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奕万万没想到,屋内居然还有一人。
他惊诧地抬首看去,便见一个身影缓缓自床帐阴影内走出来,站在了烛火笼罩的光亮处。
看清那人的一刻,顾长奕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眸。
“是你!”
第78章
还不待孟松洵将顾长奕做伪证陷害顾家一事上禀给天弘帝, 顾长奕便被一道圣旨罢黜了官职,举家流放。
没过几日,胡钊壁一案亦有了结果, 曾经的首辅被判秋后问斩, 胡家被抄家,男丁充军,女眷尽数沦入教坊司。
胡贵妃被天弘帝打入冷宫,十三岁的四皇子则被天弘帝封爵后草草遣去了偏远的封地。
原看好四皇子继承大统,站在胡钊壁一侧的官员有的因牵涉贪污赈灾款一案被处置,有的则缩起脑袋不作声, 唯恐被牵累。
朝中不少人都言此事恐是太子手笔, 因太子亲赴南边赈灾,或在那时掌握了胡钊壁贪腐的证据, 然从赈灾款一案事发到了结,太子因重病一直休养于东宫,似乎始终游离于此事之外。
四皇子已然失势,太子病弱一副命不久矣之象, 将来的储君人选成迷, 朝局形势一时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贪污赈灾款一事了, 大理寺总算是得了些许空闲, 是日, 孟松洵难得准时下了值, 正想着去轻绯苑同柳萋萋一道用晚膳, 方才在侯府门口下了马, 只听一声“阿洵哥哥”。
孟松洵抬首看去, 便见一人疾步向他而来, 她面色憔悴, 衣着素朴,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光鲜,她伸手欲拉孟松洵的衣袂,却被孟松洵避了开来。
“阿洵哥哥,我父亲定然是被冤枉的,你救救我父亲,我不想被流放,不想去那般苦寒的地方,你帮帮我……”
看着眼前人泪眼婆娑的模样,孟松洵无动于衷,只冷冷道:“顾大姑娘,你父亲是怎样的人,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
顾筠眉闻言微愣了一下,忙摇头否认:“不,其中定然有误会,我父亲怎会对顾伯伯他们做出那么过分的事呢……”
说话间,她昂着脑袋,一双眼眸清澈如水,透着几分无辜,却令孟松洵忍不住讽笑道:“怎会难以置信,顾大姑娘忘性不小,你和你母亲为了毁掉柳萋萋的清白,当初不也能做出令人不齿之事吗?”
顾筠眉双眸微张,“阿洵哥哥,你……”
先前,有人将那被割了舌的男人丢到她的床榻上,她便一直怀疑是孟松洵所为,但不敢确定,今日,听他说出这般话,顾筠眉心下便是彻底明了。
她心虚地搅了搅帕子,须臾,定定道:“我……我都是为了你啊,阿洵哥哥!那个女人哪里能配得上你,哪里值得你这般上心,这都是因为……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太喜欢他?
孟松洵唇角微扬,闻言一双鹰眸紧紧盯着她瞧,蓦然开口唤了句“眉儿”。
这个称呼,顾筠眉已十几年不曾听见了,她面露惊喜,正欲开口,却听孟松洵沉声道:“幼时我还会这般唤你,因那时你还算天真可爱,可如今……你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模样了。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然究竟喜欢我什么?你可曾想过,你其实并非喜欢我,不过是想要得到念念拥有的一切,证明自己比她强罢了,而恰巧那其中便包括我。”
顾筠眉深藏的心思被孟松洵三言两语轻飘飘道出,她似是慌了一瞬,矢口否认,“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喜欢阿洵哥哥,与她顾湘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她顾湘绯算什么东西!”
“不是的,不是的!”
