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到长老院时,她依旧带着与母亲相拥时的微笑。
乌达问:“今天很高兴?”
乌瑛重重地点头:“因为母亲大人今天很高兴。”
乌达蹲在她面前看她,双手按住她的肩:“对了,这就对了。为了让你母亲更喜欢你,要更听我的话,知道了?”
在与父亲对视时,乌瑛有瞬间瑟缩。
但看着乌达的眼睛,又觉得受到鼓励,笑着回答:“好。”
然而正是那天夜晚,温水崖传来乌雁竹的死讯。
属于乌达的甲级药田被封锁,第二天,她如期站在药田门前,却再也打不开那扇门。
那以后,直到拥有自己的甲级药田,乌瑛再也没有踏入一墙之隔的土地。
乌瑛踩在乌达的影子里往前走,最终乌雁竹于她,也不过是埋葬于记忆里的母亲。
只偶尔出现在噩梦里的母亲。
直到长大成人,她终于明白那时乌雁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也发誓不会让自己成为第二个乌雁竹。
云修白说她选的路错透了,但乌瑛知道,对她而言,没有正确的路或错误的路,只有通往强大的路和导向弱小的路。
就这样任权欲吞噬她吧。
至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她不会如自己愚蠢又弱小的母亲一样受伤。
**
门前两声叩响。
乌瑛并未关门,听见声音,只将思绪从雨幕中抽离,回头。
准确的时间,准确的地点,准确的人。
即便不在玄淼门,乌咫也如既往的每一日,走到她面前恭敬问候:“母亲大人,日安。”
今天乌瑛却没有回答。
她把玩着书案上的青瓷笔架,将笔架在桌面敲出笃笃轻响,问乌咫:“昨夜我在弟子舍馆等,你猜一猜,我等到了什么?”
乌咫垂眼,盯着自己脚尖,“儿不知。”
“不知?”乌瑛微笑,“好,我就当你不知。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等到了乌遥,和两个外门的老东西。”
她冲乌咫招手:“过来。”
乌咫走到她面前。
“跪下。”
乌咫在跪在乌瑛面前。
“你昨日下午同我说幻鲛心脏有异,让我前去探查异常。我不远千里将那颗心脏带过来,让你日夜看护,早不出问题,晚不出问题,偏偏在昨日下午出问题。”
乌瑛倾身,掐上乌咫的脖子,“你是在故意支我离开。”
她并未期待乌咫的反驳或答复,只是加大手上的力气,“啊……不只是你,还有云修白和百里溯那两个老头,竟然也被乌遥收买,说什么同乌遥下棋,误了时辰。”
“对了,还有巡查舍馆的飞星宗的人,偏又在昨日不见。”
“你说,天下怎么就有这么多巧合?”
直到将乌咫掐得满面发红,乌咫也只是将手垂在身侧,没有反抗。
乌瑛看着乌咫的脸色,在他彻底窒息前松开手,然而又很快抬手。
耳光落下。
她扯住乌咫的衣襟,吼道:“乌淳成了废人一个,明日她就会代替乌淳坐上那个位置。好,真是太好了,这下你们满意了?”
乌瑛很少对乌咫这样发火。
因为乌咫沉默、听话、没有自己的想法,母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没有比他更好用的匕首。
匕首不需要自己的想法,也因此而锋锐。一旦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就犹如卷了边,需要再好好打磨,让它能够重回锋锐锃亮。
乌瑛扣住乌咫的下巴,压低声音:“我不似乌淳一样不讲道理,却不代表我好说话。你应当晓得,如今我打你骂你,不是因为乌遥,是因为你无视了我的命令,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
“我说过,你当听我的话,如今你还明不明白?”
乌咫答:“明白。”
“你最好真的明白,而不是如这次一样,说一套做一套,让我觉得心烦。”乌瑛终于放开他的衣襟,“起来。”
即使被这样打骂,乌咫也保持着平日的姿态,冷静,沉默,一句反抗的话也没有说,一个反抗的动作也没有做。
他如常站起,乌瑛也如常问:“我听说药田那边有消息了?”
乌咫抽出两张纸递给她,声音稍有嘶哑,但语气平静如常:“是,母种已经培育完成。昨日实验以母种牵动子种的灵气,结果与预期基本符合,是成功的。”
乌瑛点头,“很好,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她看向乌咫:“你这几日看护好幻鲛心脏,到时由你代替我上台演示。”
一向无话的乌咫却忽然抬头,堂皇看她,踟蹰道:“……母亲大人。”
“你不愿意?”乌瑛眯眼,刚刚舒缓的语气又凛然起来,“我刚刚说的话,你真听进去了?难道你是在担心自己这副样子被乌遥看见?”
