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看得很仔细，床边的人都与他说着话，但是他并未应答，仔细地看了一圈，老爷子的目光重新落在两个儿子身上。
他有些发干的嘴唇翕动着，眼角又湿润起来，哆嗦了几下，叫了一声：“央姐儿。”
霍幼央瞬间泪如雨下。
还未等她有所反应，老爷子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吐出几口暗红色的血，而后又闭眼昏了过去。
床边人手忙脚乱地去扶，徐半成叫着什么，场面一片混乱。
霍幼央眼看着老爷子又昏迷了，手脚一软，也往下摔去，傅丞接住她，霍幼央完全依靠着傅丞才勉强站着，眼泪串子似的掉，只盯着老爷子，已经听不进任何的话了。
一直守到晚上，老爷子才又醒来，这次醒来状态已经很好，众人这才放心。
吃过药后，老爷子精神还很不错，靠在榻上听霍存昊说了些这几个月发生的大事，他刚醒来，也不准备要做什么，只是习惯性地要先搞清楚局势。霍存炎时不时插几句嘴。
父子三人聊了一会儿，重点又转移到家里的事上，霍存昊就告诉老爷子他已经当爹了。
老爷子一愣，这么快吗。
霍存昊又道：“是对双胞胎男孩。”
老爷子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他一下子有了两个小孙儿。
正要让霍存昊快抱来给他瞧瞧，就听霍存昊又说：“若儿那丫头，喉疾也已经治愈了，此时也在府里，等着来见您呢。”
“若丫头的喉疾，”老爷子更惊讶起来，这是多少人束手无策的事情，又问，“也是那徐医者治好的？”
霍存昊点点头。
“快叫进来让我瞧瞧。”老爷子心急起来，听见这样的好消息，当下就觉得自己这场病也值得了。
“您先别急，”霍存昊与霍存炎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老爷子的神色，觉得他应当是承受得住最大的那个喜讯，措辞了下，道，“还没和您说，您知道这徐医者是谁请回来的吗？”
霍幼央回来后，与家人相认全靠讲故事，不过这确实算得上一个好办法，离奇故事听着听着发现是真的，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体验。
霍存昊说完之后，怕老爷子接受不了背过气去，有些紧张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霍存炎更是伸手护着，怕他爹出什么事，老爷子手一挥，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只是锁着眉头半晌没说话。
“外祖父。”外头若若的拍门声突然响起，她想进去。
头一次听见若若叫他，老爷子回过神来，连声答应。
门开后，若若乖乖地跑进来，凑到老爷子床前，歪着头问他：“外祖父，你还难受吗？”
若若一直跟着霍幼央来看老爷子，早已经对他熟悉得很，看到一直躺在床上的外祖父起来了，她很高兴。
而老爷子看着她，听着她清脆的嗓音，心中百转千回，这是他女儿的女儿，自幼生病无法发声，他心疼到骨子里。
他的女儿嫁入了王府，本该是美满的一桩婚事，但他的女儿却并不快乐，为了不让他担心，从来只报喜不报忧。
小丫头生下来就体弱，又有喉疾，柔弱而内向，不多的几次见面都小小的、怯怯的，她们母女二人一直都是他最大的牵挂。
而此时，小小的姑娘凑在他的床前，眨着灵动的大眼睛，甜甜地问他怎么样了，与她母亲年幼时如出一辙，老爷子眼眶一热，险些又掉下泪来。
霍存炎把若若抱起来放到床上，若若伸手去摸老爷子的胡子，又问他：“外祖父喜欢我吗？”
“喜欢，喜欢，外祖父最疼你了。”
若若高兴地笑起来，又道：“弟弟们睡着了，明天来看外祖父。”
老爷子连连点头。
门外霍幼央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进去，几乎是立刻，老爷子就看了过来，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住。
他一下子想到儿子说的话，说他的宝贝女儿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重新活了过来，而且还回到了家中。
霍幼央刚与老爷子对视上，还未说话，眼泪先掉下来。
若若看见她进来，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娘。”
老爷子又是一震，连若若也认了她。
霍幼央已经走到床前，拖着哭腔叫了一声“爹爹”。
“我的儿――”
没有任何犹豫，老爷子抓住了霍幼央的手，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看出她从前的模样。