顾筠眉摇着脑袋,喃喃自语起来,只这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见她自欺欺人的模样,孟松洵低叹了口气,不欲再说太多,也不管顾筠眉哭着在身后喊他,折身提步入了武安侯府。
行至影壁后,他蓦然止了步子,侧首看过去,唇角微扬,“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不远处的桂花树底下,走出来个人儿。
“才过来,便看见眉儿在同你说话,不好出去打搅。”
柳萋萋缓步行至孟松洵身侧,折首往府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听着顾筠眉隐隐的哭声,咬了咬唇。
“眉儿她……我虽不能原谅她,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有些可怜。”
“我记得幼时,顾叔叔总将自己与我父亲比较,连带着将这种压力施加到了眉儿身上,常斥责辱骂她,道她无用,处处不如我,还有她母亲,亦是严苛之人,眉儿的童年当是过得很难,才至于长大后形成了这般好强的性子。”
柳萋萋轻叹一声,“其实不与我比,她亦是优秀的姑娘,亦是名副其实的香秀,可没想到这么多年她仍是活在从前的阴影里走不出来,好似胜过我成了她人生最重要的事。”
孟松洵看着柳萋萋感慨的模样,知道她是因着幼时的情谊小小地动了恻隐之心,他默了默道:“虽说她的父母亲对她的影响极大,可有些事终究是她自己做的选择,旁人逼不了她,最后她也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柳萋萋垂下眼眸,自嘲地笑了笑,“是啊。”
她不该同情顾家人,顾筠眉亦不无辜,若他们值得同情,那她死去的家人又有谁替他们讨回公道。
“不过倒是有些奇怪,我原以为陛下此番会庇护顾叔叔,没想到却是这般利落地给他降了罪。”
确实蹊跷。
天弘帝几乎日日离顾长奕不得,孟松洵原以为,此番顾长奕恐不会受太大的影响,没想到却被罢黜流放到偏远之地。
如今冶香官一位空悬,听闻天弘帝已有了新的人选,但具体是谁,孟松洵便不得而知了。
他垂眸看着柳萋萋若有所思的模样,薄唇微抿。
“念念,我快三十了。”
他这话来得没头没尾,一时令柳萋萋怔愣了一下,抬起脑袋不明所以地冲他眨眨眼。
孟松洵微微俯下身,眸光温柔似春水,“再等下去,我便真要老了,祖母年岁也大了,我总要让她老人家抱到孙子吧。”
他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柳萋萋哪里还能不明白,一股热意陡然窜上,化作面颊的两抹嫣红,她羞赧地错开眼,“可……虽说顾家已算洗清了谋害先皇后的罪名,但毕竟还不知究竟是谁害了我父亲母亲,我如今还不能恢复身份……”
柳萋萋这理由算不上什么问题,孟松洵道:“你暂时用着苏家大姑娘的身份也无妨,左右我都要同你外祖父提亲。过两日,我便进宫求陛下赐婚,有陛下的旨意在,也不怕旁人看低你。待陛下的旨意下来,我便命人送信去澜州,将你外祖父和舅父舅母都一道接来,还有我祖母,再尽快择日正式与你完婚……”
孟松洵之所以急着想将柳萋萋娶进门,除却私心,就如那日胡钊壁在狱中说的那般,他们要面对的恐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柳萋萋早日成为武安侯夫人,他也能更名正言顺多庇护她几分。
听孟松洵有条不紊地说着自己的计划,柳萋萋双颊烫得厉害,声若蚊呐道:“阿洵哥哥,你怎全都安排好了,我还未答应要嫁予你呢……”
看着她垂眸羞涩的模样,孟松洵颇有些忍俊不禁,俯身一下将她托抱起来,挑眉道:“不嫁予我,你还想嫁给谁,念念,你总不忍心让我孤苦一辈子吧?”
柳萋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低低“呀”了一声,忙抱住他的脖颈,她坐在孟松洵的手臂上,娇声道:“阿洵哥哥,放我下来,若让旁人瞧见了,如何是好。”
怀中的人娇小,孟松洵抱得轻松,仿佛没有份量一般,还故意将她往上颠了颠,“你先答应我,我再放你下来。”
柳萋萋只得将他的脖颈搂得更紧了些,没想到孟松洵也会有这么无赖的时候,她朱唇轻咬,嗫嚅半晌,低低道:“我……考虑考虑。”
五日后,程家香药铺。
程羿菡在柜前写医案,偶一抬首,见一人阔步入内,忍不住笑道:“倒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我们侯爷的气色,还真是不错啊!”
