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者中有人发出质疑,“你没看错吧?真是三根凤羽?”
“玄底朱羽那么明显,怎会看错?这东西上回出现,还是……十八年前,庆阳动乱的时候。”说到往事,一行人俱都陷入深思。
凤始五年,庆阳崔氏内讧,老二崔旻勾结北狄骑兵作乱,一路所向披靡,差点打到长安,而朝中还在为女皇无嗣江山不稳争得面红耳赤,正想方设法联合起来准备推翻皇夫安定王……
“这么多年过去了,女皇还是无嗣,国朝不也安然无恙?”有人感慨道。
“公主不算吗?”同伴朝建春门的方向努了努嘴道:“陛下可是连翠羽营都送给她做嫁妆了。”
“听说公主秉性柔弱,善良天真,不似陛下有铁血手腕,估摸着过不了多少年,江山就得改姓崔了。”先前那人调侃道。
他们口中秉性柔弱善良天真的公主,此刻正着一身灿亮银甲,披朱红战袍,抱剑立于南宫玄武观外的高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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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宫复道被封以后,北宫朱雀门和南宫玄武门外便新修神观,并以朱雀、玄武分别命名。
天光破云而出,照亮了广场上的黑色方阵,打眼望去,约莫有上千披坚执锐的甲兵。
徐忠一马当先,朝着高阶上的朱影遥遥一拜,高声道:“叛军正在攻打濯龙园,陛下和群臣处于危难中,还请公主行个方便,容许末将借道驰援。”
传令兵拍马过去,将他的话一字不漏代为转达。
“中郎将请回吧,此路不通。”那个清冽的声音远远送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徐忠低声下气再三恳求,对方依旧严词拒绝。
传令兵不敢含糊,只得如实反馈。
徐忠心下得意,面上却露出无奈焦灼之色。他暗暗握紧了掌中铁槊,待要下令时,羽林左监钟意悄悄上前扯了扯他的马缰,面色凝重道:“若杀了公主,咱们这上千兄弟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徐忠面色冷厉,逼视着他道:“从斩杀门监冲入宫禁开始,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他顿了一下,语气转为和缓,“何况拿下复道是东君的命令,他会在另一头接应,我们若失言便会坏了大事。”
羽林左监只得硬着头皮退回队列,面上颇有忐忑之色。
徐忠重整士气,下令前锋小队冲击,并暗中嘱咐只可生擒,不得伤及公主性命。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道理他懂。万一自己立下汗马功劳,却遭同党嫉妒,等到论功行赏时给他安个弑主罪名,那徐家九族都要被抹干净了。
对面朱影岿然不动,浑然无视越来越近的那排铁骑。
就在马蹄落到白玉雕栏前时,她飞身跃起,扬眉拔剑,迅疾如流星般横空斩下。
剑气如虹,血光飞溅。
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嚎声起,她却从容收剑,款款接住飘落的黄绫重新裹住了剑鞘。
有人注意到身法,有人注意到剑术,更多的人则注意到了那把剑。
“——尚方斩马剑?”徐忠惊呼。
羽林左监呼吸一窒,失声道:“从形制和锋利的程度来看,的确是陛下的御剑。”
见徐忠神色略有松动,他忙趁机进言,“将军三思,这把剑在本朝的地位不亚于国玺,陛下将她给了公主,也就是说……”
徐忠此时听不得这种话,厉声喝令他闭嘴,“再打退堂鼓,我就先斩了你祭旗。”
钟意瑟缩了一下,不敢再多说话。
徐忠敛容正色,回身朗声喊道:“圣驾有难,令仪公主却执意阻拦我等行军,此为谋逆。又窃取尚方斩马剑,当众砍杀禁卫,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众将士听令,速速随我冲杀,营救陛下要紧!”
就在徐忠驱马冲过去时,厚重的观门缓缓打开,两列青衣道众提剑奔出,将那抹红影护在了身后。
徐忠大喜,转头对钟意道:“这帮妖道骨果然按捺不住了,我还怕他们不出手呢!”
那些道众人数不过百,可武艺精湛,加之身法奇诡,竟生生阻住了大军的进程。
徐忠看得干着急,忙命人去运攻城器械。
崔迟远远看到了,正欲下场阻止,忽觉肩上一沉,他下意识地偏过身闪避,转头就看到一抹素影翩然而至。
“这边有贫道就够了,殿下出宫去接应翠羽营吧!”耳畔响起温煦的声音。
崔迟偏头望着身侧羽衣鹤氅眸光澄澈的国师,胸中满是疑惑,一个无欲无求纤尘不染方外之人,为何心甘情愿甘愿沾染血腥杀戮?
