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便是她的长女沈熙薇,武则天之前无暇顾及,现下却不同了,她一生的政治抱负,就要实现,她已经马上就要登顶,这让她终于可以顺心顺意的去考虑她的感情,考虑一个身不由己的母亲,对生女遗弃的亏欠。
她一想到这件事,心便软了起来,现下的处境里,她仅仅是个满怀愧疚想要弥补的母亲。
武则天垂了垂眸,起驾回宫,离开了明堂。
她在御书房中反复思量,最终还是决先将番邦之事处理清楚,再找机会与沈熙薇母女相认,因为母亲的身份,会令她心软,但作为改朝换代的千古唯一女帝,靠心软可不能成就霸业。
对于番邦之事,她不但不能心软,还要拿出冷酷的态度才行,武则天垂了垂眼眸,御书房的炭火红彤彤的,窗外已经开始落雪了,这是长安城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武则天静静的看着阴霾的天空中飘零的雪花,立起身来,缓缓行至门外。
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武则天伸出手去,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指尖,凉凉的,随即又被她指尖的温度融化,成了一滴小小的水珠。
上官婉儿从她身后行来,手中拿着一件狐皮大氅,轻声道:“圣人,天寒。”
说着话,便将大氅为武则天披上了,武则天回眸,略带疲惫道:“雪花明明是冰冷之物,又能给人带来温情。”
上官婉儿没有言语,武则天已经返身回到了御书房内,她默了一会儿,殿内的鎏金香炉里,传来一阵清淡的冷香,武则天终于开口道:“下旨,传乐怡郡主武攸岚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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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熙薇是这日坊门要关闭之前才抵达长安城的,她赶着回来,是因着谢泠祐不日便要班师回朝,倒时候会有凯旋的盛典,银鞍白马的皎皎郎君,大唐万丈殊荣的享有者,是自己的裙下臣,这真是挺爽的一件事情,沈熙薇一想到这里,不能免俗的有点儿小虚荣心,所以急着回来凑这盛典的热闹。
另外一方面,也是近日天气转凉,夹棉的冬装得赶紧上市了。
沈熙薇回来之时,沈记众人都盼得不行了,阿罗早准备好了酸菜铜火锅,红泥小火炉上还煮着热茶,阿罗一张笑脸十分灿烂:“娘子可算回来了。”
沈熙薇却赶忙道:“智云大和尚还在长安城中,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你去见他了吗?”
阿罗听了这话,黯淡了一瞬,随即道:“都过去了。”
可沈熙薇却觉得智云和尚那边还没过去呢,她轻叹口气,正要再说什么,可门外却来了另一个人,刚见过武则天回来的乐怡郡主。
沈熙薇赶紧去迎她,却发觉乐怡郡主的神色十分的不对劲儿!
第70章 大结局
武攸兰整个人彷佛心不在焉, 疲惫不堪,见了沈熙薇露出个苦笑来。
沈熙薇见状道:“郡主, 下雪了, 是长安城今冬第一场雪,店内准备了热气腾腾的羊肉铜火锅,郡主若是有空, 一块来用暮食吧。”
乐怡郡主抬眸望了一眼沈熙薇, 眼中竟然噙着闪闪的泪花。
沈熙薇知晓有事发生,但当着沈记的众人不好言语, 便把乐怡郡主请到了雅间, 又吩咐阿罗赶紧布置膳食。
不多时候铜火锅便被端上了桌案,火锅里的骨汤“咕噜咕噜”的翻滚着,冒出腾腾的热气,衬得室内温馨了许多。
沈熙薇下了些羊肉入内, 她知晓乐怡郡主是有心事的,但她却没办法直接去问,毕竟二人身份上有差别, 情谊上也还没到了超越身份的地步。
但相处了这些时光, 沈熙薇对乐怡郡主是有感情的。
她是真情实意的为武攸兰担忧, 沈熙薇不明白以武攸兰的性格,是何种事情能让她突然无精打采起来。
于是打算抛砖引玉, 先说个愉快的事情,看看乐怡郡主能不能转换心情,便道:“要说郡主来的正是时候,儿本来还想着明日去找郡主禀报, 在神都城与武家的合作十分的顺利,这边已经把万两白银带回来了, 在郡主那里借的银子,今日便可以还给郡主了。”
收回万两白银,成功入股生意,这对谁来说都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了,沈熙薇说完去看乐怡郡主的神色。
武攸兰却一派平静,并无喜色。
滚滚的骨汤冒着热气,沈熙薇夹了一片羊肉,又道:“郡主试试,这铜火锅实在不错...”
沈熙薇还未曾说完话,乐怡郡主突然抬眸盯住她,一挑眉:“沈司衣,这锅子从前倒没见过,哪来的?”