孟松洵未言,只默默将视线落在了后院的方向,程羿莼嵋猓搁下手中的笔,同他一道去了后院厢房。
他边煎了香茶,递予孟松洵品尝,边道:“听说陛下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看来很快你便能抱得美人归了。”
孟松洵抿唇笑了笑,似是心情极好,但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问:“宁家那厢,最近如何?”
听得此言,程羿菀ú杷的动作微滞,“宁翊鸢那丫头前几日来找我,说她爹近日总不在家,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甚至还奇奇怪怪地同她道,他们宁家很快便能成为京城第一制香世家……”
他抬首看向孟松洵,迟疑片刻道:“宁伯伯果然有问题吗?他……才是害了顾叔一家的人?”
“不能肯定。”孟松洵啜了口茶水,“但宁FB确实有些奇怪,你想想,十五年前,宁家和我们两家一样,同小顾家断了交,可当时顾长奕高居冶香官一位,深受陛下信任,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在京中也有几家香材铺,但在这般状况下,宁家的缥缈居究竟是如何顺利成为京城第一香材铺的?”
程羿萁C忌铛尽
这个问题,他们从前根本没有细思过,只觉是宁FB能力出众使然。但如今想来,京城此地,若背后没有支撑,根本很难在此立足。
虽他们程家香药铺亦没有靠山,凭的是祖传的手艺,但因京城几乎无人以香入药的本事能与他们抗衡,所以这么多年才在京城屹立不倒,但宁家不同,京城香材铺子竞争激烈,能从其中脱颖而出,且居于头首,实非易事。
不知想到什么,程羿菝媛躲扳辏兀自低语道:“若宁伯伯真是……她要如何是好?”
孟松洵明白,程羿菟档乃指的是宁翊鸢。
与顾长奕不同,宁FB真心疼爱他的子女,若宁翊鸢知晓她敬爱的父亲亦是不择手段之人,该有多难过。
孟松洵迟疑片刻,“阿荩其实我今日来,还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程羿菸实馈
孟松洵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渐趋锐利,若一把出鞘的长刀,闪着寒光。
“我想让你帮我伪造一本《异香录》!”
第79章
柳萋萋和孟松洵定下婚事的第七日, 苏老爷子便赶到了京城,听门房来递消息时,柳萋萋正坐在书案前练字, 闻言诧异地放下笔, 忙往府门的方向而去。
孟大奶奶徐氏亦得了消息赶来,两人在府门前相遇,一道出了门,果见苏老爷子正由孟家的家仆扶着下马车。
“祖父。”柳萋萋提裙小跑过去。
虽说给苏家的信在陛下正式赐婚前便已送了出去,但按理他们不应该这么快抵达京城。
一旁的苏夫人杨氏见柳萋萋询问的视线投来,无奈一笑, “你祖父收到你要成亲的信, 是一刻也不愿耽搁,命人快马加鞭, 日夜不歇地赶路,才至于这么快就能赶来见你。”
柳萋萋搀扶住苏老爷子,上下细细打量着,虽说苏老爷子身体底子好, 但毕竟舟车劳顿, 这般折腾, 纵然是年轻人也撑不住啊。
她不禁埋怨道:“祖父......您忘了自己是什么岁数了吗?怎也不顾着点自己的身子。”
苏老爷子低哼一声, “听闻那小子这么快就准备与你成婚, 我哪里还能坐得住, 恨不得插翅飞来。”
说话间, 苏老爷子反握住柳萋萋的手腕, 凑近几分, 肃色道:“丫头, 你同祖父说实话, 莫不是那小子对你行了不轨之事,闯了祸,你无可奈何才......不然哪有准备半月便成婚的,我若是来得再晚些,只怕你人都要嫁出去了!”