政敌眼中,他是女皇的走狗,不堪为国师,更不配享受万民的顶礼膜拜。更有甚者,认为他是女皇的面首……
真相如何,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快去吧。”国师双眼平视着前方,神色宁和,语气平静:“这里是我的阵地。”
崔迟张了张嘴,想将怀中御剑递给他,却遭他推拒,“我有剑。”
他拍了拍腰间缠绕的丝帛,里面隐约现出软剑的轮廓。
崔迟恍然大悟,忙道了声保重,转身奔入了如林的廊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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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军和虎贲军是分两路赶往濯龙园的,冯覃从北宫西门入,徐忠则从南宫玄武门入,一是为了探出伏兵,二是为了帮李匡翼吸引注意力,好让他有机会占领内朝。
徐忠为了能集中兵力,一路并未留下多少人马驻守掖门,反正这种事没有退路,只能全力以赴往前冲。
所以崔迟在般般等人的护送下一路潜行,轻而易举躲过关卡,于未时顺利出了阖闾门。
铜驼大街已经戒严,执金吾冯希的亲信正在宫门附近巡逻。
谢珺曾带阿霁拜访过冯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求冯源父子支持妻女。
冯源心知自家的富贵权势源于女皇,一旦女皇被推翻,家族势必遭到清算,于是果断坚定了立场,冯希自然也同父亲一条心。为了壮大保皇党的势力,在阿霁顶着崔迟的名头四处游说时,父子俩没少相助。
今日他的眼线亲眼看到虎贲军和羽林军先后结集入宫,便猜到要出事了。可执金吾负责守卫京师,未得诏令不敢擅离职守,只得藏身于暗处,准备伺机而动。一听到公主出来的消息,当即现身相迎。
“翠羽营何在?”崔迟来不及寒暄,抹了把汗问道。
“据兄弟们回报,应该快到建春门了,可赵统领无权带兵进城。”冯希将坐骑让出来,又点了一百名缇骑护送,“末将和城门校尉相熟,您尽管去吧,建春门守卫不超过八十人,不到万不得已别用武力。”
崔迟谢过,跃马扬鞭而去,冯希忙命缇骑速速跟上,嘱咐他们务必保护好公主,冯家满门都押在公主身上了,万万不能出半点纰漏。
忙完这些,他又带人赶往武库巡查。谢珺曾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如何,武库和太仓是命脉,且不可丢,只要守好了哪怕绝境之中也能反败为胜。
但愿不要走到那一步,希望老天保佑公主马到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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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羽营的信使进去没多久,城上便响起隆隆鼓声,京师十二门逐一关闭,阳渠两边的游人心知要出事了,只得尽量往高处聚集。
约摸申时,东北方向烟尘滚滚,马蹄如雷,墨云般朝着建春门的方向席卷而来。
前头两人并辔,从形貌来辩,应是一男一女。
“那个女将便是赵统领?”一个少年扒开长草,好奇地张望着。
“按理说,应该五十多岁了,可那身形体态一点都看不出来。”旁边的同伴小声嘀咕道。
他们所说的赵统领便是赵雪柏,当今天子的心腹女将之下,曾出任南宫卫士丞,卸职后跟随崔易组建翠羽营,这一呆就是十几年。
“旁边那少年人是……崔驸马?”有人眼尖,认出了赵雪柏身边的武将,“怎么看着不似从前英气?”
“寻常夫妻婚变都得掉层皮,何况公主驸马?大概是前些天闹和离闹的。”后边草甸上的老妇嘟囔道。
周围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
“哎,既然都闹掰了,驸马怎么还和公主的翠羽营在一起?”缩在草丛的少年疑惑道。
这个问题无人能解答,大家只得引颈观望。
此时城门紧闭,大军在一射之地停下,赵雪柏和阿霁对望了一眼,正待设法叫门时,却听得隆隆之声,城门正缓缓打开。
敌我难分,赵雪柏立刻下令防守。
阿霁放下铁面罩,抬起头时,却听到城上有人高呼:“公主在此,尔等还不速速下马?”
赵雪柏惊愕道:“他们劫持了公主?”
阿霁满腹狐疑,摇头道:“应该不是……”
那可是崔迟呀,又有一众亲卫保护,怎么会落入守城卒子手中?
说话间,就见一骑飞奔而出,后面紧跟着两名翠羽营女将。
阿霁欢呼了一声,跳下马背飞奔了过去,分开不到十日,却像是过了十年那般漫长。
崔迟唯恐冲撞到她,连忙放缓马速,待要下来时,阿霁已经跑到了面前,不由分说伸臂将他抱了下来。
般般和罗罗有些傻眼,崔迟也红了脸,小声提醒道:“快放开,这么多人看着呢。”
阿霁固执地抱紧她转了一圈,悄声道:“我就是要让大家看着驸马有多爱公主。”
崔迟抬手掀开她的面罩,没好气道:“能让人看出来的爱,多半不是真的。”
两人都披着铠甲,拥抱的姿势既笨拙又滑稽,纵使体力再好,阿霁也有些招架不住,只得将他轻轻放下。
两人正腻在一起咬耳朵,赵雪柏实在看不下去,使了个眼色,示意一众将领随她过去拜见公主。
阿霁只得放开崔迟,握着他的手陪他一起受礼。
“复道屯兵主要是牵制徐忠主力,但虎贲军和彭休兵分两路攻打濯龙园,卫尉那边不知能守多久,咱们得快些进城。”崔迟言简意赅道。
“对于陆瑥,陛下怎么看?”阿霁忙问道。
“如果他真的倒戈,濯龙园不会坚守到现在。”崔迟转头匆匆交代了赵雪柏几句,让她分出一队人马来,跟着阿霁去复道协助国师,自己则带大军赶往西门斩杀冯覃。
阿霁听得心惊肉跳,话别之时,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指,柔声道:“保重!”
