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你且戴着。日后寻到好的,再给你。
况且,长者赐不敢辞。”
言已至此,顾婵漪若再推脱便显得不知好歹了,她蹲身行礼,恭恭敬敬道:“多谢老王妃。”
老王妃“嗯”了一声,笑着松开了顾婵漪的手,让她回到曹夫人身边,挨着曹婉坐下。
老王妃垂眸,眼下人多,不宜太过张扬,引得旁人瞩目。
她初次见顾婵漪,便送了小姑娘一只翡翠镯子,便极其打眼了,但还能借着她身上没有旁的物件可送来遮掩。
若是她有个姑娘,或者她家小子年岁小些,旁人还不会多想。
奈何她生的偏偏是个小子,还是一个刚刚及冠,正值谈婚论嫁的臭小子。
她若是多夸两句,旁人便要多想了,岂不有损小姑娘的闺誉?
老王妃在心中长叹一声,况且,她家只是表面风光罢了。
出门在外,听闻是礼亲王府的车架,谁家不是退避三舍,避如蛇蝎。
刚刚她只是多夸了曹家姑娘两句,曹夫人就变了脸色,深怕她看上她家闺女,聘曹家姑娘为礼亲王妃。
如此看来,顾家三姑娘倒是极好的。
虽瞧着有些怕她,但听到她的夸赞时并不惶恐,收下礼物后也并无惧意,坦然自若,落落大方。
老王妃越想,心中对顾婵漪的喜欢便越多,只是碍于人前,不宜表露出来。
还好她这些年来,早早学会如何应付这些世家夫人,只端着一张笑脸,将心底所想尽数掩藏。
顾婵漪走到曹夫人身后,挨着曹婉坐下,不自觉地看向左手腕上的镯子。
尽管她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看过的好东西皆不多,但还是能感觉到这只镯子的成色极好。
细腻通透,翠绿欲滴,初初戴上时透着一丝凉意,却很快与她的体温相合,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翡翠镯子旁边,还跟着一条略显陈旧的长命缕。
顾婵漪揉捏着手腕上的长命缕,不自觉地咬了下下唇。
前世她在北疆见到沈嵘时,老王妃便已经仙去了。
而她前世是在十七岁的深秋寒夜被二房害死,她死去前,并未听闻京中有皇亲国戚故去。
她在北疆见到沈嵘是当年的寒冬,是以,她死去没多久,老王妃便也去了。
然而,她今日与老王妃近身相处,老王妃说话中气十足,拉她手腕的力道也很足,面色更是红润康健,完全看不出患有隐疾的模样。
顾婵漪默然,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难道,前世老王妃之死另有隐情。
顾婵漪心下一紧,需得找个合适的时机提醒沈嵘才是。
老王妃待她不薄,且老王妃去后,沈嵘在北疆的模样,她至今仍能回想起来。
阿兄原本对皇子皇孙颇有成见,听闻有个亲王要来监军,脸板得宛如北疆山上的大石头,生怕这些龙子龙孙不知兵法,在战场上“指点江山”。
然而,阿兄初次见到沈嵘时,便大吃一惊。
无他,只因面前之人完全不像在京中金尊玉贵的礼亲王。
明明是天潢贵胄,却像在北疆街头流离失所的流民,失魂落魄。
虽然身穿绫罗绸缎,炊金馔玉地养着,但整个人偏是肉眼可见地瘦了,毫无精气神。
过了大半月,阿兄才意外得知礼亲王府的老王妃仙去了。
刚刚过了七七,礼亲王便被一张圣旨打发到了北疆。
阿兄十岁,她两岁时,他们的娘亲走了,但彼时爹爹尚在。
