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匡翼皱眉道:“太医署谁的脉案都有,唯独没有我姑丈的。别说是文字记录,就连望过诊摸过脉的人都没有,我们纵使手眼通天,也无法去探虚实。”
崔迟猛地一震,突然满面愧疚地低下头去。
李匡翼望着他,用一种耐人寻味得语气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任谁遇到那样的事,都会有心理阴影的。”
席间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年轻人大都不解其意,便有人趁机卖弄,“事关渤海郡主,崔将军最清楚,你们有兴趣可以问他。”
场中一片死寂,十几双眼睛齐齐望向了崔迟。
他竟意外的没有发作,而是低声道:“外间传闻多有不实,我今日面见千岁时,他一切如常,只是精神不比从前。”
“不会是虚张声势吧?”东道主陆健提出了质疑。
“谢珺这老小子可不敢低估,此事多半有诈,先别管他。少府那边的耳目传来一则秘闻,年前应该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典,他们已经准备了数月,诸位猜猜,会是什么?”那个苍老的声音饶有兴趣道。
李匡翼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低声道:“多半是为阿霁庆生……”
“对于女儿家来说,哪一个生辰比及笄礼还盛大?”那个声音带着几分笑意道。
不仅李匡翼,就连崔迟也满面震惊。
众人直到卯时才散,商议的结果是阿霁若受封皇太女,那便是起事的标志,将联络各地共同声讨。
临别之时,李匡翼煞有介事地拍了拍崔迟的手臂道:“放心吧,阿霁到底是我妹妹,真到了那时,我会留她一命,绝不让你背上杀妻恶名。”
崔迟听得不寒而栗,惊觉自己恐怕不能全身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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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的十六岁生辰盛况空前,虽不是受封皇太女,却也差不了多少。
女皇当众授她为翠羽营统领,节制诸军,又准其开府建衙设百官,并将潜邸赐予她居住。
虽说没有册封,可就差把皇太女三个字贴她脑门上了。
阿霁如在云端,一整天都飘飘然,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恭贺者包围,直到晚上睡觉才得以脱身。
“好像少了点什么,”她刚躺下便爬了起来,抓住蜻蜻道:“没听到我阿娘的抱怨,我这心里有些不安。”
蜻蜻忍俊不禁道:“王妃纵使有怨言,可也不会违逆陛下的旨意,您就别胡思乱想了,快早些就寝,明日还有一堆事要忙。”
阿霁拥衾而坐,蹙眉道:“我就是心慌……你说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轮到我了呢?过去十几年,我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蜻蜻酸溜溜道:“这话要让别人听到怕是得气死。”
阿霁眨巴着眼睛道:“你是说我阿兄吗?”
蜻蜻笑而不语,正要将她按回去,她却掀开锦衾跳下榻,小跑着奔向了外间。
“哎,殿下,别着凉了……”阁中值夜的两名宫女忙追了出去,蜻蜻一脸无奈,从椸架上拿过披衫往妆室走去。
镜台对面立着一座乌檀木衣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撑着一件深青色礼服,挺括的妆花织锦褙子上描龙绣凤,皆以大小匀称的珍珠为镶边。内袍更为华贵精美,肩部以翠羽为饰,袖口描着暗金色的斧、鉞、戈、戟等五兵纹。
最耀眼的当属那顶花枝摇曳的珠翠镶宝凤冠,两博鬓上垂着珠玉和宝石穿成的步摇,晶莹辉耀,长及腰部。
哪怕妆室昏暗,阿霁却仍觉得目眩神迷,她痴痴地凝望着凤冠上耀眼的红宝石,眼中满是兴奋和激狂。
就算像母亲说的那样,权力既丑恶又恐怖,可它的表象却无比光耀美丽,纵使粉身碎骨,也值得去拥有,哪怕一瞬。
“这些可都是南珠,个大饱满,晶莹玉润,光泽持久,一斛可抵万金。”蜻蜻将披袍给她罩在肩上,一脸艳羡道:“大将军托海商专程从南越国购得的,陛下也是舍得,竟全都用来给您制礼服了。”
“崔家……”阿霁感慨道:“可真是财大气粗啊!”崔易手下不仅有兵有将,还掌控着西边的海上贸易,难怪要费心拉拢。
“大将军就崔郎一个儿子,等公主嫁过去,将来他们的家业可不都是您的?”蜻蜻恭维道。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好事呢?”阿霁心里越发没底,嘀咕道:“肯定没那么简单。”
“我的公主呀,都什么时辰了?您快就寝吧,有什么想不通的,梦里再想成不成?”蜻蜻跟前跟后忙了一天,眼皮都快撑不住了,看到阿霁仍这么兴奋,只差哭出声来。
“你去睡吧,别管我。”阿霁爱不释手地围着礼服转了几圈,惆怅道:“要是小舅舅能看到多好呀!”