见苏老爷子有意无意将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柳萋萋双颊骤然一烫,一时间舌头都打了结。
“祖,祖父!您莫胡说,侯爷他向来自重,怎会做出那样的事儿呢。”
先前她以妾的身份待在他身边时,他尚不曾趁人之危,又怎会在正式迎娶她之前动她呢。
站在一旁的杨氏闻言摇了摇头,颇有些忍俊不禁。
他家老爷子就是这般,不论对自己的女儿还是外孙女儿都格外疼爱,在他眼里,他家姑娘就是娇花,纵然孟松洵再好,也顶多算得上是人模狗样,娶他们家姑娘,就是癞□□吃了天鹅肉。
听闻当年她那大姑姐看上顾家公子时,老爷子也是一万个不愿意,苏芷滟出嫁后,他还背着人偷偷抹了半个月的眼泪,因此被苏老夫人嘲笑了好几年。
柳萋萋往马车的方向望了一眼,疑惑道:“舅......父亲呢?”
怎的没有看见她舅父。
“他呀,恐还需几日。”杨氏解释,“你祖父为你准备的陪嫁实在有些多,走陆路不便,你父亲便带着那些东西行的水路,自然是慢些。”
“要不是装不下,那些嫁妆,我还觉得不够呢。”苏老爷子嘟囔道,“我苏家女儿出嫁,哪里能随随便便敷衍了事,没个几十台嫁妆怎么行,没得让旁人看低。那孟家小子虽被封了侯,但能娶你,可是便宜他了!”
柳萋萋明白苏老爷子就是偏爱她才说出这种话,但她唯恐一旁的徐氏听了不虞,忙低咳一声,尴尬地轻轻推了推老爷子的手臂,示意他莫再说了。
谁知,却听徐氏笑道:“老爷子说的是,能娶到宁桓这么好的姑娘,是我们阿洵的福气。”
“这位是孟大奶奶,侯爷的嫂嫂。”柳萋萋介绍道。
“外头冷,老爷子,苏夫人,里头请。”徐氏说着,客客气气将几人往内领。
杨氏冲徐氏一颔首,“打搅大奶奶了。”
说罢,扶着苏老爷子入了府门,柳萋萋紧跟其后,走了几步,却是倏然步子一滞。
她折身望去,疑惑地蹙了蹙眉。
玉墨见状问道:“姑娘,怎的了?”
“没什么……”柳萋萋看着不远处的一排枝叶摇晃的杨柳树,却并未看见什么人,她抿唇清浅一笑,“许是错觉吧……”
因婚期急,这厢正如火如荼地筹备着婚事时,柳萋萋收到了宁府的请柬,宁FB邀她去府上一叙。
对于这份请柬,柳萋萋早做了准备,故而收到时并未显出一丝一毫的惊诧,反是孟松洵面上的愁色更浓些。
他提出与她一道去,却被柳萋萋给否了,宁FB既敢光明正大将她邀去府上,便不会让她在宁府有所闪失,他大可以放心。
赴邀那日,柳萋萋只带了玉书玉墨和李睦,唯恐人去的太多,惹得宁FB怀疑。
宁FB特意在花厅中设了宴,看起来心情极佳,他举起杯盏敬了柳萋萋,笑道:“先前在孟老爷子的寿宴上,我便说要邀你来家里说话,但一直抽不出工夫来,没想到隔了这么段日子,柏灏一家已然洗清了冤屈,也算了了我这些年挂在心上的大事。”
柳萋萋闻言亦是唇角微扬,“宁伯伯当时说得果然不错,还真是那胡钊壁陷害了我姑父,如今我姑父一家得以昭雪,也该瞑目了。”
“其实,当年,看那胡钊壁对柏灏一案敷衍了事,我便觉得此人可疑,只可惜一直拿不出证据。”宁FB言至此,蓦然义愤填膺道,“还有那顾长奕,我早便看出他不是个东西,从前柏灏出事,他袖手旁观,原他就是害了柏灏一家之人,这种人死不足惜,只被判了个流放,实在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