沈熙薇心里一咯噔,面上的笑也有些尴尬住,这锅子是谢泠祐给她做的,她和谢泠祐之事,一直没对武攸岚说过,主要是沈熙薇不知如何开口,现下,武攸岚问这话的态度,明显是知晓了什么。
“难道是来兴师问罪的?”沈熙薇心中暗自琢磨,于是,她便避重就轻的试探道:“这样的锅子是定做的,从前市面上没有卖的。”
武攸岚果然不依不饶:“在哪定做的?告诉本郡主,本郡主也想去做。”
沈熙薇还是打着马虎眼:“嗐,这锅子顶费功夫的,郡主若是喜欢,我这有三个,郡主先拿回去一个用着?”
“你的旧东西,也配给本郡主用?!”武攸岚面带愠色。
话说到这里,沈熙薇自然也明白了,该来的总得来,这么一想,反而淡定的赔礼道:“微臣失言了,郡主说的是。这铜火锅微臣是托谢侯爷做的。”
沈熙薇说完这话,只等着武攸岚的责难,一直没有再抬眸看她,可过了良久,才听见武攸岚带着些失落道:“锅子做得不错,涮羊肉也很好吃。”
沈熙薇有点震惊,这才抬眸望她,见武攸岚已经兀自用着火锅,不再抬眸,沈熙薇心中十分不解,直觉告诉她,武攸兰今日心情不佳,但她又好像很失落,没有力气计较了。
沈熙薇心中大为不解,透过沸腾的白色热气,去望武攸岚,这白色的水气笼在二人之间,让沈熙薇看不真切武攸岚的面目,影影绰绰之间,沈熙薇觉得武攸岚的鼻尖似乎红了,她好似哭过了。
沈熙薇见不得美人难过,心中竟跟着莫名难受起来,她本来以为武攸岚对谢泠祐的兴致,不过是她对于洛下旧族的兴致,并非爱慕谢泠祐本人,如此看来,难道颇有深情?
沈熙薇心中正五味杂陈,便听武攸岚轻声道:“沈司衣,本郡主想同你饮一杯酒。”
沈熙薇心中正升腾起一种复杂的感情,她理不清,又觉得不好受,也想饮酒,于是便赶紧叫阿罗上了一壶酒。
这酒还是谢泠祐送的桂花酒,因着沈熙薇素日里没有饮酒的习惯,所以宅子里并没有其它酒备着。
沈熙薇望着那谢府出产的白瓷酒壶,觉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武攸岚却满不在意,只把酒壶上的塞子拔下来,豪迈道:“今日本郡主便与沈司衣来一次不醉不归!”
沈熙薇闻言也不再纠结,只爽快的给自己和武攸岚的酒杯斟满:“好!微臣便舍命陪郡主。”
武攸岚果然一饮而尽。
连饮了三杯过后,二人都有了几分醉意,面色泛出微红,武攸岚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略点醉意道:“沈司衣,你知晓本郡主方才是从哪里来的吗?”
沈熙薇也陪了一杯酒:“臣不知。”
武攸岚将脊背往椅背上一靠:“从大明宫来的,方才才见过圣人。”
她说着话,又满了一杯酒,端在唇边道,无限怅惘道:“圣人和我说,要我准备和亲漠北胡地。”
沈熙薇听闻此言,惊得酒杯差点没拿住。
漠北路途遥远,郡主去和亲,便是一去不归的事情,这一切太突然了。但沈熙薇也不敢随便质疑圣人的决定,一时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武攸岚抬眸望了沈熙薇一眼:“姑母应该是快要登基称帝了,这可真好!只可惜我武攸岚一路鞠躬尽瘁,却看不见这恢弘的场面了。”
沈熙薇听到此处,心中已经反应了过来,武则天现下除掉了所有对手,徐敬业那边也刚刚战胜,谢泠祐凯旋的大军很快就会回到长安城,内部的一些纷争都已经解决,听说连明堂都已经修建完毕,现下只需要选个黄道吉日便可以登基称帝,如果外部没有节外生枝的话。
实则漠北胡人是归顺的,只不过武则天不想在这时节上再有何动荡,这很好理解。
自古对于外敌便是要么打,要么和亲。
现下人家漠北很安生,肯定不可能莫名其妙开战,所以把武攸岚嫁过去再好不过。
对外,武攸岚是武家的郡主,这足以表示出武则天对漠北的诚意,对内,也让仍旧心怀不轨之人可以看清,现下的漠北也是和武家联姻在了一起,武则天有外部力量的支持了。
这一局,在政治目的的达成上,显然是完美无缺的。
可对于武攸岚来说却……
感情上的伤害,和生活上背井离乡之艰辛。
“一将功成万骨枯。”沈熙薇思量至此,心内很不是滋味,她突然想起了千叟宴那日,武则天坚毅的神色,那一日她似乎已经和作为女性的一切善良品格做了最后的诀别,她决定成为帝王,即便付出冷酷的代价,所以,她没有多做犹豫便牺牲了她侄女的婚姻。