后来爹爹也走了,尽管顾家二房不是人,但他们还有舅舅和姨母。
然而,沈嵘虽贵为亲王,却孑然一身。
自那日起,阿兄便时常叫沈嵘出来,或练武对战,或喝酒吃肉,或巡视军营,或探讨兵法。
当沈嵘变得忙碌后,便无暇沉浸于无边无际的哀伤中。
沈嵘并非不知好歹,交心相伴后,二人便称兄道弟起来。
便是那时,阿兄告诉沈嵘,他在京中还有一个妹妹,问沈嵘在平邺时,是否见过她。
沈嵘本是外男,轻易见不到内宅未出阁的姑娘,更遑论,彼时的顾婵漪被困在崇莲寺中,他如何见得。
阿兄见沈嵘摇头,只抿唇不语,闷闷地喝酒。
顾婵漪化为灵体,站在阿兄的身后,看着阿兄这般模样,心中悲痛不已,却无法直言道出。
后来顾婵漪目睹阿兄重伤而亡,感受到至亲之人故去的锥心之痛,瞬间便明白了沈嵘当初的失魂落魄。
她在这茫茫天地间,真的只剩她自己一人了。
如今重活一世,她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悲剧重演。
老王妃眼下身强体健,俨然无伤无痛,无病无灾。
距离明年深秋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顾婵漪垂首低眉,在心中默默打算,全然没有意识到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曹婉坐在她的身边,各家夫人看过来时,皆会瞥她一眼,她实在有些受不住这些若有若无的视线,便借着娘亲的背影,在桌椅下戳了戳顾婵漪的腿。
顾婵漪身子微颤,回过神来,面露疑惑地看向曹婉。
曹婉悄声问她,“崇莲寺中,一般何时用午膳?”
尽管曹婉压低了声音,奈何曹夫人就坐在她们身前,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未等顾婵漪回话,曹夫人已然回过头来,怒目瞪向曹婉,低声斥道:“尚未到午时,你便饿了?!在车上时不是用过了点心!老王妃还未发话,你且老老实实地坐着,哪儿也不许去!”
曹婉吐了吐舌尖,只好乖乖坐直了,耐着性子听慈空主持讲解经文。
明明一个是训斥女儿、佯装生气的娘亲,一个是佯装乖巧、故作鬼脸的挨训女儿,顾婵漪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情。
她很是羡慕曹婉。
曹婉有个心疼她,包容她,关心她以及担忧她的母亲。
而她的娘亲早早故去,她自小由父亲和阿兄以及盛嬷嬷抚养教导。
若不是顾家二房,若不是王蕴阴险毒辣,使出阴损毒计害她娘亲,现在她便是与娘亲一道坐在这里,而不是看着旁人母女说话交谈,羡慕不已。
顾婵漪摸了摸腕间长命缕,却摸到了温润的翡翠玉镯。
顾婵漪眼底的阴郁渐渐散去,神智慢慢回归,她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几遍心经,让自己冷静下来。
寺中响起钟声,午时已至,素斋已经备好。
老王妃在周嬷嬷的搀扶下,率先起身,其余各家夫人纷纷站起,随着老王妃一道走出客堂。
待老王妃与各家夫人走远,曹婉才长舒一口气。
“我在女学读书时,尚且还能读半个时辰,休息一刻钟。今日听经,我却足足坐了一个时辰!”
