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这时才注意到,这些林立的坟墓和墓碑的确是幻化出来的虚像。
她定睛一看,看到了这片实像,的确是一片十分凄凉的乱葬岗。到处都是土堆,根本没有像样的墓碑和坟墓,甚至有的枯骨曝尸荒野,任由着野兽和乌鸦啃啄。
“你的家人竟将你丢在这乱葬岗?”沈秋有些不敢置信。
男人指着自己的嘴,“你看这里。”
沈秋抬眼一看,看到他的嘴巴上突然多了一道黄色的字条。
像是某种符咒,可大概因为那法师的法力太差,有欺神骗鬼之嫌,这符咒贴上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但这符咒上的咒语,沈秋还是认识的。
“这是封口符?”
男人苦笑:“是啊!就是封口符!这可是我的亲弟弟给我贴上的,他就怕我死了去阎罗王那里告他的状!”
第197章 透明的
“你弟弟?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弟弟?”沈秋禁不住说。
“哈哈!狠毒?那可是我最爱的弟弟啊!”他嘲讽的叹息。
原来,他叫郑宽,是个跑码头搬货的。家里头有父亲、母亲、弟弟。
他们兄弟两个只相差一岁,弟弟名叫郑荣。
郑家穷,父亲给人做短工为生,母亲帮人浆洗衣服挣点辛苦钱。
自打郑宽懂事起,就开始操持家里的一切,家里的苦活累活都是他干,家里的活儿干完了还要去跟着父亲一起打短工,补贴家用。
他年纪小,做不了什么,就在旁边给父亲递递砖头。
可是小他一岁的弟弟,却从小到大什么都没做。
因为弟弟郑荣打小就比他长得好看,比他聪明机灵,十分讨人喜欢。
曾经有个算命的说过,郑荣以后会做官。郑父郑母穷苦了一辈子,一听说这话,立即有了希望。
他们决心,不管怎么苦,都要挣钱供郑荣上学,让他以后做官,光耀门楣。
于是,家里所有的苦活累活都是郑宽在做,弟弟只需要坐在家里享福,养的白白嫩嫩。
家里过年买了肉,都留给弟弟,家里其他三口人都只能吃点猪油拌菜。
到了郑荣六岁的时候,郑宽那时候也只有七岁,跟着父亲在码头没日没夜的扛东西干苦活,终于攒够了给弟弟去私塾的钱。
看到那攒够的钱,想到弟弟可以上私塾了,他心里跟父亲一样开心和激动。
弟弟终于上私塾了。
为了攒钱给他买笔墨本子,郑宽继续在码头扛麻袋干活。
郑宽因为年纪小,扛麻袋的时候经常摔倒,每次回来脸上身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
可是回到家里,父亲母亲都围着郑荣嘘寒问暖,问郑荣一天的学习怎么样,先生对他好不好。
七岁的郑宽坐在角落里,仿佛没有一个人看见他。
没有人听他说话,没有人关心他累不累痛不痛。这一刻,他感觉,或许他就是透明的,所以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可他这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怨恨,他的眼里还有光。
他看着弟弟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子,心里是高兴的。他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以后弟弟能出人头地就好了。
弟弟是全家人的希望,也是他的希望。
好在弟弟很争气,读私塾的时候成绩不错,后来又进了县里的中学,在中学里成绩也挺好。
郑荣中学住校,他花着哥哥郑宽干苦力挣来的钱,穿着干净的衣服,用着价格不便宜的钢笔,仿佛跟普通的县城学生一样。
有时候郑宽想去学校看看他,可是郑荣从来不许他出现在校门口,而是叮嘱他,如果买了东西过去,就搁在门卫那里,说他是家里的下人,送东西过来的。不许他说他是自己的哥哥。
郑宽心里有些不开心,可是看到自己身上又脏又破的衣服,他又觉得弟弟说的很有道理。
他这副样子,要是说是郑荣的哥哥,他在学校一定会被人瞧不起。
到了郑宽二十岁的时候,这个时候郑荣已经中学毕业了。
郑荣十分精明,有了学历,靠着同学的介绍,在县政府谋得了一份差事。
没两年,就升做了县长秘书。他开始拿薪水,可是一块钱都没有拿回家过。他为了维持自己体面的生活,那些薪水自己都不够花,又怎么会给家里呢?
郑荣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是趁着天黑,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饭都不吃一顿。
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了郑宽一个人的头上,父亲年纪大了容易生病,因为年轻时辛苦,年纪一大,一身的伤病就愈发明显了。
郑宽一边起早贪黑的去码头搬货,一边还要趁着空赶回家给父亲买药。
可哪怕这样,父亲和母亲依旧念着郑荣。
开口闭口都是郑荣这,郑荣那的。
有一次,郑宽终于忍不住了:“爹,娘!你们病了,弟弟连看都没来看你们一眼,一毛钱都没有拿给你们治病,他心里真的有我们这些家人吗?”