沈熙薇情不自禁的蹙起了眉头,她心内很不是滋味,自古帝王便是孤家寡人,世人都是棋子。
她思量至此,轻叹口气,心中生出一股悲凉。
现下,她还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不知晓自己的母亲,曾经为了权力在杀死与放过自己之间曾经颇为犹豫,而且是两次。
第一次是她刚出生的时候,结果是她成了弃婴,第二次就在不久之前,最后是谢泠祐以性命做堵住,快速选择了结果。
沈熙薇的心不够硬,她依旧保有着对朋友的感情,对爱人的关怀,她的手段和本事只在面对敌人的之时才雷利果断。
她内心依旧保留着温柔的底色,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与自己有交情的武攸岚,被武则天这样对待,便有些唏嘘不已,她在理智上能明白,感情上却依旧因为这样的分别而万分难过。
要说和亲这样的情节,沈熙薇前世在影视作品里旁观过无数次,沈熙薇自认为共情能力一般,无甚感觉,现下身临其境,那要去漠北和亲的人就坐在对面,这感受又完全不同了,一想到从此以后可能一生再也见不到武攸岚,她心里就悲凉的不行。
只忍住悲伤,无言的又斟满了两杯酒。
二人一并饮下后,武攸岚对沈熙薇淡笑道:“沈司衣方才,是不是以为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沈熙薇淡笑了一下,没有言语。
武攸岚眯着半醉的眼眸,似笑非笑道:“上次本郡主在你家中饮桂花茶之时,便感觉到了谢泠祐与你情分非浅,那桂花茶用的是谢府的桂花。”
沈熙薇有些迷惑的望向武攸兰。
武攸兰笑得得意:“别问我为何知晓。本郡主就是一下子便感觉出来了。”
沈熙薇点点头,她相信每个女性对于感情都有些难以解释的,微妙的直觉。
又想起那一日,她去武攸岚府上之时,武攸岚非让她尝尝郡主府的雨前龙井,还傲娇道:“我武攸岚也是有好东西的!”可她自己却端着沈熙薇送的桂花茶饮着,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沈熙薇眼含泪花的真挚道:“微臣感激郡主对微臣以及谢侯爷的好意。”
武攸岚摆摆手:“不必,我可没做过牺牲自己成全你们的大善事,你不必胡乱感激,谢泠祐从来没钟情与我过,实质上,我也没那么中意谢泠祐,只有一点吧,后来认识了你,就更喜欢你了,现在要离开大唐,更是没有要与谢泠祐告别的想法,却很想和沈司衣见一面。这大概就是女郎之间的友谊吧。”武攸兰感叹道。
沈熙薇听了这话,心中一酸,实在忍不住流出泪来。
武攸岚见状道:“沈司衣,不必为本郡主担忧,我自幼生在南疆,长在南疆,不是贵族里温柔的娇花,我武攸岚的命,硬着呢!”
沈熙薇情真意切的一揖:“郡主定能万事胜意。”
“嗯,我会努力。”她一边说着话,一边饮了一杯酒,好似自语一般喃喃道:“就是不知胡服美不美,本郡主穿上胡服,可否还能艳冠群芳。”
“当然可以。”沈熙薇抬眸,坚定道。
后来二人又说了许多话,那一夜,武攸岚离去之时,初雪还没有停下,反而越下越大。
沈熙薇与武攸兰撑着油纸伞,肩并肩在雪地里行着,下人和马车都跟在身后。
二人边走边说,互相搀扶着,她们身后有一排踩在雪中落下的足迹,但又很快被新落下的鹅毛大雪掩盖住,好似永远辨不清楚来路的脚印。
她们走得那么长,那么久,那么累,但雪一落下便把足迹掩了,又好似从来没来过,一切都只是苍茫的白,没有任何痕迹。
抵达郡主府时,武攸岚对沈熙薇道:“沈司衣,且回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她说完话转身往府里走,没有再回头。
沈熙薇对着武攸兰的背影望了许久,最后,深深一揖,转身往回行去。
此时一直跟在身后的阿奴道:“娘子,雪更大了,归途坐马车吧。”
沈熙薇的醉意,被冬日的冷风一吹,反而精神了不少,她摆摆手道:“再走一程吧,倦了再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