只有霍幼央能唤起老爷子内心所有的温情，也只有老爷子是霍幼央最坚固的依靠。
两人都哭了一通，老爷子也算发泄了自宫宴霍幼央死后所有的苦闷。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让爹爹减去十年的寿命也无妨，爹爹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了你。”
“爹――”霍幼央打断他的话，“你别胡说，你要长命百岁。”
若若立即接话：“长命百岁――”
“好好好。”老爷子脸上重新挂上笑容。
老爷子醒来的事只有少数人知道，暂时未传出去，似乎是与前滕军那边有关，老爷子要先试探一下人心。
除此之外，他也不愿意别人来打扰他，他身体强健，醒来后很快就恢复了六七分。每日身边都有女儿照顾，还能含饴弄孙，别提有多轻快了。
军中事情处理好之后，老爷子醒来的消息也慢慢传了出去，按照老爷子的意思要低调一些，反正他是醒来了，别有用心的人秋后算账就好，现在他没功夫理会。
但是，就在大家对老爷子的情况还在猜来猜去的时候，霍府门前热闹了一天。
“这是泾河一带最有名的舞狮班，平日里只在江南活动，很少来京中，是我和祁天特意安排来的，多喜庆。”霍存炎说。
这一热闹，老爷子康复的事可以说是昭告天下了。
很好，病好了不得干活？老爷子能在府中偷闲的日子眼见着就少了。
原先他还想着让大家多猜上十天半月也无妨。
看着自己还在邀功的蠢儿子，老爷子呵呵一笑：“你最近很闲？”
第五十章 苏醒
儿子不贴心，老爷子醒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永安帝听说了霍存炎被踹去历练，哭笑不得地派人告诉老爷子，让他想什么时候上朝什么时候上朝。
老爷子听了直哼哼，这哪能是一回事。
好在如今的事也不需老爷子亲自出面，他仍躲在府里，对外谁来探望都不见。
双胞胎已经满月，平哥儿气质安静，而安哥儿小小的一团，不安分的潜质已露端倪，黑亮的大眼睛只要醒着就到处乱转。
若若也一直在府里，每天跟着外祖父喝果茶晒太阳。
老爷子过得是这种生活，怎么可能愿意再去忙碌。
“丫头啊，你看这是什么？”趁若若不注意，老爷子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玉珠。
“嗯？”若若抬头看他，接过珠子。
这玉珠红彤彤的，又润泽通透，有成人拇指大小，穿了一根黑色的绳子，看着极漂亮。
若若很喜欢，问：“外祖父这是哪里来的呀？”
老爷子嘿嘿一笑：“外祖父会变戏法，这是变出来的。”
若若捏着珠子来了兴趣：“那若儿还想要，外祖父再变一个，给娘戴。”
“好好好，你个小丫头。”
老爷子微微侧了侧身子，若若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不过老爷子多厉害的人，若若一个眨眼，就又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
“呀！好漂亮，外祖父好厉害。”
若若开心地摸着两个珠子，一抬头，又眼巴巴地瞧她的外祖父。
老爷子一看，这哪行，还想要，这东西哪有那么多，刚想扯开话题，若若又说：“还想要一个。”
这珠子是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战场上得来的，珍贵的和田红玉，给霍幼央小时候玩的，统共就两个，昨天他刚在匣子里翻出来。
老爷子一摊手：“没有了。”
“外祖父有，有。”
老爷子摇头：“没有了。”
“可是外祖父会变戏法呀。”若若深信不疑。
“这个，一天只能变两次，不能再变了。”
“能。”
“不能了。”
“能。外祖父厉害。”
老爷子：“……”
不忍心一直拒绝，老爷子只好应下，顺口问了一句：“再要一个给谁呀？”
若若脆生生道：“给爹爹。”
老爷子：“……”
老爷子瞬间后悔了，谁要给那小子费劲找珠子。
“来，”老爷子开始扯话题，“若儿来看鱼，这红鲤还没有你的时候就已经在这池子里了。”
若若一瞧，天马行空道：“外祖父我想划船。”
“这里没有湖怎么划船？”
若若扯扯老爷子的袖子：“有的。”
老爷子眉毛一竖，假凶起来：“哪有？”
“湖被变走了，外祖父会戏法。”
老爷子心说你这丫头也不必这么给我捧场。
“我家有湖，可好看了。”若若继续说。
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老爷子告诉她：“你家的湖是别人修的，哄别人的。”
若若听不懂自然不答应，自己说自己的：“睡不着觉的时候，爹爹带我去划船，划着划着就睡着了。”
老爷子有点吃醋，怎么老提这个小子，酸溜溜道：“你爹可真会哄你这个小滑头。”
若若认真同意，承认自己是小滑头：“爹爹好。”
“不好。”
“好――”
祖孙两人僵持起来。
若若这么小，虽然懂得维护她爹，但是翻来覆去也只会说个好，于是开始装起可怜来，委屈地蹬着小腿儿，只想让外祖父说她爹爹一声“好”。