乌咫无措低头,“不……”
乌瑛站起来看他,逼视他的眼睛:“我只想听到一个答案,你是做得到,还是做不到?”
乌咫喉结上下吞咽,看着乌瑛的眼睛,回答:“做得到。”
**
乌咫走后,乌瑛几乎将自己整个人砸在椅上,重重地坐了下去。
她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在雨声中压抑着愤怒情绪,缓慢地思考。
眼前似乎还能看见昨日乌淳的模样,他安静地坐在桌前,闭着眼,除了呼吸一无所有,连灵力的气息都消失不见。
那的确是血疾发作的后果之一。
但那么多的巧合重叠后,她不可能将这一切归因于意外。
的确是乌遥,肯定是乌遥,不会有别的选项。
但是,不对。
想到乌遥,她的神经就一跳一跳,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遗漏。
方才她对乌咫发作,更是觉得有什么念头一晃而过,她在愤怒之中没有抓住。
好好想想。
下棋。
云修白与百里溯说,他们同乌遥下棋。
云修白也就罢了,百里溯又为何忽然同乌遥联系紧密?
是,百里溯的确是出了名的惜才,然而欣赏归欣赏,也不至于这样维护某个人。
――如果他不只是因为乌遥才这样做呢?
――如果,他的目的更为复杂,除了乌遥,也是为了别的人呢?
乌瑛忽而想起那日真界大比决赛,百里溯手中燃起的火。
为了一个人,百里溯可以破例而为。
百里川。
可为什么……
等等,等等,先别往后想。
那日,百里川没有第一时间响应百里溯的琉焰。
反而做出一个推拒的姿态。
更像是在掩饰什么。
掩饰什么?
被他的琉焰遮挡的,还有谁?
乌遥。
百里川为什么要掩饰乌遥?
乌瑛想起那日问安,她问乌咫为何要指定百里川为对手。
乌咫没回答,她默认是乌咫想要为乌遥出头。
但如果恰恰相反呢?
不是要为乌遥出头,而是将百里川视为敌人。
因为乌咫看出,乌遥和百里川之间不一般。
乌瑛按压太阳穴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怔怔看着院中雨幕。
真界大比的决赛,在百里川拒绝百里溯的号召以后,赛台依然出现了灵力波动。
所有人都认为是迟滞响应的琉焰。
但那时,如果是别的东西响应了琉焰呢?
……譬如,某种木属性的灵物,被琉焰激起战意,甚至在乌遥身上带来某种难以掩饰的痕迹。
所以百里川才会放出琉焰。
他在帮乌遥遮挡掩饰。
但乌遥为何会有灵物在身?
对了,别忘了乌遥在万念鲸体内得到了木属性的百想珠。
所有人都认为她将百想珠用在了药田里。
――若她没有呢?
乌瑛瞳孔一颤。
往最坏处想,往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想。
若乌遥通过百想珠得到了“那个”灵物,那么一切都说得通。
甚至于她那日在甲级药田感应到的灵力波动……都有可能是乌遥在窥视。
这个想法太大胆,可能性无限逼近于无。
但乌瑛没法将这个念头从脑中丢出去。
万一呢?
**
入夜。
暖黄色灯光下,乌遥摩挲着手中令牌。
方形令牌上凿刻一只乌鸦,下方书一“淳”字,是原属于乌淳的令牌。
在拔掉乌淳前,她将舍馆附近扫得干净,至少在昨夜交接令牌前,并未有人发现任何异常。
乌家人在血中做毒疗,原本身体状态就不如常人稳定,幸运者身体康健直至老年,不幸者则会在生命的不知什么阶段倒下。
如今乌淳昏迷不醒,看起来只是数年隐而不发的血疾发作。
昨日寒水峰事发,她暂行躲避在琉焰宗的舍馆里,直到自己身上鬼粟藤的纹路褪得差不多,才回去寒水峰,既面对乌瑛,也交接乌淳的相关事宜。
百里溯恰好在舍馆附近,不知怎么知道了她的行动,和云修白一同送她回去。
亲眼看乌遥完成令牌交接,百里溯捻着胡须道:“既然你如今代乌淳行事,这块令牌可要收好。你拿着它,就如同乌瑛拿着乌达的令牌,代行令牌主人的权力。”
乌遥颔首同他道过谢,又茫然而探究地看着他:“溯长老,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又是为什么要帮我?”
别人的恩惠受着不就是了,竟然还问这么多为什么!
换做是别人,百里溯早就骂了,然而一看见乌遥的眼睛,觉得这女娃娃的眼神真是澄澈漂亮,像极了许多年前的乌雁竹。
百里溯轻咳一声,用了灵力传声,还是特意压低声音:“你和川儿的事,他都告诉我了。”
“哦。”乌遥没否认,用灵力回他,“就因为这个吗?”
