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年前,听闻这里闹鬼……”徐忠的舌头忽然有些僵直,后面的话被他咽了回去,他使劲摇头道:“绝对是谣言。”
“是真的。”耳畔传来一个幽微恐渺的男声。
两人倒吸了口凉气,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到。
“必是那妖道在装神弄鬼。”徐忠愤愤道。
“贫道冤枉!”国师缓缓步出,苦笑着摇头道。
徐忠和钟意面面相觑,钟意忙摘下了背后的弓。
他的手忽地一颤,弓弦赫然断裂。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几丝不耐,“别在我面前摆弄这玩意。”
几乎在同时,国师扬手丢出了一张符纸。
黄色的符纸伴着风声,“啪”地拍在了西边厢壁上,然后化为一团暗火。
随着火焰消失,虚空中逐渐现出一个浑身浴血衣衫褴褛的青年形貌。
对于骤然的现身,他似乎比别人还要惊讶无措。
钟意看到他身上那些深入脏腑的箭矢,似乎明白了他为何弄坏自己的弓。
他身上血迹干涸,衣袍碎裂,但从腰间蹀躞带却可以看出身份,至少是三品武官。
徐忠逐渐冷静下来,拱手道:“末将羽林中郎将徐忠,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青年失笑道:“你是羽林中郎将,那我是谁?”
他虽满面血污,但笑起来时容光焕发,双眼乌亮,颊边甚至漾起了一颗梨涡……
徐忠长吸了口气,望向钟意,颤声道:“太古怪了,这人的模样……有几分像年轻时的……”
钟意打了个冷颤,接口道:“陛下!”
就连国师也满面震惊,大步走过去询问道:“你究竟是何人?藏在此间多久?”
那青年有些迷惘,摇头道:“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的官职,应该是大卫羽林中郎将。”
他从腰间摘下一块牌子,缓缓举了起来。
徐忠大骇,不由后退了几步,那块腰牌和他的一模一样。
国师离得最近,一眼便看清了下面的小字,他脑中轰然巨响,失声唤道:“谢长怀——”
这三个字像是诅咒,刚一脱口,意识瞬间陷入了混沌。
作者有话说:
阿霁:我有一个鬼哥哥?
阿怀:说好的妹妹,为什么出现在面前的是弟弟?
国师:身为一只鬼,你要透过身体看灵魂。
第九十三章 (结局中)
赍志没地, 长怀无已!
谢长怀这三个字带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国师胸中激荡,他几乎站立不稳, 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心底不觉生出巨大的悲怆和本能的恐惧。
那青年定定望着他, 轻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你想超度我?可我滞留人间并非自愿,何况我只是另一个世界投过来的影子。你找不到本源……”
“我想我找到了。”国师语声凄怆,压抑着发出了一声悲鸣。
“难怪我与师妹同时修行,但始终无法堪破, 更无法顿悟,因为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来到这世间, 只是为了应劫。而你便是我等的缘法, 是我生来便缺失的一脉残魂。”
他直起身体缓步上前,背影透出一股赴死般的决绝和悲壮。而那青年岿然不动,像是等这一刻已久。
就在国师穿过他虚无的身躯时, 他倏然消失了,像一滴水回到了江河的怀抱。
徐忠和钟意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们本能地想逃, 可这片天地似乎与世隔绝,就在这个念头从心间闪过时,国师慢慢转过身, 右手搭在剑柄上。
他看起来并无多大变化,只有那双眼睛赫然成了重瞳……
阿霁赶过来时, 玄武观后赫然成了人间地狱。
本该空荡荡的复道两边尸积如山,除了甲兵, 还有上百名白袍朱带的长生观道众。
这些人有男有女, 年龄大都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
有些面孔很熟悉, 那是寿丘里的慈幼院长大的孤儿。
逢年过节时,姑母常会赏赐衣食果品等,偶尔也会驾临,身为她唯一的女儿,阿霁得以每次伴驾。可是现在,那些年轻的脸容却都枯萎凋零。
她深吸了口气,浓重的血腥味在肺腑间横冲直撞,她忍不住弯身咳嗽。
有只手横过来抱住了她的脚踝,透过氤氲的泪光,阿霁看到一张清秀姣好的少女脸庞。
她尚有一丝气息,挣扎着想要起来,阿霁弯身推开她身上的尸体,有些艰难地跪下来将她揽起,柔声道:“我是驸马崔迟。”
少女涣散的目光渐渐聚合,喘了口气,急迫地问道:“谁赢了?”