老爷子被磨地没办法，含糊着说了一句。
自老爷子醒来以后，无论谁提起傅丞，他都没有太好的脸色，没想到今天被若若磨得说了他一声好，真是小冤家。
从心底里老爷子是不希望女儿再与傅丞有关系的，霍存昊和霍存炎会顺着霍幼央，但是放在老爷子这里就没那么简单了。
按照老爷子的想法，他愿意把女儿养在身边一辈子。
年轻人之间的情情爱爱他不懂，但是让他女儿受委屈就是不可以，况且，傅丞想从霍家娶走两位王妃，那是不可能的。
没门儿，老爷子心里哼了一句。
-
老爷子醒来之后，霍幼央去寺里还愿，本来还要小住两天，但是由于她自回来之后就很容易在各种地方出事，没有一个人同意这件事。
还愿之后，霍幼央看天气晴朗，济善寺秋景浓郁，便没有着急回去，带着绵春和伍七在寺里一处泉水边坐下。
这些天她一直被拘着，大部分时间都在府里，若出门，伍七必定不离左右。
伍七实在是一个厉害的姑娘，她言辞甚少，人也冷冰冰的，但是心细如发，功夫也很好，祁天与她过招从来占不了上风。
“伍七，快来坐一会儿。”霍幼央招手让她坐过来，伍七摇头，抱着臂靠在一棵树上，微微低着头，侧脸洁白。
“伍七姑娘真是英姿飒爽。”绵春感叹。
最近她总念叨伍七，简直对伍七崇拜到了一定地步，霍幼央打趣她：“不如你向她学几招，这样她一人保护我们两个也不会太累。”
“这可以吗？”绵春认真思考起来，霍幼央看她真的心动了，便道：“这有什么不可以，学几招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绵春连连点头，眼里亮晶晶的，显然是真准备这么干了。
霍幼央轻笑起来，绵春平日做事稳重，无论在府中还是在满香楼都很有威严，难得见她如此活泼。
有点像，有点像杏花看见方山的兴奋样子，伍七的魅力还真是大。
正笑着，那边伍七突然戒备起来，只是一个闪身，就从另一棵树后揪出一个人来。
“是谁？”绵春叫着站起来。
被抓住的人是个女子，很瘦，个子与霍幼央差不多高，一身灰色的布衣不算干净，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身后。
她惊慌地抬起头来，绵春一眼就认出了她：“阿枝？”
绵春认人很准，被她这么一说，霍幼央也有了些印象，只是她不是领了银子离开了满香楼，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小姐。”阿枝叫了一句。
果然是她。
绵春便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阿枝很憔悴，见了霍幼央，忍不住露出悔恨痛苦的神色，凄凄然说起自己的遭遇。
原来阿枝因为一念之差丢掉了满香楼的差事，没有了月钱，回家之后被父母兄嫂百般刁难。
家中不愿意养闲人，兄嫂叫嚷着缺钱，阿枝的容貌有几分清丽，父母便为了银子要将她嫁给一个四十岁的老鳏夫。
阿枝不愿意，从家中逃了出来，已经在寺里躲了十余天。
为了几两银子就将女儿推进火坑里，霍幼央觉得换做谁也无法接受。
阿枝毕竟也是从满香楼出来的，虽然动了不该有的念头，但做事也是勤快朴实的。
霍幼央心下一软，道：“你年纪这么小，还可以走更好的路。不如你先从我这里拿些银子，回家给你的父母。那毕竟是你的父母，想来不会太逼迫你的。”
“这？这可以吗？”阿枝眼里出现希冀。
霍幼央点点头，让绵春安排人带她去府中领银子。
“小姐大恩大德，阿枝永世不忘。”说着阿枝跪在地上叩了两个头，霍幼央避开她的礼，只道不必如此。
很快有人带着阿枝走了，霍幼央又重新坐下，一转头看见伍七的神色有些奇怪，便问她怎么了。
伍七本不欲说出来，毕竟她以前一直都是听令办事，从来没有，也不该有多嘴的习惯，只是现在跟着霍幼央，霍幼央她很特殊，不属于之前伍七遇到过的任何一种人。
看霍幼央真诚发问，伍七犹豫了一下，觉得无法拒绝，便简洁地说了一句：“救急不救穷。”
“救急不救穷？”
霍幼央明白了她的意思。
伍七是说给阿枝银子也无济于事，她的家人很可能依旧会逼迫她。
是有这个可能，不过霍幼央觉得既然遇到了，也无法置之不理，有了这些银钱，阿枝至少可以解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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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傅丞再一次翻进了霍府。
如今傅丞进霍府已经是熟门熟路，霍幼央试图阻止，但是她也不能每天守着院墙不让他走。
傅丞翻窗进来，轻车熟路地摸到软榻上，拿了靠枕靠好。
霍幼央披着衣服从床上下来，边走过去边嗔了他一眼，这人还真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