百里溯眉梢一翘,“那不然还是因为什么,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乌遥撇撇嘴。
那就当这位溯长老只是为了百里川而袒护她好了,反正……如今她确实答应了百里川。
乌遥从未想过自己会真的和谁在一起。
至少不相信在走出玄淼门以前,自己会将真心交给谁。
但昨日风大,雨丝飘零,她手上长着还未褪尽的黑色纹路,袖口沾着喂给乌淳的毒药,乘在百里川的剑上,却没有被那些雨打湿半分。
那时她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试试吧?
试一试,又会如何呢?
乌遥趴在桌上,摸着脸想得出神,听见窗前笃笃两声。
她同百里川约好,若是这段日子两人有空,就每日抽上时间见一见。
起身开窗,果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雨越下越小,不时有几丝坠下,百里川干脆没有打伞,雨珠零零碎碎挂在他头发上,不显狼狈,倒像是被雨珠打湿的玉兰,有些出尘气质。
这一点点出尘的气质很快被百里川自己打破。
按说他一个琉焰宗的弟子,淋了水,一烤也就干了。
然而他偏不。乌遥一开窗,他就拉了乌遥的手,凑近她一甩头,水珠哒哒地往乌遥脸上扑。
乌遥刚要躲,就被他拉住,只能笑着往后倾,骂一句:“你是狗吗?”
然而骂完了还是找出一块帕巾,往他头上擦。
百里川顺势从窗沿跃到书桌上,乖乖把脑袋送进乌遥手里,她一使劲,他就眯起眼,“脑袋都放在你手里了,你说我是什么,那就是吧。”
“怎么回事啊,大师兄。”乌遥不自觉带了笑,“这么一点儿水,拿琉焰烤一烤不就干了吗?”
灯火摇曳,百里川的碎发压在帕巾下,眸子又盖在碎发里。她没看见百里川面色短暂一凝。
然而他很快恢复正常,低头在她唇上啄了啄:“我倒觉得你帮我擦,比我用琉焰烤更干净。”
“喂。”乌遥察觉自己又被占了便宜,松开手帕,双手掐住他的两边脸颊。
一张俊脸任她揉圆搓扁,乌遥心道,还挺软。
百里川眼神里像是有点儿委屈了:“哎哎哎,疼。”
又来。
乌遥呸了声,轻声骂:“你疼个鬼。”
百里川低头,把脸埋进乌遥肩膀,“真的。”
乌遥不躲避,慢慢地继续擦拭百里川的头发,左一下右一下,有一搭没一搭,随口问:“今日做什么了?”
“看了一下午刀剑图谱。上回溯长老说可以开始锻了,我今夜仔细看过,觉得有几处地方还能再改改,便拿去同他说,你猜他同我说了什么?”
乌遥笑了声:“以溯长老的脾性,八成是骂了你。”
百里川自然地轻轻扶着乌遥的腰,但靠近她时,又嗅到她身上的的药草香气。乌遥的头发挠痒痒似的划过他耳朵,乌遥的呼吸送来轻微的温热。
他心神荡漾,忍不住加大手上力气,要她凑得离他更近些,“的确。不仅如此,还同我谈到你,厚颜说自己一语道破天机,嘴比飞星宗的星盘还要好用。”
乌遥的手顿了顿,低声道:“百里川。”
听见乌遥叫他名字,百里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又把手放松了些,将自己掰回冷静克制。
如今才算走过第一步,接下来山高水远,有的是路要赶。要把握和乌遥的距离,可以亲密,但不能过分。
他抬眼看她:“怎么了?”
乌遥没发现他的小心思,只像是走了神,声音闷闷的,“明日我就要坐到乌淳的位置上,代替他参与议事。”
百里川顺了顺乌遥垂在肩头的发,放开抱着她的手。
他摸着乌遥的脸同她对视,“到时我也在,你若是感到难受,就当他们都不存在,只看着我就好。”
乌遥不说话,他又问:“明白了吗?”
乌遥踮脚缓缓抱住他,“知道了。”
以往都是他亲近乌遥,难得乌遥这样亲近他。
百里川一僵,方才一通“山高水远”“把握距离”之类的话瞬间随脑袋宕机清了空。
体内琉焰随乌遥的动作而跃动瞬间,百里川感应到那丝异常,心动只余又如被泼了一头冷水,不敢乱动。
他轻轻回抱乌遥,支吾道:“今……今日师父那还有活没干完,我得回去了。”
乌遥笑眯眯地放开他:“好,去吧。”
夜还很长,雨越下越小,空气冷而湿。百里川离开后,零星有几滴雨水打在他坐过的窗沿。
暖黄的灯光下,窗边的少女望着窗沿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