郑父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弟弟这么辛苦读书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现在他才当上县长秘书,有很多官员需要打点,花钱很多的!你这个笨猪,怎么懂这些?他是着长远看,等以后要真当了县长,还能不顾着我们?”
郑宽心里似乎明白什么,可是他没法跟父母说。他们眼里,郑荣永远都是完美无瑕的,而他,在他们眼里,永远都是笨猪一头。
到了年底的时候,天气太冷,码头上没活儿了。可是郑父因为受了寒,老毛病又犯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天天嚷腰疼。
郑宽没法子,一家人吃饭都有问题,哪里还有钱去买药?
他只能去找郑荣借钱。
可是他一身破烂衣裳,不敢轻易出现在弟弟的面前。
他去县政府找他,躲躲闪闪的,生怕被人看见。
他藏在一棵大树后面躲了很久,终于看到郑荣出来了,只见他穿着一件干净清爽的蓝色中山装,陪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士笑容宴宴的一起上了一辆吉普车。
他想叫,没等开口,车子已经开走了。
没法子,他只得去郑荣租住的公寓蹲他,天气很冷,他躲在楼道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
黑暗中,似乎郑荣回来了,他喝了酒,带着几分酒气。
郑宽鼓起勇气,上了前去:“爹病了,你……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想给他抓药。”
郑荣诧异的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男人,冷笑一声:“是你?我不是说过,不要到我公寓来找我吗?要是给人看到了,我这脸往哪来搁?”
郑宽有些心虚,陪着笑脸说:“这也是没办法呀!你工资高,借我两块钱呗?咱爹真的病得厉害。”
他伸手去扯郑荣的袖子,郑荣蓦地甩开他,怒道:“别碰我!你这个脏兮兮的家伙!你的手这么脏,待会弄脏了我的衣服!”
郑宽呆在当场,可是这一次,他没有退却,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你要是不给,我就不走,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你哥哥!”
郑荣恼了,可是拿他没办法,“你真是跟小时候一样,又蠢又犟!”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一块钱的票子,扔在了风中:“给你!蠢货!别挡我的路!”
他摇摇晃晃的进了公寓。
郑宽望着寒风中在地上飘零翻滚的一张票子,怔了半晌,终于默默的去捡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放进了兜里。
第198章 十年牢狱
这一夜,下了雪,风呼呼的穿着,他穿着打着补丁的薄棉袄,浑身发凉,心也跟着凉飕飕的。
这个就是他们捧在手心里,供了这么多年的弟弟。
他自嘲的咧开嘴角笑了,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后来,他没有做码头的活儿,开了一个豆腐店,每天起早贪黑磨豆腐,渐渐的日子有了好转。
爹娘做不动了,都靠着他养着。可是爹娘最盼望的,是郑荣回家看一眼,但是郑荣却很少回家。
他三十岁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一波难民逃到了县里,一个姑娘晕倒在他的摊子前面。
他可怜那个姑娘,将她抬进了屋里,喂给她喝了一碗热热的豆腐脑。
当姑娘醒来时,对他感激万分。
姑娘叫阿芬,无处可去,求他留在豆腐店里帮忙,一分钱都不要,只要有口吃的就行。
郑宽看着阿芬清秀的面容,这一刻心里的激动难以形容。
他的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希望,他的眼底再次亮起了光芒。
“你要是愿意,留在这里,我……我养你……”憋了半天,他涨红了脸,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姑娘也红了脸,可是还是点了点头。她已经无路可走了,能够有个栖身的地方已经不容易。
郑宽在三十岁这年娶了妻,他觉得他好像否极泰来了,以后会有幸福的日子等着他。
可是,就在他三十一岁的这一年,突然在过年的前一天,弟弟匆匆忙忙的回到了家里,将一个箱子交给他,十分郑重的对他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你是我大哥,我只相信你一个人,你一定要藏好!”
对于郑荣这样的重视和嘱托,郑宽受宠若惊,接过了箱子,用力的点了点头。
对于弟弟的嘱托,他一定会办到的。
可就在当晚,半夜睡得正沉的时候,突然许多警察急促的敲打着他家的大门。
郑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他打开门时,一根警棍狠狠的砸在了他的脑门上,将他砸了个晕头转向,顿时鲜血就从额头流了下来。
阿芬吓得尖叫,躲在角落不敢作声。二老更是不知所措。
“去搜!肯定能搜得到!胆子倒是大!走私这种事居然也敢做!不要命了!”警长喝道,一队警察冲了进去,将郑家搜了个底朝天。
“找到了!”有人从房梁上的稻草里搜出了一个箱子,“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箱子打开,郑宽惊愕的瞪大了眼睛,里面赫然是整整一箱子西药――盘尼西林!
