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深吸了口气,哑声道:“传程循和婴娘进宫。”
“宫门落钥了……”阿霁的眼泪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只恨自己为何没有学医。
女皇又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声音已经稳了几分,“别哭,别哭,你亲自去接,就说朕想请他们看烟花。”
阿霁正欲爬起身,她却又摆手道:“你不能去,你若去了,没事也有事了。让姮娘乘坐御辇,大张旗鼓地去接。”
“是……”阿霁手脚发软,几乎是跌下榻,踉跄着奔出去传话了。
女皇走过去关上了槅门,放下重重帐缦,这才迈着沉重迟缓地脚步走了回来。
她在榻沿落座,拨开他的衣领,轻轻抚弄着他的脖颈。
他年轻时患了癔症,从后经年成为痼疾,但这些年一直控制地不错。
可自打今年入冬却频频发作,安定王府那全副武装的盔甲其实是他为自己打造的囚笼,只有置身其中才会有安全感。
她俯身过去扳过他的脸,啄吻他紧绷的唇角,轻声道:“三郎,再坚持一下,等阿霁能独当一面了,我就能放下一切好好陪你。你都等了这么多年,可不能半途而废。”
周围一片死寂那,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时间过得很慢,一个时辰仿佛一辈子那么漫长,就在她以为要等到地老天荒时,程循夫妇终于赶到。
阿霁守在外间,与姮娘对坐到天亮,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待到曙光映入窗帷时,外边云板声起,姮娘清了清嗓子,默默道:“今日有大朝会。”
就在两人心急如焚,不知所措时,槅门大开,女皇神色疲惫地走了出来,朝阿霁招了招手。
阿霁搓了搓僵硬的膝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扶住了她的手,惊惶地朝里边张望。
“没什么大碍,”她安抚道:“不要担心。”
“姑母……”阿霁颤声道:“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女皇凝望着她,抚着她泪痕斑驳的脸颊,歉然道:“阿霁,对不起,你的婚事恐怕要提前了,今日已经是凤始二十二年,按照虚岁的话,你也算十七了。”
阿霁满脑子都是冲喜之类的词,一时心惊胆战,紧紧抱住她道:“姑母别说这样的话,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们好好的,你们都要好好的……”
女皇回抱着她,叹息道:“让你受委屈了。”
阿霁心头窒痛,不由得泪流满面。她忽然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从姑母的怀抱中汲取到力量了,因为她身上此刻只有悲伤和脆弱。
“我错了,姑母,”她吞声忍泪,哽咽道:“我早就长大了,却一直不愿承认,不想面对,只一味躲在你和姑丈身后……我若是早点走出来,你们就不用这么累。”
“我们背负的是自己的人生,苦也好,甜也罢,与你何干?”女皇放开她道:“我得去沐浴更衣了,大朝会误不得,你先去陪着姑丈,程伯伯和程伯母得去大将军府走一趟。”
作者有话说:
①古代官职位,九卿之一,掌诸侯及藩属国事务。
②出自《礼记·大学》。
③出自张鷟《朝野佥载》卷三。
④出自宋代·仲殊《南柯子(六和塔)》
金甃蟠龙尾,莲开舞凤头。凉生宫殿不因秋。门外莫寻尘世,卷地江流。
霁色澄千里,潮声带两洲。月华清泛浪花浮。今夜蓬莱归梦,十二琼楼。
第四十一章 (二合一)
元日朝会结束后, 女皇当众宣布,将于立夏之前为阿霁完婚。
朝臣大为不解,因其实在太过仓促。
女皇声气逐渐变得虚弱而疲惫, 透着浓浓的悲伤,“去岁以来, 太尉时常抱恙,诸卿当有所闻。”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隐约听到一阵阵抽气声。
女皇停顿了一下,眸光自冕旒后穿出, 徐徐扫视着众臣,继续道:“近日他病势愈沉, 又执意不肯用药, 也不愿看诊,照这样下去,怕是撑不了多久。”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或同情、或悲伤、或惋惜、或猜疑、或震惊、或冷漠、或窃喜……
无论心中做何感想,质疑都是占了上风的。
“陛下,谢太尉虽久不问政事, 但他始终是凤始一朝最大的功臣,是吾等的表率,又是您的丈夫, 于国于家,都不该自暴自弃, 应当立刻振作……”宰相袁杲出列,义正词严道。
话还未说完, 女皇却不耐烦地嗤笑一声打断了他。
袁杲是这二十年来唯一的布衣宰相, 他是女皇亲手提拔的, 为官清廉,耿直忠正,就像高悬在政事堂的一面明镜,是女皇的左膀右臂。
女皇对他向来敬重有加,从未如此轻慢过,他不觉愣了一下。
“袁相公,”她略微抬高了音量,肃然道:“太尉最放不下的,便是他一手带大的公主,想亲眼看她出嫁。无论为人君,还是为人妻,朕都应当满足他这个愿望。”
武官阵营顿起骚动,上将军宋思益偏过头,见卫尉陆瑥正和虎贲中郎将冯覃窃窃私语,一边的羽林中郎将徐忠则神色焦灼地望向了光禄勋谢青阳。
他是谢珺的侄子,其父当年因拥护逆王被判流放,他们兄弟姊妹和姑母一起投靠了叔父和婶母,这些年来一直受到女皇荫庇,在世人眼中,相当于外戚。所以今日之事,对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文官那边紧跟着也沸腾了,皇家嫁女,就算再怎么从简,也不可能像民间那样随便。
大婚之事并不在上半年的议题中,如今突然插进来,会将所有计划都打乱,因此太常、宗正、少府等属官皆炸开了锅。
地方来朝的官员皆在外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谁也不敢说话,只引颈观望。
**
温德殿中一派清冷,浑然不见半分年节特有的喜气。
殿中值守的宫人个个神情冷肃,就连向来温和可亲的姮娘也变得庄重肃穆。
崔迟不由紧张起来,难道他被哪个狗崽子出卖了?