蜻蜻打了个呵欠道:“程郎不是外放为官了嘛,等过年肯定会回来,到时请他来瞻仰就行了。”
阿霁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直起身道:“走,睡吧!”言毕,举步往寝阁走去。
女皇遣人秘密出使扬州,算算日子,约摸有小半年了,如今音书隔绝,连她也不知道程云轩处境如何。
蜻蜻见她神情低落,打起精神劝解道:“最多一年,您就得成婚了,不相干的人还是少想为妙,于人于己都好。”
“那我想谁?崔迟吗?”阿霁没好气道。
说到崔迟,她不由精神一震,日间在大殿上,当她跪下接受兵符时,曾偷瞧了眼崔迟,他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
“想崔郎那是天经地义。”蜻蜻道。
“若论实力,我现在可比他强。”阿霁躺倒,激动地打了个滚道:“我有翠羽营,可他只有头衔没有兵。”
“大将军不仅有兵,还有威望哦!”蜻蜻忍不住泼她冷水。
阿霁瞪着眼睛道:“那我姑母还富有天下呢,比背景有什么意思?”
蜻蜻扯过锦衾给她盖上,摇头道:“夫妻一体,同心同德是天下大幸,别比来比去了。”
阿霁听到‘夫妻一体’这四个字,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涌入了一些奇怪的画面,呼吸为之一紧,怕蜻蜻觉察到异样,忙蒙住脸道:“大道理真多,快去睡吧!”
成亲拜堂倒是无所谓,可是……洞房合欢还是免了吧,那情景她不敢想象。要让她和崔迟裸裎相对,还不如一头撞死。
作者有话说:
注释:①雌风:卑恶之风;指妇女温柔娇媚之态;犹雌威;指女子的英豪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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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有一章,晚上九点前应该会更新,争取下章结婚。
flag大赛——
崔迟:让我做女人背后的男人?不如立刻死了。
阿霁:让我和崔迟睡觉?不如一头撞死。
作者:下章争取结婚~(其实心里没谱)
第四十章
凤始二十一年, 除夕,扬州使团入京。
因年终上计为头等要事,女皇要接见各州郡官员, 无暇脱身,遂命阿霁与大鸿胪①一同出郭相迎。
这十多年来, 北边和南边皆有战事,唯中原繁华富庶,太平安乐,因而吸引了不少外来客商。
朝廷趁机在其中安插耳目, 由这些人充当喉舌,去江淮一带宣扬京畿盛况和朝廷政令。
长此以往, 文人思归之心渐起, 此类诗赋逐日增多,更有甚者主动撰文向朝廷示好,想与洛阳文士结交。
女皇从秘书监、国子学等地精心挑选了一批才子, 以游历之名暗中派往寿春,程云轩也在其列,不过他是自告奋勇。
从阊阖门到洛水浮桥, 一路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阿霁高踞于厌翟车上, 望着熟悉的铜驼大街,心中难掩激动。
她对于枯燥繁冗的奏本公文不太感兴趣, 却热衷于参加各种典礼盛会,享受万丈荣光。
女皇对此大为赞赏, 鼓励道:“你再多历练历练, 等成亲后或可学着主持大朝会。”
阿霁受宠若惊, 想到元日朝会那隆重肃穆的殿堂,不觉心向往之,却又有些不甘,撒娇道:“为何非要等成亲后?”