阿霁哽了一下,抬手擦拭她唇边的血沫,摇头道:“尚未可知。”
“天……天佑……女皇……,凤……”她的眸底泛出苍灰色,声音越来越虚弱。
阿霁努力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她唇边,依稀辩出后面的字眼,“凤……始千秋。我……喜我生,独丁……”
就在瞬间之前,一眼看到史书中才会出现的战争场景时她并没有多深的触动,许是崔迟早就见惯了。
可这个陌生少女在她怀中咽气时,她却身心皆震五内俱焚。
从南宫前往濯龙园,最近的路便是通过复道,但此刻这里成了尸山血海。
“复道屯兵主要是牵制徐忠主力……”崔迟的话在耳畔回响,她心头一震,颤手阖上了少女的眼睛,压下哽咽重复着保皇党的誓词,“天佑女皇,凤始千秋。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她曾在不止一个地方听过这句话,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振聋发聩。本朝女子十七才算成年,可这孩子看上去才及笄,她真的明白她用生命所守护的是什么吗?
随从们已经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有人伸手将她扶起,催促道:“中领军,快走,不能耽搁了。”
阿霁回身接过剑,紧紧抱在怀中,试图从姑母和崔迟身上汲取一些力量。
便在这时,她忽然间想起她穿着姑丈的铠甲,他一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陪着她。
她不觉精神百倍,先前的困顿伤心和懊丧一扫而光。
她重新上马,沿御道往前奔去。
长赢拍马追了上来,皱眉道:“阿郎小心,我总觉得这里气氛有些不对劲。”
阿霁转头望着两边的断肢残骸,叹了口气。
身后一名老将有感而发,悲声吟道:“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天色愈发昏暗,厚重的黑云沉沉地压在对面阙楼。
不过两三里的距离,但高阔雄伟的朱雀楼却模糊难辨。
厮杀声越来越近,阿霁一马当先,快速往前奔去,部众们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迷雾中掠出一个白影,手中剑光如闪电一般,朝着为首阿霁当头劈落。
长赢惊呼了一声,还未来得及示警,阿霁已经本能地举剑相格。
金铁相交的嗡鸣声像有形质的波浪般冲击着耳膜,令人头晕目眩,恶心欲呕。
她强忍着不适,抬头时正对上一双猩红的眼眸,那人一击不中,立刻折身后退,鬼魅一般消失在浓雾里。
“是国师?”她惊骇莫名,失声道。
若非手臂上的酸麻还没消失,而裹着御剑的黄绫已经破裂,她差点以为方才那个情景是幻觉。
长赢策马上前,与她并驾齐驱,疑惑道:“那人真的是国师?怎么像中邪了一样。”
部众们纷纷聚拢过来,警惕地望着前面那片迷雾。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战马嘶鸣着不肯上前,无论怎么驱赶都只在原地打转。
有人自告奋勇要去探路,被阿霁拦了下来,“还是我去。”
她剥开残破的黄绫,亮出那柄沉重的宝剑道:“这是天子之剑,有它在手,任何邪祟都会退散。”
若她还是阿霁,身边人肯定会拼死拦住不让她冒险,好在她如今是崔迟。
阴寒之气扑面而来,阿霁打了个冷颤,耳畔时而嘈杂时而死寂,然而眼前只有潮湿的迷雾。
她虽是孤身一人,可一想到姑母的宝剑、姑丈的铠甲、崔迟的身体都陪着她,胆气便越来越正,心底的恐惧则慢慢退散。
“国师,您还在吗?”天光越来越暗,空气浓稠地让人难以呼吸,她像是行走在水中,身前有股无形的阻力。
“妹妹在哪里?”耳边响起游丝般飘渺的声音,这不是国师。
“你是何人?”阿霁拔出剑,本能地劈砍了几下。
“这不就是吗?她身上有阿耶和阿娘的气息。”又有一个声音凭空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烈生机。
阿霁这回听清楚了,她用力挥剑,朝声音发出的位置砍去。
像是拨云见日般,她明显感觉到呼吸一轻,似有空气流了过来。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在水底潜行,然后稳住身形,奋力向前趟去。
这副铠甲像龟壳一样严密的保护着她,却也让她行动极为不便,甚至连听觉和视觉都有些受限。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突然绊到了什么,她一跤跌倒,怀中的剑脱手而飞,正待爬起时,却触到了冰冷的铠甲。
睁开眼睛,看到地上横躺着一具无头尸体,身穿武官制式的缺胯袍,华美精致,外罩轻甲,虽然染满了血污,但依稀可以分辨出羽林军的徽记。
“徐……徐忠?”她惊魂未卜,正要爬起来时,一双强有力的手及时托住了她的肘弯。
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面前出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眼睛已经褪去了骇人的血色,却显现出诡异的重瞳,像无底的深渊,阿霁感到一阵晕眩,来不及挣扎便一头栽了进去……
落下地后,阿霁发现自己还在复道中,只是面前多了两个人,国师和一个英姿勃发的俊朗青年。
国师看上去有些怪异,他素来最重仪容,每次出现在人前都是羽冠鹤氅博带褒衣,庄严肃穆,神秘莫测。
但此时的他却完全变了一副模样,窄袖中衣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材,披散的长发如细柳轻摇。
他抱臂而立,眼神被飘拂的黑发割成了丝丝缕缕的幽光。
“你不是国师,你到底是谁?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阿霁语声焦灼,难掩担忧。
“他就是玄鹤,也是谢长怀。”另一边的青年抢先开口,阿霁眼前一花,他已经飘了过来,兴冲冲道:“你不认识我,但你肯定知道我的父母。我父亲官拜大将军,统领西北二州军事,扶持少帝有功,被尊为帝师。我的母亲是定国大长公主,本朝唯一得以陪葬帝陵的皇女。”
阿霁大惊失色,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青年的声音忽然变了腔调,脸上满是痛苦和怨愤,嘶声道:“隆兴十六年夏,我和父亲进宫谢恩,途中为奸人所害,就死在这条路上。他们将我的头颅埋在辇道下,以符咒压制……”
“不要对妹妹说这些,你会吓到她的。”国师幽幽开口,轻声打断了那个义愤填膺的青年。
“妹妹……我?”阿霁如梦初醒,自言自语道:“你是……姑母和姑丈的儿子?可你和国师有何关系?”