阿霁开府后,女皇为了安抚李匡翼,还是将洛阳令给了他,总算让保王党消停了一阵。
可昨日女皇派阿霁去迎接扬州使臣,那些老家伙便又坐不住了,连夜派人去找他。
不仅文臣要年终考绩,武官也不例外。
所以崔易每年除夕都会回京上报军务,然后爷俩在王嬍的灵位前大眼瞪小眼得守一宿,除非天塌下来,否则这规矩绝不能变。
别说是保王党有危机感了,就算李匡翼暴毙了,也别想动摇他守岁的决心,因此想也不想就让心腹挡了回去。
然后就出事了,回笼觉睡到一半他被人拍醒了,抬头一看竟是程循夫妇。
他以为是做梦,揉揉眼睛准备再睡,反正和崔家有交情的大都是重臣勋贵,这个时辰还在宫里参加大朝会,用不着早起拜年。
“安徐,快起来收拾,立刻进宫。”程循语气凝重道。
这老头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会儿却……
崔迟一个激灵醒过来,爬起身追问时,他们却三缄其口,只让他快些盥洗更衣。
宫车接送,缇骑开道,比他平日骑马还要快。
起先只是猜测,等到了温德殿时,才发现问题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姮娘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将他送到惠风阁外便止步,“崔郎且自去吧!”
两边宫婢开了槅门,他刚迈进去,身后便传来关门声。
这里是女皇寝阁,他幼年时跟随母亲来过,记忆中的惠风阁宽敞明亮、辉煌富丽,可眼前纱幔低垂,重门紧闭,只有尽头透出几缕幽光,有种说不出的阴森。
两边巨大的青铜枝灯皆已熄灭,但隐约还能嗅到烟火气,想来一早还没来记得及通风?
穿过一道道浅金凤纹鲛绡纱,面前出现了一座高阔的雀羽彩屏,他连忙驻足,肃立于原地,朗声道:“臣崔迟奉命见驾!”
刚路过朱雀门时便听到了洪亮的钟声,说明大朝会已经开始了,女皇不可能还在赖床吧?
里间响起衣裙曳地之声,崔迟忙举手加额,低下头去。
那人转了出来,轻轻牵起他的袖子拽了拽。
崔迟放下胳膊,透过稀薄的天光,看到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愕然道:“公主?”
阿霁泫然欲泣,深吸了口气,引他走了进去。
里面铺着厚厚的绣毯,踩上去如在云端。
九华帐前日影昏昏,并不见宫娥女官侍候。
待走得近了,崔迟才看清躺在那里的人是谢珺。
阿霁拉着他在榻前跪下,泥雕木偶般一言不发。
“谢伯伯……怎么了?”崔迟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一股无形的恐惧攫住了他的灵魂,让他瞬间如坠深渊。
“他睡着了,”她压抑着哭腔,颤声道:“他只是睡着了。”
天越来越亮,崔迟看到谢珺脸色灰败,毫无生气,不觉悲痛万分,失声道:“前几日不是好好的吗?”
“要不……咱们偷偷传御医吧?”他转向阿霁,用乞求的语气道。
阿霁神色颓丧,摇了摇头道:“没用的,姑母说他害得是心病,药石罔效。”
崔迟怒急,愤然道:“我从未听过心病能死人,你们为何要放弃他?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他猛地想起,最初的保王党便是打着替皇夫鸣不平的旗号招揽拥趸。
他们无法容忍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谢珺卸甲致仕,屈居女皇治下,他们要的是双圣共治,而非女皇一人独大。
听说他们原本想说服谢珺加入,一起反对□□专断的女皇,却遭到严词拒绝,因此对他失望透顶,一致认为他是男人中的败类,从此便很少提到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雍王。
可雍王是个和稀泥的老手,揣着明白装糊涂,连着好几年将他们当猴耍,却始终不给准信,就在大家快要绝望时,世子李匡翼冒出了头……
“将来你也会这样对我吧?”阿霁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却苦笑一声,黯然道。
“别胡搅蛮缠了,”阿霁烦不胜烦,却不忍心姑母蒙受不白之冤,耐下性子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姑丈承受着什么,你这种粗枝大叶的人也永远不会害心病。我姑母是这个世上最在乎也最爱我姑丈的人,你若怀疑她的用心,便不配为人,更不配做她的臣民。”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时,搭在榻沿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嘘!”阿霁立刻偃旗息鼓,示意崔迟噤声。
谢珺缓缓睁开了眼,有些失神地望着帐顶,然后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自言自语道:“还在呀……”
阿霁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扑过去抱住了他的手臂。
崔迟也激喜交加,连声唤道:“谢伯伯、谢伯伯,您好点了吗?”