这个时候南北大战,正是战事捉紧的时候,盘尼西林价比黄金,南方明令禁止私自买卖盘尼西林,一旦发现,就是走私罪!
警长大怒,指着郑宽的鼻子大骂:“妈的!一个卖豆腐的,你好大的胆子!”
一个大耳刮子就抽了过来,打的郑宽四仰八叉。
他不明白了,这是弟弟交给他的,为什么会这样?
这些警察的后面站了许多围观的人,迷蒙的黑夜之中,人群挤挤挨挨,这些人群当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是他!郑荣!
他被警察扣押,直接关进了铁牢。
在他家里搜出了走私的药品,人赃俱获。且不说他说这些东西是郑荣给的,警察信不信。一旦说了,郑荣的官途就全完了!
他躺在牢房里,觉得不公。可这些事情不是他做的呀!
他家里还有老婆,他想过正常人的日子啊!
他必须将这件事跟警察说清楚,这些东西不是他走私的呀!
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跟警察说实话的时候,郑荣带着父母来了。
“阿宽啊!你……你就帮帮阿荣吧!你可是他哥哥啊!”父母老泪纵横的求他,“他做这事,也是为了咱们一家人啊!”
郑宽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可是……可是这个罪名很重啊!爹,娘,我不想坐牢啊!我是冤枉的啊!”
郑荣第一次对他露出了温和的表情,好言安慰道:“你别着急,我县里有人,我会帮你求情的,他们一定会帮你减刑的。顶多坐个两年就出来了。哥,我求求你,如果你说了实话,我就真的完了!”
郑父紧紧握着郑宽的手老泪纵横:“你弟弟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你一定要帮帮他啊!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们啊!”
郑宽仰了仰头,泪水氤氲了眼眶,低头时,他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那你们一定要帮我照顾好阿芬!”
郑荣信誓旦旦的说:“你放心!我肯定会帮忙照顾的!”
有了弟弟的承诺,郑荣签下了认罪书。
可是当法庭宣判的时候,他差点晕倒。
郑荣说了,顶多两年。可是实际上,宣判下来,他要坐十年牢!
十年!一个人有多少个十年!
他在法庭上最后一次看到了郑荣,他依旧那么聪明俊秀,依旧那么自信清爽,依旧是父母眼中的骄傲,可是他的眼底,唯独,没有一丝的温度。
他冰冷的看着自己被押入了大牢。
十年的牢狱生活,郑宽如同木偶一般每天重复。
麻木,是他唯一的感觉。不思不想,才能不痛苦。
唯独想起阿芬,他的眼底才闪过一丝微光。
十年却没有他想的那么久,终有一天,十年还是会过去。
进去的时候他三十一岁,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四十一,满脸的胡茬子。
他本来就不聪明不好看,十年的牢狱生活,他变得更老更丑。
十年了,豆腐摊子依旧在。
他远远的看着那豆腐摊子,却不敢靠前。阿芬看起来比十年前胖了一点,可是眉目依旧清秀,甚至还烫了一个头,显出了几分时髦。
他对着街边的窗户玻璃照了照,看到玻璃里自己的样子,有些自惭形秽。
可那是他想念了十年的人,在牢狱中唯一的念想啊。
“阿……”他还没来得及靠近,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跑了过来。
“娘!我饿了!做饭没有?”
阿芬亲切的拉着孩子,给他擦了额上的汗水,“做了,就等你回来呢!”
说着,阿芬拉着孩子一起进了屋子。
郑宽傻眼了,他愣在了当场。
七八岁的孩子?可是他入狱已经十年了!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他浑身颤抖,感觉到寒气从脚底升起来。
他看到对面有个卖饼的铺子,十年前并不见这家铺子,卖饼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应当不认识自己。
“请问一下,这郑家,有几口人?”他颤声问道。
第199章 儿子都生了
妇人鄙夷的瞅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意思是懒得跟他这一身破烂的人说话。
郑荣摸出了身上仅有的几个铜子,这还是同一天出狱的狱友看他一无所有给他的。
“拿两个饼。”
给了钱,妇人终于愿意跟他多说几句话了。
“我在这里住了大概有八九年了呢!这里的事儿啊,我最清楚了!你问的这家,姓郑的,现在家里头只有两口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郑宽惊讶:“孩子的父亲呢?”
妇人道:“好像说十年前就死了吧!大概前七八年,这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那时候我刚刚搬过来,这家还有老两口,老两口一身的病,可是没钱看病,唉,后来先后都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