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尽头的舍馆平日夜晚燃灯直至夜半，如今乌淳转移至主峰下的医馆，夜半无人, 只余一片黑影。
啪嗒。
正在此时，舍馆的窗户却开了一条缝。
窗缝中伸出一只手，随后是半个身子。身着夜行衣的男子鬼鬼祟祟, 生怕发出半点声音，在月色下一点一点爬出窗, 再回头将窗户闭上。
好不容易溜出乌淳的书房, 陈盈摸了摸腰间暗袋，确认那石头一样的触感还在，才放心越过围墙往林中走。
今夜他独自做了一件大事。
如今乌淳由长老变成废人一个，他这个由乌淳带来的随行弟子也就无人接手。
本还打着继续在郑兴胜手下做事的主意，然而与同门弟子通讯, 却得知郑兴胜也已几天没见人影，不知去了何处。
几个平日往来亲密的弟子偷偷同他说, 郑堂主多年跟在乌淳身边做账，人缘差极。
淳长老一朝成为废人, 郑堂主变成丧家之犬出走宗门, 忙着另寻下家,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陈盈总觉得不对。
郑堂主若是真有出走宗门的打算, 也该做好充足准备, 至少得把小金库给安置好, 不该走得这般匆忙。
他越想越心燥, 忽而想起在同其他弟子交接时, 听闻淳长老有一习性。
和其他长老不同, 淳长老生性更为多疑警惕, 但凡外出，必然在暗处藏一留影石，以防突发情况。
这习性极少人知道，是平日服侍淳长老起居的弟子偶然发现，这才在他们几个弟子里传开。
陈盈决定去看一看，要是有什么发现，也能拿着去讨瑛长老喜欢，好歹为自己找个下家。
乌淳的舍馆已经清空，今夜他偷偷潜入，当他翻出那块藏在花盆土层上的留影石，打开其中影像……便知道这趟没白来。
现在，陈盈在林中夜奔，走的是通往乌瑛院落的小路。
他奋力跑着，头上、背上都渗出汗。
从那留影石的角度，只能看到淳长老的背影，连声音都模模糊糊很不清晰。
但重点不在淳长老，也不在于声音，而在于遥小姐。
遥小姐操纵着黑色的枝叶捆住淳长老，手上脸上都长出了奇怪的黑色纹路。
看到那纹路，陈盈手上的留影石差点一个没拿稳要砸到地上。
遥小姐身上长的东西，像极了书上画的魔纹。
加之她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陈盈立刻就下了判断，断定乌遥堕了魔。
他不敢细看，只知道要将这块留影石交到乌瑛手上。
快，快。
他不停向前跑。
……好像哪里不对，这条路有这么长吗？
陈盈察觉出异常，猛地刹住脚。明明这夜晚的园林中，一切看似没有异常，但直觉告诉他有哪里不对。
他忽然捕捉到一丝异动，回头。
只见林中，身材颀长的男子正提着剑，一步步朝他走来。
沉稳，迅速。
风一吹，陈盈感觉方才出的汗在此时为他带来加倍的冷。
他认出那是谁，试探着问：“百里川？”
他见过百里川不止一面，知道他是百里无忧的弟子，在琉焰宗的地位崇高，素日行事磊落，很受尊敬。
但现在，百里川和他同样，身着夜行衣，双眸泛寒光，面容在夜色中格外冷峻。
远鹤剑的剑锋绽出银色，在夜色中格外冰冷。
陈盈直觉不对，转身就跑。
但百里川已经拔剑，一眼不发地追在他身后，身形犹如鬼魅。
陈盈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他急中生智，边跑边往后喊：“等等，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可以跟你谈。”
百里川似乎并不想同他谈，剑锋向前一挑，是冲着他的脖子去的――
“交出来。”
交出来？
陈盈转身挥出一道水鞭，还是被百里川的灵力震得就地打滚，心头一骇，疑心难道百里川是冲着留影石来的。
他依旧嘴硬道：“我不知道你要我交出什么……”
但方才那三个字，已经是百里川用仅剩不多的耐心说出。
远鹤剑带着凌冽杀气向前，无视陈盈的水鞭和水盾，一剑直入陈盈臂膀。
剧痛中，陈盈透过破碎的水盾看到百里川的眼神。
百里川是真的没留情，是真的想取走他的性命。
陈盈自认跟百里川无冤无仇，加之方才百里川说出的那句话，毫无疑问，他就是为了留影石来的。
……或许还为了封住他的口。
要说那块留影石对谁不利，必然只有乌遥。
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动杀心，还能有其他原因吗？
陈盈想明白了，百里川是乌遥的人。