小的时候,女孩子们都爱聚在女皇身边,在她们眼中,女皇是天字第一号大人物,而且还是她们的同类,这让她们无比敬仰,又无比自豪。
而男孩子们则喜欢跟着谢珺,听他讲行军打仗的事,或者一起玩排兵布阵的游戏,运气好的话,还能去参观武库,或者到御马厩驯马。
别的孩子都只是玩玩,只有崔迟是认真的,谢珺待他便也最为亲厚。
独自留京的那些年,谢珺更是对他照顾有加。若不是他身边常年有个小跟屁虫,崔迟还真想进宫去住。
他对谢珺的孺慕之情,与崔易不相上下,所以很多时候他内心也颇为煎熬,一方面认同保王党的宗旨,一方面又支持女皇的统治。
谢珺总算缓过神来,先慈爱地摸了摸阿霁的头,对她微微一笑,又望了眼崔迟。
阿霁明白过来,恋恋不舍地起身道:“我去拿些吃的。”
崔迟见状大喜过望,等她出去了,忙跪直了身子,握住谢珺的手道:“谢伯伯,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谢珺强行打叠起精神,努力偏过头望着他,断断续续道:“安徐,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儿子……对你寄望很高……”
崔迟听到这话,眼底不由得翻起热泪,吸了吸鼻子道:“谢伯伯,我以后定会有大作为,绝不令您失望。”
谢珺的脸上泛起一抹无奈的笑,缓缓摇头道:“千秋功业,皆如过眼云烟,我看重的不是这个,而且我知道,你有雄心壮志,又有胆魄能力,假以时日,出将入相不在话下……”
崔迟见他说起话来很是艰难,心下犹如刀割,抬起袖子抹了把眼角,恳求道:“谢伯伯,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阿霁……阿霁……今日之处境太艰难,我和陛下失算了……”他面上满是愧悔与挣扎,吃力地呼吸着,“我们都以为有的是时间,便从未主动干涉过她的成长,想让她随心所欲地长大,去享受我们少年时未曾有过的自在和快乐……就算她不慎走错路,我们也有自信能带她回到正途……可她却从未让我们费过心……她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不得而知,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要失去她了,你现在还不懂,等你以后做了父母就明白了,这世上最难的就是为人父母……”
崔迟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
做父母有什么难的?只管生下孩子就行了,反正小时候有乳母喂养、婢媪照顾,长大了有西席授学、朋友陪伴。
做儿女才是最难的,稍有不慎就会被扣上不孝的罪名,只要沾上这辈子就别想出头了。
他对父亲也就那样,但对母亲观感极为复杂,算是怨多于爱,因她实在不算是个合格的母亲。
本以为她心性如此,更看重名利而非家庭,可又听人说堂兄贞吉幼年时养在她膝下,她比贞吉的生母还要温柔细心,以至于贞吉对她的依恋远胜他人,哪怕后来随母去了庆阳,每逢年节也不忘致信问候送礼请安。
后来他总算明白了,他原本也有个好母亲,但世道夺走了她。女人本该安于家室,相夫教子,而非抛头露面,一心扑在公务上。
就因为女人做了皇帝,这才助长了女子为官从军的歪风,但凡有识之士,就该拨乱反正,还后世清平。
“阿霁的路还很长……我把她托付给你……安徐,你们俩都是好孩子,以后要互相扶持,互相照应。”谢珺的声气越来越微弱,崔迟心下哀恸,紧紧握着他的手含泪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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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元日家宴临时取消,京中忽然人心惶惶。
大将军府外车水马龙,文官武将皆光明正大地往来于此,有的想探听消息,有的想借机攀附,更多的人只是跟风。
而通义坊的谢家老宅则门庭冷落,谢青阳刚一回府便命人谢客,连朝服都不及换下,便匆匆去往后堂面见姑母谢梅英。
“叔父军旅出身,又常年锻炼,身板向来硬朗,去岁离京时还神采飞扬,怎么突然就病入膏肓了?”
“你是怎么想的?”谢梅英问。
“听说令仪公主开府后,郡王那边的臣属多有怨言,侄儿推测,会不会陛下听到了什么风声,故意使计,想逼出那帮跳梁小丑,好一网打尽。”谢庆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