崔迟将捏了捏她的手掌,戏谑道:“居然没哭,看来是长进了。”
阿霁嗔道:“信不信我现在就哭……”崔迟连忙笑着讨饶,转身从侍从手中拿过剑,交给阿霁道:“这把剑太长了,我使起来有些吃力,还是你带着。”
“殿下……”般般正待阻止,被罗罗轻轻拽住了,悄声道:“公主自有分寸。”
崔迟却有些得意,附在阿霁耳边低声道:“这才是爱。”
前途未卜,大家都尽量避免说感伤的话,匆匆分别后,阿霁不敢回头,带人急急往南宫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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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隐,乌云密布。
玄武观前喊杀震天,尸横遍地,玄甲混着青袍浸在血河中,在阴暗的天色下难分彼此。
国师垂眸,看到血色逐渐漫上了玉阶。他仍面无表情,只静静摩挲着腰间隐现的剑柄。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一般,玄武观的地基似乎都在微微晃动。
“师尊,他们撞倒了角楼。”一名白袍朱带的少年趋步过来禀报。
国师仰头望天,语气平静无波:“时辰到了吗?”
“早了一刻钟。”少年皱着眉头道。
国师淡笑道:“无妨,我去阻他们一刻钟。”
“师尊,不可!”少年面色微变,连声阻止道:“青羽师叔离京前曾留下真言,叮嘱您不可再动杀心,否则此生难入化境。”
“你不懂,我修行三十余载,等的就是今日。”他语气宁和却决绝,摆手道:“你且去吧,身为凤始儿女,莫要忘了你们的使命。”
复道长约七里,侧立两厢,宽广笔直,威武壮阔,平日十步一卫,百步一岗,而近日却空空荡荡。
徐忠如入无人之境,带着部属纵马疾驰,不知何故,他觉得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
身为羽林中郎将,徐忠此生可谓身经百战,但这样奇诡的情形还从未遇到过。
羽林左监也意识到不对劲,见他放缓了马速,忙也跟着停下。
耳畔响起翙翙之声,徐忠驻马,看到有人从头顶飞过,正无声飘落眼前。
那人身量修长,面容宁静如秋水。
他身上有种看不出年龄的神秘,年轻又沧桑,温柔又冰冷,热烈又沉寂。他掸了掸袍袖,抬手自腰间徐徐抽出了一柄细长的软剑,抬眸望了徐忠一眼。
徐忠心头一紧,怒喝道:“妖道,你使的什么障眼法?”
他虽未见过来人,却猜出他应该是国师玄鹤。
“徐忠——”他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似地底寒泉,让人冷彻心扉,“我来取你项上人头。”
徐忠立刻横槊挡在颈前,电光火石之间,剑气已经到了眼前。
那把竹枝般细长的软剑刺在铁槊柄上,顷刻弯如弦月。
众人都被那鬼魅般的身法吓呆了,钟意最先回过神来,忙命弓箭手准备。
那人自箭雨中拔地而起,穿云破雾而去,倏忽便从眼前消失。
“这妖道莫非真的会……”徐忠冷汗淋漓,气喘吁吁,脸上泛出难以掩饰的恐惧,回头问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从钟意的眼中看到了寒星般炸开的剑光……
意识消失地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在想,冯覃在哪?虎贲军是否已攻破濯龙园?李匡翼的亲兵能否一举端了内朝?还有,东君究竟是谁?他此刻正候在朱雀门外吗?
“将军,将军……”耳畔响起钟意的声音。
徐忠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复道中有些古怪。”钟意低声道:“我看兄弟们都不太对劲。”
徐忠双眸失神,似乎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焦急地抚摸着喉咙,身体完好无损,没有血窟窿,更未被人斩下首级,那方才是幻觉?
四下里一片死寂,可是耳畔却时不时响起厮杀声。
徐忠问钟意:“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钟意回头望了眼身后,见数百名军士皆目光呆滞,神情萎靡,彷如行尸走肉,并未看到敌人的影子,可是明显感觉到像是置身于战场。
“应该是妖法。”钟意定了定神道。
高处传来一声轻笑,两人齐齐仰头,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白影负手立于残破的角楼高处,衣带当风飘然若仙。
徐忠大骇,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边已经空无一人。
他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转过头时却见旁边的钟意脸色煞白眼睛发直,嘴里似乎在嘟哝着什么,难道他们俩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复道中阴风阵阵,异像四起,头顶乌云密布,天像是突然黑了下来。
“将军还记得复道为何被封吗?”钟意含含糊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