境趁机欺负了她,可明白?”
话说到这般,孟松洵哪还能不明白,原他家祖母是怕他因着柳萋萋从前为人妾的事儿而轻贱了她,随意占了她的身子。
看来他家祖母是真将柳萋萋放在了心尖尖上疼。
孟松洵忍不住抿唇轻笑了一声,却是惹了孟老太太不悦。
“笑什么!我的话可记牢了,不然别怪我请家法。”她切切道,“虽说顾家已经没落,但你也不能以一个妾的身份辱没了念念,若两年内顾家能翻案,你便正正经经八抬大轿将念念娶进门,若不能……便替她寻个身份,再好生抬进武安侯府的门,做你的侯夫人,你觉得如何?”
孟松洵闻言略有诧异,不想祖母和自己规划的如出一辙,只他等不了两年,若一年内顾家旧案没有进展,他也会依着孟老太太的法子名正言顺将柳萋萋娶进门。
他看向坐在上首的祖母,敛了笑,似起誓一般定定道:“孙儿听从祖母安排,念念本就是孙儿未过门的妻子,不论从前如何,往后孙儿定会好生照顾念念,一辈子。”
翌日,依着那份尸格和肖成君的证词,韦三姑娘的案子最终结了案,韦家不能接受女儿是自尽的结果,还去大理寺闹了一通,直到大理寺少卿苏译徜好声好气同韦家将整个案子从头到尾理了一遍,韦通判和其夫人才哭着接受韦三姑娘是随付二公子殉情而亡的结果。
不知是否是柳萋萋那日对付夫人说的话起了成效,付夫人并未如付司业所愿,出来做伪证,而是反过来求付司业收手,为他们死去的儿子积点德,甚至跪倒在地,哀求让付司业去向韦家赔罪,望这两个两情相悦的孩子还能继续合葬,这样她就算死也无憾了。
然付夫人只是杀人未遂,不至于被处以极刑,但也被仗二十,徒五年。
二十仗听起来虽是不多,但对一个孱弱的妇人而言,却几乎要了她的命,当付夫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大理寺狱的牢房中,由付司业买通狱卒请来的大夫看伤时,听闻韦家在付司业再三跪求之下,终是答应重新将韦三姑娘和付二公子合葬的消息,顿时哭得泣不成声,每一滴眼泪都凝成一份无用的懊悔。
可错了便是错了,做了错事之人必定要受到惩罚。
韦三姑娘之事了结后,趁着休沐,孟松洵带柳萋萋去了程羿莸南阋┢套樱先前开的香汤已尽数喝完,这一趟去便是去复诊。
程羿莞柳萋萋把了脉,见她面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便知她头疾定然有所缓解,询问之下,果听她道:“亏得程大夫这药,我夜里已不经常做梦了,就算做了梦,再去回想也不觉头疼难忍,程大夫这药当真是灵。”
旁的不敢说,但程羿荻宰约旱囊绞醯故怯屑阜中判摹
“有效便好。”他凝视着柳萋萋道,“那……你可有想起些幼时之事来?”
柳萋萋朱唇轻抿,却是失落地摇了摇头,“虽常是梦见,但除却很小一部分,几乎不大记得住,梦醒了,梦里的事儿便也跟着模糊,然后很快就记不清了。”
见程羿菟眉紧蹙,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柳萋萋忐忑地问道:“程大夫,我……还需施针吗?”
程羿荽浇俏⒀铮挑眉忍不住逗着柳萋萋,“怎的,你想扎?”
她怎可能会想施针。
柳萋萋顿时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倒是没什么大碍。”程羿萏岜市聪乱桓龇阶樱递过去,“我加了几味药材,是给你调理身子用的,你拿着这方子去找前院的伙计,他们自会抓好药材给你。”
柳萋萋捏些那写着方子的纸,下意识看向孟松洵,却听程羿莸溃骸拔一褂行┗跋胪你家侯爷说,你先去前院,我这铺中有不少稀奇古怪的香材,可让伙计领着你瞧瞧。”
见识各类香材对柳萋萋的诱惑的确很大,但她仍是迟疑着一动不动,直到孟松洵柔声道了句“去吧”,她才点点头,迈开步子出了屋。
孟松洵听着动静,确认她走远后,才肃色问:“念念身子究竟如何,你同我说实话。”
见他这般紧张,程羿菪α诵Γ自壶中倒了一杯茶水,搁在他面前,“我并未撒谎,她的身子确实没有大碍,只明明头疾在康复,从前之事却依然记不起来,多少令我有些费解。”
“想不起来可对她身子有害?”孟松洵声音急切。
程羿菀⊥罚“倒是无害。”
“那便不必在意了。”听得这话,孟松洵的神情显然放松下来,“只消她身子康健,想不想得起来又有何妨。”
何况若她想起顾家之事,发现她的父母和兄长皆已凄惨而死,顾家只余下它一人,定会万分痛苦。
“你真这么想,你难道不期望她想起你来?”