只是他不懂，这两人是怎么扯上的关系，又是什么时候扯上的关系。
他挣扎道：“你是被她利用……”
百里川的动作比陈盈的嘴更快，又是一剑，这一次命中陈盈的腿，让他无处跑。
陈盈趴倒在地，腰中留影石滚落在身旁。
百里川声音幽幽，“那又如何？”
陈盈挣扎着拼接起水盾，勉强抵御。
那水盾后，百里川持剑的手上浮现出淡淡的黑色纹路。
是魔纹。
或许该在这句话前面加上一个“也”字。
随那魔纹出现的，还有残暴的戾气。
这次绝不会错，是魔气。
陈盈眼睛越睁越大：“你……难道你也……”
但这也太奇怪了。
可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百年未见过魔，忽而一夜之间，两人双双堕魔？
陈盈回忆起随乌遥的魔纹出现的藤蔓。
他刚才看得并不清楚，但仔细想想，难道还有其他可能？
他倒抽一口气，不知是痛的还是惊的，“难道不是她，而是……”
随着长剑没入他胸口，这句话终究没说完。
火焰燃起，吞没陈盈的尸体。
这一次，那火焰已经不再是纯粹的红，而带有明显的黑色。
百里川拾起火焰身旁的石头。
灵力一震，留影石在他掌中碎成齑粉。
他看着自己的手，迟迟没有移开眼神。
掌心也开始爬出黑色纹路，很淡，但难以忽视它带来的狂暴之意。
这魔气不是今日才出现，只是他一直以来都未曾将它往魔气上去想。
今晚他动了杀意，就相当于给这些魔气开了个口子。此时这些魔气倾倒而出，来势汹汹，他再也无法骗自己，说这不过是修行出现的小岔子。
看着这些纹路，他的眼神越发深沉。
风吹叶响，夜色中，传来百闻书的轻轻滴鸣。
这声音将百里川拉回现实。
他“嗬”地一声吸入夜间的冰冷空气，抬手扯开衣襟，按压胸前攀爬出淡淡的黑色纹路。
那些纹路在他堪称暴力的压迫下迅速回缩，两息之间就消失不见。
这只是短暂的应急，今日起了头，往后这些魔气和魔纹只会越发难以压制。
他必须想办法尽快驯服这些魔气。
他看着百闻书上乌遥的话，胸腔起伏不定。
乌遥想要什么故事，他都说给他听，想要星星月亮，他都会想办法。
但这个，不能让她知道。
此地不宜久留。
面前的火焰已经将泥土上的污秽之物吞噬殆尽，只在荒草中留下一片夜色中不易发现的焦黑。
百里川收剑入鞘，运起步法离开。
半刻钟后，有人踏着月色而来。
乌瑛拢着麾衣，看着草木中的一地灰黑焦土。
她捻起一块土，感应着上方存留的温热的灵力，以及其中混杂的魔气，神色凛然。
最后抬头看圆月，喃喃，“来晚一步。”
**
另一侧，百里无忧抱巨剑而坐，慢慢为巨剑上油。弟子坐在他身侧，正一边随口闲谈，一边为他添茶。
百里无忧话不多，但不时会应一句。他常常听弟子闲聊，并不嫌他多嘴。
弟子添好茶，拿着帕子擦干桌上水渍，“我瞧那玄淼门的遥小姐，年纪轻轻，却很是沉稳，又有这么出色的修炼天分，难怪以往那么得淳长老的喜欢……”
他虽然话多，但也懂得察言观色，开了一个话茬子，要是百里无忧不愿听，他就不往下说。
关于乌遥的话题还没说完，百里无忧手中擦剑的动作就忽然顿住。
弟子也停了话头，“宗主？”
他心觉大抵这话题百里无忧不爱听，然而再看百里无忧的脸色，又不像是因为他的话而不高兴。
百里无忧看向窗外，眉心一动。
弟子也侧身看窗外，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小心问道：“可是附近有什么异动？”
“……无妨，继续说吧。”百里无忧放下手中擦了一半的剑，手都没有擦，灌下一杯茶。
弟子“喔”了声，还是换了个话题，“听闻明日瑛长老会将一样东西带去会场，弟子们都在传，说是听说那东西跟凡界有关，怀疑是不是在凡界有了什么新发现，毕竟听闻玄淼门近年跟凡界往来很密切。”
“不必着一时的急，既然明天就能看见，那等明天就是了。”百里无忧将茶盏放下，继续擦剑。
他神色与以往没有不同，然而手一抖，油就倒在衣摆上。
弟子慌了神，连忙为他找来帕巾。
百里无忧终究还是将剑放下，阖眼，声音有些无力，“退下吧，晚了，你也该歇息了。”
弟子疑心自己哪里没做好，不敢多问，“是。”
等房中只余一人，百里无忧望着烛光，一声叹息。
第84章
◎你我身上流着脏血。◎
次日晨。
摘星殿内晨光朦胧, 星盘上阳光澄澈，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乌遥独自步入主殿正门，循着上回的安排,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提前到了将近一个时辰，来时大殿坐得零星，随着议事时间将近, 殿内人逐渐多了起来。
