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忙驾驶着马车,调转头绕过御街,朝城门驶去。
车轮轧在青石地上, 发出沉闷的?哐当声。但韩企山的?耳边,却仿佛盈满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似踏在了?心?上的?马蹄声。
天气冷, 加之混乱, 街头巷尾空无人影。马车行驶了?一段路,韩企山后知后觉发现,周围出现的?百姓, 好?似渐渐多了?起来。他怔忪片刻,将车窗打开一条缝, 偷偷朝外打探。
裹着厚衣衫的?百姓, 急迫又满含着欣喜, 朝铺子跑去。
韩企山脑中乱糟糟,无论如何都理不清, 他干脆打开了?车窗,被外面的?寒气扑面一吹, 方勉强清醒了?些。
不对劲,很不对劲!
韩企山感到疑惑重重,扭头回望,看到百姓们奔到了?杂货铺子,茶楼,甚至酒楼前排起了?队。
“停车!”韩企山急忙叫了?声,吩咐随从道:“你速速去打听一下,看他们在作甚。”
随从忙小跑着去了?离得近的?杂货铺子,拉着个汉子问了?几句,很快就跑了?回来,低声禀报道:“相爷,他们是去买粮,燕京衙门放粮,粮价降了?下来,只卖一石两贯五百钱。”
韩企山震惊不已,云照山曾信誓旦旦说过,燕京缺粮,常平仓几乎都空了?。
大的?粮食铺子,存粮送进了?天宁寺,余下来的?粮食,与小粮食铺子的?粮食一起,早已被百姓哄抢一空。
燕京衙门哪来的?粮食平粜粮价?
随从看到远处出现的?亲卫,着急地道:“亲卫队来了?,相爷,我们得赶紧离开燕京城。”
亲卫骑在马上,远远就能感到他们身上的?杀气。韩企山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忙点了?下头。随从驾着马车,一路不停驶向了?东城门。
隔着几丈远,随从看到城门口身着戊装,手持苗刀的?兵丁,他赶紧拉了?缰绳,惊慌失措道:“相爷,城门换了?守卫,是京畿营的?骑兵营!”
武将军了?解些北地的?兵丁布防,与以?前不同,燕京虽算是北地的?京畿,周边未布重兵把守,京畿营的?兵丁并?不多。
但北地的?骑兵营,每个兵丁除了?配备四匹战马,手上的?苗刀,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韩企山心?凉了?大半截,他不受控制靠在椅背上,不断喘息,半晌后,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了?!去西城门!”
西城门乃是送柴禾,各种货物进出的?城门。平时只有城里的?穷苦百姓,会从此地进出。
随从驾着马车一路疾奔向西城门,韩企山顾不得寒冷,从车窗缝偷偷朝外面打量。
城西与城东一样,百姓都出了?门,围在了?铺子门前买粮。
尚未到城门口,随从的?马车就被保甲远远挥手拦住了?,保甲大声道:“回去,西城门要进粮食,今日?不开!”
马车里的?韩企山,死死盯着外面一辆辆骡车经过,车轮吱嘎,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韩企山心?彻底凉了?,面色惨白如纸。
只无论如何,韩企山都想?不明白,赵寰究竟哪来的?粮食?
“去御街!”韩企山眼睛赤红,冲着随从下令。他不甘心?,绝不甘心?就这般输了?!
随从得令,连忙驾车驶向了?御街。御街的?铺子开了?约莫九成,每家门口都人头攒动。
韩企山下了?马车,裹紧大氅上前,混在了?茶楼铺子前的?百姓中,向一个老汉搭讪问道:“茶楼今日?可是又在斗茶了?,怎地这般热闹?”
老汉奇怪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前没听见赵府尹的?话?茶楼今儿不斗茶,城里的?铺子,都先借用?出来,向周围的?百姓卖粮。”
韩企山勉强含糊敷衍了?句,“先前燕京还缺粮,怎地一下就有粮食了??”