女皇缓缓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①”
阿霁如坠云雾,抱怨道:“姑母,您怎么也开始掉书袋?”
女皇敲了她一把,笑嗔道:“你呀,正经书看不进去,就爱看野史杂闻,现在好了,听几句《礼记》都头疼?”
阿霁愧悔地低下头,嘟哝道:“早年启蒙之时,小舅舅说那些典籍都是男人读的,怪没意思,女孩子该读些有趣的,将来不至于太古板。”
女皇嗤之以鼻,“我看他比谁都古板。”又补充道:“他老爹都比他通达。”
说着却又叹了口气,遥望着南方,语带惆怅道:“可他的确是个好孩子……像他这样的背景和出身,哪怕资质平庸,几十年后也能熬成台省高官,何须抛家撇业以身犯险?这个书呆子,从未去过江南,甚至未出过京畿……”
其实阿霁并不意外,他曾无意间透露过自己的抱负——收复扬州,统一天下。
此次扬州遣使入朝,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功劳。
“公主,早知道这么热闹,应该把大寒也带上,让他见识见识洛阳的繁盛。”陪侍的蜻蜻兴高采烈道。
之前雍王夫妇入京为阿霁庆生,因知道女皇并无杀心,便将崔大寒也带了过来。
阿霁在女皇的默许下,将他暂时安置在永安宫,那处宫苑专为接待雍王一家,平时并无人居住。
蜻蜻很喜欢憨头憨脑的崔大寒,又怜他身世孤苦,常去探看。阿霁很少去,因她和崔迟订婚之故,见到崔大寒总觉得尴尬。
“以后有的是机会,”阿霁正想提议明日带他去春风里,可一想到崔迟也会去,忙打消了这个念头,“等上元节吧,咱们带他去看灯会。”
蜻蜻努了努嘴道:“那么重要的日子,崔郎肯定会相邀,哪里轮得到我们?”
“你怎么又提他?”阿霁不耐烦地转过头,看向了车前并辔而行的般般和罗罗。
出宣阳门后,浮桥两边的华表遥遥可望。
大鸿胪孟攸策马来到车旁,拱了拱手,喜滋滋道:“殿下,人已经到永桥那头了,队伍蜿蜒如长龙,少说也有数百人。您知道领头的是谁吗?”
阿霁茫然道:“谁啊?”总不会是程小舅舅吧?
“说起来,跟您还有几分渊源呢!”孟攸脸上带着神秘的笑。
“孟伯伯,不要打哑谜,快说说,究竟是谁?”阿霁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人叫王炯,是渤海郡主的幼弟,崔家安徐的亲舅父。”孟攸意味深长道。
阿霁神色一僵,心底警钟大作。
王嬍远嫁到庆阳崔氏后,便与母族再无瓜葛,和离后改适崔易,更是一度与王家为敌。当年她的叔伯父母、兄弟姊妹也未见有何动作,如今她已故去,幼弟跑来作甚?