程羿萘私饷纤射,若非柳萋萋自己记起,他绝不会主动告诉她当年之事,但若她想不起来,孟松洵对她而言便只是武安侯,而非她总爱依偎着撒娇的阿洵哥哥。
孟松洵轻啜了一口茶水,沉默许久,“期望……但若会令她痛苦,便没有丝毫意义。”
“你还真同从前一样,想的念的都是她。”程羿莸托α艘幌拢“想不起来也好,我总觉得,她之所以想不起来,或是她自己不愿想起来。”
他顿了顿,将话锋一转,“那案子查得如何了?”
程羿菘谥兴档氖鞘裁窗缸樱孟松洵心知肚明,“头绪不大,毕竟过了十余年,先前宫中涉及此案的太监宫婢多被牵累处死,剩下的几个命大的婢子,也因到了年岁被放出了宫,但人海茫茫,要寻到这几个人,只怕是大海捞针。”
程羿萸宄要重查此案有多难,毕竟此案涉及先皇后,定不能明目张胆地查,只能暗中进行,且不能教人发现,何况这么多年过去,就算还有人证物证,也极难再寻到。
他想了想,问:“那位胡大人呢?”
孟松洵薄唇紧抿,“他的确可疑……”
毕竟十五年前胡钊壁作为刑部尚书,正是主理此案之人。
打他上任大理寺卿以来,胡钊壁对大理寺的提防明显更甚,且处处与他作对,此番怂恿付夫人改证词,怕就是那胡钊壁意图对付他的手段。
“可刑部与大理寺素来不和,胡钊壁对大理寺之举,甚至对付我的举动,不能肯定是因着当年之事。何况他如今身居高位,想要调查他,并非一件易事……”
虽孟松洵担任大理寺卿一位,但不代表可为所欲为,“重启旧案”四字听似简单,但处处受阻,难以下手。毕竟孟松洵身后还有孟家,此案敏感,他定不能大张旗鼓,为孟家招致祸端。
程羿菘醋琶纤射眉宇间隐隐透出的疲惫,甚至能看到压在他身上重担如山一般,分明并非他的家事,他大可以撒手不管,但他还是支撑着,跨过刀山火海,意图去寻觅那棘手的真相。
他垂了垂眼眸,想起自韦三姑娘一案始他便一直很好奇的问题,“你觉得此回出现的灵犀香可与《异香录》有关?”
此事孟松洵同样记挂于心,他思量片刻道:“说不好,但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念念,这次她并未做与之相关的梦……”
“没做梦不代表书中没有记载。”毕竟柳萋萋不可能回回都梦到,程羿菝媛兜S牵“若此香同样来自《异香录》,你觉得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出现这么多来自此书中的香品,背后之人究竟要做什么?”
孟松洵眸色晦暗了几分,默了默,旋即娓娓道:“从鹿霖书院出现的取脑髓的香,到能令人赴瑶池会神女的婴香,再到这灵犀香,每一种香似乎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了它该出现的地方。先前我审问了那肖成君,他说给他香的是一个黑衣遮面的男人,嗓音略有些沙哑,不过伸出来的手布满厚茧,甚是粗糙,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他未取一文,便将此方予了肖成君,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将做出来的香品卖给真正所需之人……”
“若先前那被一箭射死的方系舟和顾长骤都是这般得到的香方……”
孟松洵屈指在桌案上扣了扣,沉闷的声响恰似他心中的烦闷。
“我怀疑那些人很有可能是想借旁人之手,验证《异香录》的真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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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孟松洵大胆的设想令程羿菟眸微张, 他垂首沉思片刻,“我一直很奇怪,唯一一本《异香录》分明已在顾家之变中付之一炬, 记得书上内容的人也失了忆, 那这些传出香方的人手中的《异香录》究竟从何而来?”