老汉并?不在乎韩企山的?敷衍,眉飞色舞道:“哎哟,老汉看你呐,定是那贵人,在宅子里不出门,错过了?先前的?热闹。”
一旁排队的?百姓争着道:“燕京如何能缺粮,都是那黑了?心?肝的?粮铺东家想?要赚大钱,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你可就不懂了?,粮铺东家哪来这般大的?胆子,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见不得燕京好?,想?要燕京乱起来。”
“可不是,定是金贼西夏贼在背后捣鬼!当年开封府那一劫,哎哟,我只一想?都害怕,要是被他们得逞了?,燕京城又会像是开封一样,又得卖人肉了?。”
“丧尽天良,赚的?断子绝孙钱,定会不得好?死!”
百姓们愤怒咒骂,韩企山听了?半天,也没听出粮食从何而来。他心?中焦急不已,实在听不下去,赶紧去别处打听。
经过聚福粮食铺,韩企山脚步微顿,侧头看去。铺子大门虚掩着,里面官袍一角闪过,他瞳孔猛地一缩。
赵圆珠!
韩企山慌忙垂下头,顾不得打听了?,急匆匆离开,上了?马车吩咐道:“回菊花胡同!”
随从驾车到了?菊花胡同,在周围行驶了?几圈,见无异样才进了?宅子。
韩企山回到暖和的?屋子,他跌坐在暖炕上,先长长松了?口气,接着急声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郦将军他们情形如何了?。”
随从连忙转身出去,没一会就领着郦琼进了?屋。韩企山蹭一下冲到门边,朝外四下张望,回转头厉声斥责道:“你如何来了?,外面多危险,要是被发现了?,你我都得死!”
郦琼也满脸晦气,他性子本?就不好?,当即梗着脖子反驳道:“我如何不能来,相爷可是信誓旦旦,在王爷面前拍下胸脯保证,说是此计万无一失。如今呢,亏得闹出天大的?阵仗,赵圆珠那娘们儿拿着锣,哐当当在街头一敲,说是让燕京城的?百姓都不要慌张,燕京所有的?铺子都卖粮,断缺不了?粮食,百姓一下就被稳住了?。相爷指使的?那些闲汉混混,全部被亲卫抓了?个一干二净!”
韩企山肩膀一下塌下来,踉跄走到暖炕边,一屁股跌坐下去,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道:“可赵二十一娘,究竟从何处来的?粮食?”
郦琼冷声道:“何处来的?粮食,相爷难道没听见,赵圆珠那娘门儿说了?,从直沽送来的?粮食。赵二十一娘的?狗腿子尚富贵,说是从高丽海贸运回来的?粮食,亲自从直沽押送到了?燕京,如今百姓都买到了?口粮,欢天喜地回了?家。街头铺子都开了?,张灯结彩热闹得很,铺子东家说是为了?答谢燕京城的?百姓,图个喜气,年货都便宜卖。百姓挤了?钱出来,多少都买了?些回去好?过年。”
除了?粮铺,其他铺子都帮着卖粮,既能快速平息混乱,免得让百姓在寒风中苦等?,顺便还能带动铺子积压的?年货,重现繁荣。
韩企山跟疯了?般,一个劲叫嚷道:“不对,金贵说过,尚富贵早就不沾手粮食买卖了?,一直守在直沽的?港口做海贸。燕京的?常平仓没粮食,直沽更没粮食!”
郦琼瞥了?一眼韩企山,嘲讽地道:“我亲眼看到铺子里卖的?米面杂粮,难道还有假?铺子东家说,他们本?不做粮食买卖,只帮着衙门方便百姓,拿的?粮食不多。大家互相体谅一下,每人都少买一些,留些给?后面排队的?人。反正粮食铺子不缺粮,吃完了?再买就是。铺子规定,每个百姓只能买一斤口粮。家中还有粮食的?,就先回家去,过两日?再去粮食铺子买。”
韩企山混沌不堪的?脑子中,终于闪现了?一丝清明,他猛地抬起头,唤来随从问道:“钱串子呢?钱串子为何还没到燕京?”