孟攸看出了她的心思,压低声音道:“老臣心里有数,殿下放心。”
“道路畅通无阻,可你们怎么这么慢?”说曹操曹操到。
只听得一声轻笑,就见后边掠出一匹黑骏,马上坐着个锦帽貂裘、意气风发的少年,正是崔迟。
“你又不是鸿胪寺的,跑出来凑什么热闹?”阿霁横了他一眼。
崔迟勾起唇角,笑盈盈道:“认亲呀,听说带队的那人是我小舅舅。”
不知道是不是耳朵出毛病了,阿霁总觉得‘小舅舅’那三个字有些阴阳怪气,配合他那表情,实在有些欠揍。
“你们大将军府消息这么灵通?”阿霁调侃道:“可别净顾着歪门邪道忘了主业。”
崔迟不置可否,转向孟攸拱手道:“孟伯伯,那我先行一步了,万一能借着这重身份说服王家归附朝廷,那可是大功一件,将来少不得要去鸿胪寺谋个差事,到时候还得仰仗孟伯伯多多照应。”
孟攸哭笑不得,“若是安徐肯来,老夫愿退位让贤。”
“孟伯伯客气了,那倒不必。”他又瞟了眼阿霁,意味深长道:“我有私心,若能借机认个小舅舅也就知足了,省得有人天天在耳边叨叨,好像就她有。”
“崔迟,你脑壳坏掉了吧……”阿霁总算明白,他就是在没事找事,可还没等到她发作,他已沐浴着朝阳跑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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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鸿胪寺官员典掌礼仪,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与王嬍颇为相似,王炯身上也透着一股文人特有的矜持和疏离,言谈之间不卑不亢,颇有见地。
此次他们除了朝贡,还专程为阿霁带了礼物,恭贺她开府之喜。
那是一座方丈巨镜③,两边铸铜为桂,金花银叶,枝蔓间镶珠嵌玉,流光溢彩。镜台底座錾着鸳鸯、鸿雁、仙鹤、鹦鹉等,又杂以合抱忍冬、重瓣莲花及各种吉祥纹样。
镜面澄澈如江心,映着殿外万丈斜阳。
阿霁周身笼罩在宝光中,锦袍煜煜,犹如涅槃的凤凰。
她出神地望着镜台两边錾刻的字:
霁色澄千里,潮声带两洲。④
张永激动地语无伦次,颤手指着道:“真是举世无双……世所罕见,这是给咱们公主的,瞧瞧,公主的芳名,这王家可真是有心。”
“去岁公主及笄时,扬州的贺礼就非同凡响,没想到这回更是大手笔。”郑女史兴致勃勃道:“扬州铜镜名闻天下,历来为皇室贡品。但这面镜子技艺之复杂、做工之精细、用料之上乘,可谓空前绝后。近百年来扬州刺史府仅献过三回方丈镜。最早为开国之初,恭贺孝武皇后崔娘子华诞所铸。之后则是为文德皇后庆贺新婚而铸,她是王氏女,故而也算添妆。”
她望向阿霁道:“本朝几十位公主,殿下可是唯一获此殊荣之人。”
“就凭这个,将来咱们公主在史册中,也能和两位皇后齐名呢!”张永一脸谄媚地笑着。
“可我姑母没有。”阿霁喃喃道。
“陛下富有四海,志不在此。”张永道。
程女史却是若有所思,面上微微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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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阿霁陪着女皇和谢珺守岁,说起日间之事,眉间不觉泛起隐忧,“小舅舅曾送过我一方歙砚,上面就刻着这两句词。你们说,这究竟是不是巧合?”
“若是巧合,那你便无需担心。若不是巧合,那你更无须担心。”女皇伸了个懒腰,欠身而起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你将这八个字琢磨透了,就不会再忧心如焚患得患失。三郎,你怎么一晚上不吭声?”
她见谢珺歪在那里沉默不语,便走过去推了他一把,“你的道理那么多,也跟阿霁讲讲……”
谢珺却似未闻,被她这么一推,竟无力地歪倒在榻上。
阿霁脸色煞白,手脚并用爬了过去,哆嗦着手去扶。
女皇也慌了神,强自镇定下来,朝阿霁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出声。
阿霁抬手紧紧捂住了嘴,忙不迭地点头。
两人合力将他翻了个身,就见他眉头紧蹙,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像是陷入梦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