“的确很奇怪,除非……”孟松洵抬首看去,“除非世上不止这一本《异香录》,又或许,当初那本《异香录》根本没有被烧毁……”
两人对视一眼,皆愁眉紧蹙, 屋内一片寂静, 好一会儿,程羿莶牌鹕淼溃骸鞍樟, 再想下去也没有结果,还是暂且先别想了。”
他迟疑片刻,又低声道:“五日后,我正好要去城郊二叔父的马场, 你若有闲, 便带着念念一道去吧。”
孟松洵闻言懵了一顺, 旋即勾了勾唇角, 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你竟还有邀我的时候, 怎的, 可是你家老爷子着急了?”
“我帮你许多, 你帮一帮我, 又能如何?”程羿菝媛毒狡, 掩唇低咳一声, “何况我记得你从前答应过,等她长大了便要教她骑马的,你难不成忘了?”
孟松洵笑意微敛,默了默问:“那日几时?”
“巳时正,这忙可只有你能帮我了。”程羿菸弈蔚馈
“知道了。”
孟松洵说罢,提步出了后厢房,往前院而去,便见天上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前院内,柳萋萋正由伙计陪着,兴致勃勃地瞧着嗅着店内的香材,连孟松洵进来也不曾发现。
孟松洵也不扰她,自寻了个角落坐下,直到柳萋萋看得差不多了,无意一瞥,才瞥见坐在那厢静静看着她的孟松洵。
她也不知他看了多久了,面上一赧,忙疾步走过去,唤了声“侯爷”。
“可看完了?”见柳萋萋重重点头,他笑道,“那便回去吧。”
门外,方才如丝般的细雨下得密了许多,伙计取来一柄伞,为难道:“侯爷,这雨下得突然,咱们店内只有这一把伞了。”
因着这附近不好停车,他们来时坐的马车停在了与这儿相隔一条街的地方,冒雨过去着实不大好。
孟松洵接过伞,垂眸看向身侧的柳萋萋,“怕是要委屈你,同我挤一挤了。”
这也是没办法,柳萋萋看着这把实在说不上大的伞,低低应了一声,看着他撑开伞,与他一道走入雨中。
她尽量挨着孟松洵,却又不敢太靠近,走了一段,偶一抬首,才发现那伞向她这厢倾斜了许多,才不至于让她淋着。
而孟松洵,几乎半个身子露在雨里,衣袍打湿了大半,柳萋萋惊诧不已,本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思忖半晌,却是将步子往里挪了挪,与孟松洵挨得近了一些,抬手默默将伞柄摆正。
见孟松洵垂眸看来,她面上一窘,咬了咬唇,下意识错开视线。
少顷,却听头顶响起那低沉醇厚的嗓音:“亦菅我们一道去骑马,你可愿去?”
闻得此言,柳萋萋抬头看向笑意温润的男人,却是面露犹豫:“侯爷,我不会骑马……”
虽她确实对那马场万分好奇,想看看是何模样,可她不会骑马,去了那儿岂非闹了笑话。
说话间,身侧有车马驶过,一只大掌骤然揽紧她的腰肢,抱着她避开那溅起的水花。
柳萋萋被迫紧贴着男人的身子,手掌感受着自他胸膛传出来的滚烫热意,顿时心如擂鼓,抬首便见他含笑微微俯身,炙热的气息带来丝丝痒意喷在她的耳尖。
“莫怕,不会,我亲自教你便是。”
听闻柳萋萋要同孟松洵一道去马场,孟老太太特意命人给柳萋萋准备了一套骑装。
看着赵嬷嬷亲自送来的衣裳,听着她转达老太太说的让她务必小心的话,柳萋萋不禁有些发懵,她实在想不到,孟老太太会对自己这般好。
去马场那日,因着激动,柳萋萋很早便醒了,那身骑装可比寻常衣裙轻便得多,得宜的剪裁裹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透出几分飒爽来。
孟松洵见着她不禁眼前一亮,道了句“这身衣裳很适合你”。
自武安侯府到京郊马场的路不算近,行了大半个时辰才抵达,马车甫一停下,柳萋萋便见一着天青衣裙的身影向她跑开,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