顾婵漪莞尔,“你性子急躁,闲暇时多听听经书却是极好的,能磨磨你的性子。”
曹婉撇撇嘴,面露苦色,“还是饶了我吧。”
崇莲寺虽是平邺城外的大寺,奈何佛欢喜日来寺中礼佛的人不少,原本供香客居士用素斋的斋堂已然不够用。
是以监院特特将斋堂后面,平日寺中比丘尼用膳的小斋堂也收拾了出来。
陪女眷上山礼佛的男客在大斋堂用膳,而女客则在后面的小斋堂用膳。
如此既不拥挤吵闹,又能避免男客无意冲撞女眷,最是便宜。
顾婵漪与曹婉踏进小斋堂,一眼便瞧见老王妃身边站着位极面熟的妇人。
吊梢眉三角眼,身穿竹青绣白莲纹样的褙子,头戴红宝石金簪,手腕上还戴着金手钏,瞧着甚是富贵。
曹婉捂唇轻笑,手臂推了推顾婵漪,“我每次见到你家二婶,便想问问她,身上戴着这么多金子,不嫌累吗。”
顾婵漪却眯了眯眼,死死地盯着王蕴。
老王妃朝身边的嬷嬷低声说了几句,周嬷嬷便朝着顾婵漪的方向走来。
周嬷嬷微微躬身行礼,嘴角带笑,“顾三姑娘,老王妃请三姑娘过去。”
顾婵漪愣了一瞬,跟着周嬷嬷到了老王妃身边。
王蕴抬眼瞧见面前的顾婵漪,整个人顿时僵住,满脸的脂粉都掩盖不了发白的面色。
老王妃握住顾婵漪的手,宛若并未察觉王蕴的异样,声音轻柔却并不低。
“顾家有个好姑娘,在寺中祈福多年,我瞧着心疼,且如今北疆捷报频传,今日便让这丫头家去吧。”
第十六章
王蕴当场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出现在斋堂中的顾婵漪。
再听到老王妃的话,王蕴脸色大变,但好歹当着这些夫人的面,咬牙稳住了。
她瞥了顾婵漪一眼,微微垂眸,顺着老王妃的话往下说。
“老王妃说的是,山中到底比不得家里,前些时候,我便劝过阿媛下山。
阿媛却说边疆战事未了,她需留在山中祈福。妾身见孩子这般诚心,便未多劝。”
此话说的漂亮,仿若将侄女放在心里的好二婶。
老王妃闻言,只轻轻地点了下头,回首对着顾婵漪道:“山中清冷,边疆大捷,你可家去了。”
顾婵漪眉眼弯弯地点头应了。
她求助慈空师傅,趁着佛欢喜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便想让世人知道她在崇莲寺中祈福多年,同时让王蕴风风光光地接她回府。
有老王妃帮忙,事半功倍,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顾婵漪喜不自禁,蹲身行礼,真心谢过老王妃。
用过素斋,顾婵漪要先回小院收拾衣裳用具。
王蕴见状,起身欲与她同行,趁机说说话。
奈何老王妃直接转头看向王蕴,言笑晏晏,“听闻顾二夫人有个姑娘,是否及笄?”
本朝女子许嫁后方行及笄礼,若问女子是否及笄,便是婉言问及是否许嫁婚配。
王蕴微惊,立即回身对着老王妃道:“尚未行笄礼。”
二人说话间,顾婵漪便带着小荷悄悄离开了小斋堂。
待王蕴回过神来再寻人,已然找不到人了。
蝉鸣声声,飞鸟啭啭。
从前觉得吵闹的声音,此刻却悦耳动听。
顾婵漪面露喜色,连走路都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欢欣鼓舞。
她可以回家了,今日便能回到自己幼时住过的地方了,回到家后,新仇旧恨便能细细清算。
头一件要紧事,便是需将盛嬷嬷找回来。
这些年来,王蕴哄骗她,说盛嬷嬷一直在府中,然而,她却知晓,此时盛嬷嬷已然在南郊的庄子上,被王蕴的人牢牢地看着。
她今日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王蕴面前,且有老王妃发话,让王蕴傍晚归家时带她一道回去。
如此毫无准备,是以盛嬷嬷必然不在府中,她倒要看看王蕴该如何解释。