随从结结巴巴,答不出个所以?然。郦琼莫名其妙看着韩企山,道:“照着日?子算,钱串子昨日?就该到燕京了?。毕竟下雪的?天气,路上不好?走,迟上一两日?也正常。”
韩企山绝望地闭上眼,手握成拳,猛地捶向暖炕。
郦琼被韩企山吓了?一跳,见他满脸绝望,一下也明白了?过来,颤声问道:“相爷,你的?意思.....可是钱串子出事了??”
韩企山缓缓睁开眼,原本?精明的?双眸里,一片晦暗:“直沽没粮食,尚富贵更没出海。北地那几艘海船,你没听成直说,赵二十一娘将海船交给?了?甘岷山,将船拆开肢解了?,北地要自己造船。”
他眼前闪过先前看到的?骡车,晦涩地道:“那些骡车拉着麻袋装的?粮食招摇过市,是做给?百姓看,安稳百姓的?心?。麻袋里面装着的?,定是些沙子泥土罢了?。”
郦琼听得糊涂了?,不解道:“既然北地没有粮食,赵二十一娘是在虚张声势,那等?到百姓家中存粮吃完了?,去粮铺一买,不就得漏了?馅?”
韩企山半晌都没说话,他枯坐在那里,看上去一下老了?十年。
郦琼等?得急了?,差点没跳起来时,韩企山终于开了?口:“钱串子送来的?粮食。”
对啊!还有钱串子送来的?粮食。
按照原来的?计划,在金国到处筹措的?粮食,准备在将燕京搅得大乱,赵寰孤立无援。金兵伺机出动,趁机夺回燕京,卖粮大赚一笔,还能顺道安抚百姓,赢得民心?。
郦琼终于也明白了?过来,失声道:“出力?出钱出粮,亲自送了?上门,北地等?于是坐享其成,白白得了?这么多粮食!”
韩企山如石像般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郦琼慌乱不已,喋喋不休道:“燕京不能留了?,得赶紧走,赶紧走。趁着韩州官衙那边的?关?系还在,从韩州回大都去。赵二十一心?狠手辣,要是被她抓住,还不得被活剐了?!”
想?到杜充的?惨状,郦琼头皮发麻,猛然停下脚步,盯着韩企山,眼含希冀道:“相爷,你曾说赵二十一娘不过女流之辈,妇人眼皮子浅,此事肯定是碰了?巧,背后定是有高人主使。说不定是那寒寂和尚,对,寒寂姓萧,肯定是他。既便不是他,也是张浚他们!”
韩企山慢慢抬眼看向郦琼,道:“谁能指使得动亲卫队,调得动京畿的?骑兵营?”
郦琼呆在了?那里,心?怀侥幸道:“要不就是云照山他们出卖了?我们,还有那西夏也不可信,将我们拿出去卖了?换好?处,求得北地答应西夏俯首称臣。”
韩企山摇头,苦笑着道:“从赵二十一娘去天宁寺赏梅起,这件事就暴露了?。”
饶是郦琼身经百战,此时都吓得六神无主,语无伦次道:“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走!我们得快些逃走!”
空荡荡的?街头,他的?马车来回奔走,安然无恙回到了?菊花胡同,从头到尾无人阻拦。
韩企山吭哧吭哧笑了?起来,笑得涕泪横流。可怜他一生自负厉害,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完颜氏都得待他毕恭毕敬。
到头来,他却输于了?妇人之手,她看着他跟那跳梁小丑般,东奔西顾。
“走不了?啦。”韩企山面若死灰,倒在暖炕头上,哑着嗓子喃喃道:“走不了?啦,早就走不了?啦!”
郦琼不信邪,也不管韩企山了?,抬腿朝门外奔去。
奔到大门前站定,郦琼拼命稳住神后,方拉开了?大门。
门外,闪着寒光的?箭弩对准了?他。
*
皇宫大殿内。
寒寂坐在杌子上,守着红泥小炉。炉子上煮着茶,他将手放在炉边取暖,不时翻动烤着的?栗子,嘀咕抱怨道:“你这大殿太冷了?,怎地不多放几个熏炉,真是小气!”