已经到了最后一项议程，今日便与往日不同。议事开始前, 向来安静的大殿人声嘈嘈, 尽管各大宗门的弟子们压低声音，依然在殿内制造出时起时落的嗡响。
乌瑛带来的“那样东西”似乎已经不是全然的秘密。她门下弟子这些日子有意半遮半掩放出消息，早在议事前几日就造好势头。
然而别说是那些外门弟子，即便是玄淼门的人，若非乌瑛名下, 也只对“那样东西”略有耳闻。
要不是有鬼粟藤探路，大概乌遥也还蒙在鼓里, 等待乌瑛揭晓秘密。
乌遥微微侧头，在她右侧, 属于乌瑛的位置空荡。
乌瑛、乌咫, 以及其他乌瑛名下的弟子都还未到。
毕竟到了真正属于他们的时间, 想必准备得很谨慎认真吧。
对面属于琉焰宗的位置, 今日人也没来齐。
百里川的位置是空的。
弟子们议论纷纷, 空气中涌动着激动兴奋的气息。乌遥没有侧耳去听, 只看着倾泻在星盘上的日光, 在议事开始前微微怔楞片刻。
如今天气已晴, 她却感受到风雨将至。
按照平日的规矩, 议事从头到尾都应当由伏天明主持。
但今日伏天明也似有意让着谁的风头, 只寥寥几句便算走了过场，也未说明接下来具体要商议什么。
会场又陷入长久的等待，方才安静下来的会场又回复嘈杂。
乌俊风不时向身后看一眼，翻着百闻书，像在确认这些缺席的弟子为何还未到场。
随着殿外长廊传来脚步声，殿内的噪音平静下来。
乌瑛踩着稳当有致的步伐，带着两行弟子姗姗来迟。
乌瑛身着玄色长袍，外披同色披风，裙摆与披风均以乌鸦装饰，于她而言是难得百无疏漏的正装。
在她身后的两排弟子也都做最符合规制的打扮，低眉顺眼，整齐划一。
光是这副排场，就给人以不容置喙的感受。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身后的乌咫。
他眉眼低垂，手中捧着一个长宽均约一尺的黑匣。
那黑匣由金属所制，外嵌金边，上方以螺钿拼出华美花草纹样，阳光下光彩夺目，只一眼，就知道不是凡物。
乌瑛缓步踱向星盘后的石桌，“抱歉，准备材料费了些时间，让诸位久等。”
当然，此时不会有人再计较乌瑛来早或者来晚，所有人只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乌瑛不会不知道众人所想。然而直到乌咫将木匣放在桌面，她也并未第一时间揭开木匣，只在星盘前踱步，等到众人有所不耐，才不急不忙地开口。
她的声音并不算多好听，却有种能将人吸进去的魔力。
“此次议事地点定在飞星宗，其缘由，想必在座诸位都已知晓。近百年真界灵气式微，今年以来，飞星宗数次观测，天道均以星象提示异变将至，或有大灾异。”
“身为真界的一员，我同各位一样为真界之未来而，不断为真界之未来寻找出路，然而正如诸位所见……真界灵气衰微，近些年我等所能做的，越来越有限。”
乌瑛颦眉，那美丽的面庞上显出两分不忿与忧虑，似乎确实很是困扰。
“飞星宗数座仙山结阵，才氤氲出群山之间的灵气；琉焰宗千年供奉琉焰，换来琉焰滋养山间灵气；玄淼门以温水崖为养分，以奇花异草与山间灵气相互涵养。”
“然而要挽救真界之未来，这些灵气又如何足够？”
她终于踱步至桌前，抚上木匣，“是以，今日我为诸位指一出路。若我辈携手，真界重现往日荣光指日可待。”
乌瑛一番话让观者都被吊足胃口，只等她揭开木匣。
咔哒一声。
木匣掀开的刹那，大殿内四处传来弟子们惊呼的声音。
只见木匣内，玄色缎面上铺设着耀眼的石头。
那黑色木匣上的螺钿已经足够华美惊人，然而与木匣中的石块相较，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乌瑛双手捧起那块石头，送到星盘上。
阳光下，底色为水红色的石头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华美颜色，那色彩比任何珍贵宝石都璀璨。
席间有人问：“这是什么？”
乌瑛抚摸着那流光溢彩的石头，缓缓道：“我们将这种石头称为‘心脏’”
“心脏？”
乌瑛没有继续解释，只捧着“心脏”回头，将它放回桌面，那里已经有弟子铺好安置“心脏”的石质基座。
基座旁，整齐放着一套金色工具，有锤有刀，皆制作精美，看起来都不似一般玩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