顾婵漪仰头望天,烈日挂在西侧,青翠枝头站着不知名的鸟儿,受惊后飞速掠过天际,往南而去,带着一阵轻微的风。
她写给姨母的家书,应当送到了吧,不知姨母何时才能抵京。
她孤身在京,王氏即便是继室,也是她的祖母,二房众人仍是她名义上的长辈。
日后若是闹起来,王氏及二房一句“不孝”便能将她堵得毫无出路,且让她在平邺城中,名声扫地。
而姨母与舅舅们却是她的亲外家,舅舅们皆在任上,无暇回京,只好麻烦姨母北来。
有姨母坐镇,闹将起来,二房也不敢再用孝道压制她。
顾婵漪轻叹,不由自主地往南望去。
姨母抵京后,她才可以将书信中不能言明之事,悄悄告诉姨母,寻求姨母的帮助,彻查她娘亲当年之死。
顾婵漪微微垂眸,一边思索日后行事,一边跟着小荷默默往前走。
谁知,小荷却在她的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停了下来。
顾婵漪回头,却见小荷动作极小地往前指了指。
她顺着小荷的指尖往前看去,青翠竹林边,月白身影清隽颀长,林中竹叶与衣袍上的竹纹相映成趣。
顾婵漪愣了一瞬,随即喜上眉梢,笑得眉眼弯弯,露出双颊上明显的小梨涡。
顾婵漪走上前,蹲身行礼,声音柔和婉转,“见过礼亲王。”
沈嵘颔首,眸光柔和,“不必多礼。”
沈嵘微抬手,朝后挥了挥,他身后的湛卢立即往后退了几步,双手抱剑,在竹林边远远地站着。
顾婵漪见状,便知沈嵘有话要与她说,她便回头对着小荷交待了两句。
小荷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转身走到了远处。
毕竟前世以灵体之姿,陪伴沈嵘多年,在旁人眼中金尊玉贵的礼亲王,在顾婵漪眼里只是简简单单的沈嵘。
是以,今世再见,顾婵漪微微仰头,直视沈嵘的眼睛,笑靥如花。
“不知亲王有何事?”
然而,顾婵漪却忘了,眼下她是郑国公府的姑娘,并非前世灵体,一举一动皆需有礼有节。
顾婵漪的眼眸清澈明亮,不似旁人,眼底并无畏惧与害怕,唯恐避之不及。
沈嵘微微一愣,顾长策的亲妹竟如此胆大?
前世他从边疆归来时,这位顾家三姑娘已然化为一g黄土,孤零零地葬在华莲山的北侧。
北侧背阳,全年晒不到日头,陵墓两侧种植槐树,正前方是一汪死水潭,甚至有死去的臭鱼漂于水面。
将顾婵漪葬于此地之人,用心极其险恶。
他命人挖开墓土,重新收殓顾三姑娘的尸骸。
墓土之下,玄棺之上,用朱砂画满了符咒,棺材四角还挂着不同的黄纸符。
他让老道士瞧过,皆是困锁魂灵、让人不得超生的阴损恶毒符。
他选了个风水宝地,将顾三姑娘重新下葬,诵经办法会、礼拜做道场,佛家道家的都用上了,只为顾三姑娘得以解脱,重归轮回。
如此,方不负顾长策的临终托付。
然而,眼下瞧着,似乎他前世办的那些法会道场,皆白费了。
如若不然,顾三姑娘怎知那张药方可根治他的箭伤。
如若不然,顾三姑娘怎的改了性子,不再柔柔弱弱,而是有的放矢,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妥,势必要回国公府。
如若不然,他虽贵为礼亲王,但身份尴尬,极易招惹圣上猜忌,不知何时便会殒命。
旁人皆避着他远着他,深怕与他有牵扯,偏偏这位顾三姑娘看见他时,不躲反面露欢喜。
定是他前世请的那些和尚道士或法力不强,或弄虚作假并无真才实学,以致于并未送顾三姑娘往生。
而是一直困在她的棺椁中,及至今世,不知顾三姑娘遇到何种机缘,重活一世。
不过,他也未想到他能重生的缘由。
前世,他在顾三姑娘的墓碑前,曾将国公府的一切前尘往事尽数道出,那些阴损手段,前因后果,顾三姑娘应当全部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