赵寰却无事人样,坐在案桌后翻看着公文,头也不抬地道:“饱暖思□□。”
寒寂差点没被口水呛住,斜乜着赵寰念了?句阿弥陀佛。
赵寰白了?他一眼,道:“我是在说云照山成直他们。”
寒寂瞪了?她一眼,道:“那云照山才疏学浅,偏生心?高气傲。还有那成直,心?胸狭窄,以?为甘岷山处处排挤他。甘岷山求贤若渴,他要真厉害,哪能没出头之日?。唉,好?不容易从大都逃回来,过回了?人的?日?子,就开始生事了?,真是令人不省心?!”
赵寰道:“正常。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厉害得很,所以?我才要时刻保持冷静。”
寒寂神色复杂望着赵寰,认真地道:“贫僧从没佩服过人,你除外。”
赵寰笑眯眯道:“那我与你的?菩萨比呢?”
寒寂脸刷地拉下来,壶里的?水滚了?,他提壶倒茶,恼怒地道:“不与你说了?,成日?没几句好?话。”
赵寰哈哈大笑,寒寂板着脸,起身去给?她茶盏里加水,看到相州来的?公函,不禁好?奇问道:“那钱串子审出来了??”
“审出来了?。”赵寰抬手拦住,拿出了?坛酒,道:“我不喝茶。”
寒寂见赵寰又在喝酒吃糖,他念着这些时日?她几乎不眠不休,忍了?又忍,便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道:“钱串子审出来,底下州府搞鬼的?官员就能被揪出来了?。不过,那虞推官还真是厉害,听说钱串子就是个滚刀肉,油盐不进,连死都不怕,她是如何这般快审出来的??”
赵寰倒了?杯酒抿着,想?到虞卿的?来信,笑道:“钱串子三代?单传,虞推官吓唬他,说要将他阉了?。”
寒寂噗呲笑了?出声,道:“虞推官也是个促狭的?。钱串子,唉,他真是让人不知如何说才好?,小命都不要,偏生看重那命.....”
出家人,自然不能说荤话,寒寂将那两个字飞快吞了?下去,疑惑着道:“那钱串子犯了?这般大的?事情,还盼着能传宗接代?,他也不蠢啊!”
赵寰脸色淡了?几分?,道:“倒也不是为了?传宗接代?,钱串子是男人,男人了?不得,命根子就是他耀武扬威的?底气。”
寒寂叹了?口气,道:“世上还是蠢货多,你别与他们计较,以?后娘子们能赚得家用?,在家里有底气了?,情形就会好?转。”
赵寰道:“你可知道广西府这一带的?习俗?”
寒寂听过广西府的?一些习俗,此处盛行男主内女主外,女子在外做活养家,男子在家中抚养孩子,没孩子的?就在外面游手好?闲,靠女人养着。可是,女人在家中,大多没有地位,一切由?男人说了?算。“注”
兴许,真如赵寰所言那样,男人的?底气,皆来自男人的?脐下三寸。
门帘掀开,周男儿进来禀报道:“赵统帅,赵府尹求见。”
赵寰忙道:“快请她进来。”
寒寂眼睛一亮,喜道:“赵府尹她们真厉害,这般快就稳住了?局势。”
赵圆珠很快进了?屋,上前见了?礼,见寒寂也在,与他双手合十打招呼,笑道:“大师这次可出了?不少力?。”
寒寂忙谦虚道不敢,亲自倒了?杯茶递给?赵圆珠。她道谢后,接过捧在手中,将燕京城的?事情一一说了?,“钱串子送来的?粮食,已经到了?城门口。张相郑相他们都亲自去盯着了?,陈推官也在,我见人手已足够,就进宫来回话了?。”
赵寰点头夸赞了?句,看向寒寂问道:“郦琼他们我自会处置,韩企山是前辽人,就交给?你吧。”
寒寂拧眉思索,片刻后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云照山金贵他们?”
赵寰笑道:“他们是大宋人,交给?大理寺刑部去审,按照律法处置,叛国之罪,该抄家抄家,该砍头砍头。”
寒寂了?然,照着赵寰以?前的?性格,肯定要将他们给?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