“我是从前的他,他是将来的我。”那人像是对她很感兴趣,不着痕迹地靠近了些。
阿霁看到的是一张洋溢着热情和善意的脸,熟悉亲切到心酸眼热,离得太近了,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满脸憧憬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娘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
阿霁满心紧张,迟疑着点了点头。
姑母倒是隐晦地提过一回女儿,可从未说起过还有个儿子。她虽然好奇,但从姑丈口中得知她前世死于难产之后,便再也不敢多问。
“妹妹,让我看看阿娘。”他轻轻抬起右手,贴在了阿霁额头。
阿霁正想问他该怎么看时,脑海中有关姑母的所以记忆纷至沓来,瞬间将她的思绪淹没。
她看到面前的游魂因为欢欣激动而震颤,浑身荡起了一波波涟漪。
他在瞬息之间穿过了十七年的时间长河,仿佛真切地参与了阿霁的成长过程,这一切美好地让人无端伤心。
父亲不再醉心于名利权位,母亲不再是冷冰冰的画像,他们不遗余力地爱护着自己的孩子,虽然那个孩子并不是他……
他缓缓收回手,热泪盈眶道:“真希望我和姐姐也在。”说完这句话,他便消失不见,国师的眼睛复又变成双瞳。
天依然阴沉得厉害,但雾气却散了。
阿霁心急如焚,望向国师道:“濯龙园形势不明,快点放我过去吧!”
国师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神情逐渐焦躁,他不安地徘徊了一圈,忽地仰天悲啸,踉跄着面北而跪,肃然拜了三拜,撕心裂肺般高喊道:“母亲,孩儿尽孝了!”
阿霁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急忙奔过去查看。
“国师……哥哥?”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对方双目闭合,浑身已经僵硬,像是突然之间灵魂脱壳而出。
她抽噎了一下,颤抖着去触他的鼻息,“别这样,我带你去找姑母,我带你去看姑丈,你还没有见过我真正的样子……”
耳边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从云巅之上发出的。
阿霁眼前蓦地一黑,浑浑噩噩中,听到一个极温和宁静的声音,“你是阿耶和阿娘在这个世界的孩子,也算是我谢长怀的妹妹。在另一个世界,我们谢家满门已被屠杀殆尽,我不得往生,无法安息,一缕残魂在暗无天日的砖缝间流窜,今日余愿达成,也该归位了。你要记住,对待政敌和叛徒绝不可手软,一定要斩尽杀绝,否则后患无穷。”
“我会永远记住的。”阿霁忍着满心酸楚和悲怆,自言自语道。
她想起了长生观后殿供案上的残碑,还有她从庆阳王府带回来的那卷画轴,加上今日的谢长怀,它们都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而它们都与一个人有关……
“姑母——”她大叫了一声惊醒过来,看到自己正跌坐在一具无头尸体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说:
赍志没地,长怀无已!——出自南北朝江淹的《恨赋》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出自《后汉书·岑彭传》。“我多么欢喜,能生在这个有您的时代。”
第九十四章 (完结下)
北宫, 濯龙园。
温泉殿外甲兵林立,戒备森严。
女皇正和陆瑥等人在高阁上观战,听到探子回禀说公主带着翠羽营赶来救援时不觉面露喜色。
陆瑥抚掌大笑道:“如此一来, 我们便可以分兵去守大夏门。”
女皇回身,倒转马鞭指着屏风上的巨幅舆图, 意气风发道:“这个点徐忠还还没有过来,想必是被玄鹤给拦住……”
正说着话,忽觉清风拂面而来,徐徐扫过她的心田, 就像婴孩柔软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