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女史无言以对,又见她神容还算平静,并无过激之处,暗想着大概就是年轻人小打小闹,不用太当真,于是悄悄松了口气。
阿霁看出她的心思,哼了一声道:“明日我调兵来运送,郑姑姑要是放心的话,那就让他们来清理吧!”
郑女史悚然变色,连忙摆手道:“那不行,公主的嫁妆可金贵了,万不可经外人之手,他们哪里知道轻重?”
阿霁颔首,笑道:“如此,便有劳郑姑姑了。”
郑女史仍不愿相信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阿霁只得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道:“她进了内朝,前程不可限量,哪里还会把我一个小小的中领军放在眼里?只要在官方文书没下达之前,不和新人出双入对,我就很满足了。”
郑女史颇觉汗颜,不知何故,她真觉得自家公主做得出这种事。她表面看上去温柔娴雅的小淑女,但对儿女情长看得很淡。
否则和程家郎君那么多年的情分,怎么说没就没了?起先她们这些长辈还担心她婚后为前情感怀,和驸马产生矛盾,结果大家都多虑了……
“嗐,怎么会呢?公主不是那样的人。”郑女史讪讪一笑道。
嘴上虽然否认,但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阿霁略微沉思了一下,发现还是她了解自己。
如果她和崔迟没有互换,那么这种局势下,为了联合内朝官员对抗李匡翼,真的什么条件都会答应,广开后宫算什么呀?
不过有个现实的问题没法解决,那就是不管她纳多少美男,孩子还是得她来生。
历来后宫女子争斗再激烈也比不过男人,他们可是动不动就屠城灭门发动战争。
鬼知道那些家伙会不会因为她偏宠了谁、或者生了谁的孩子就起恶意?万一私下密谋,趁她分娩时逼宫夺权……
想想就不寒而栗,还是姑母考虑的周到,只要在统治期间掌控全局就好了,至于子嗣问题……
活着的时候不需要考虑,百年后那也是别人该头疼的。
老天待她真的不薄,冥冥中好像早就替她铺好了路,要是这都能输,不如一头撞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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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和崔家部曲商讨了一晚上,由调兵问题又说到了近日时局,以及崔家该做何种抉择。
这一点上崔易没有明确指示,应该是想锻炼崔迟吧,所以一切全凭他做主,这给了阿霁诸多便利。
“郡王狼子野心,觊觎皇位已久。你自打和公主订婚后就摇摆不定。俗话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不管他嘴上说的多好听,事成那日肯定第一个拿咱们开刀。而且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父亲是陛下和千岁的大将军,不是其他人的。”军司马孙铭别有深意道。
长史和从事中郎对视了一眼,约摸明白了他的意思。
兵曹掾却不认同,但他官职太低,一时不敢插话。
阿霁一直在留心在场诸人的神色,自然看出他有话想说,便邀请他发言。
兵曹掾谢过,起身朝众人拱了拱手道:“孙公此话虽然有理,但却过于狭隘。大将军是国朝的,不是某位君王的,这要是传出去,会对崔家不利……”
“在座诸位,谁会将这话传出去?你吗?”右部督岳麓面现不忿,打断他道。
兵曹掾急出了一头冷汗,忙道:“属下不敢!”
“那你说这屁话做什么?”岳麓粗声粗气道:“还是说你早做了别家的走狗?”
兵曹掾气得脸红脖子粗,眼看就要吵起来,两边的人忙起身将他俩拉开了,岳麓仍在叫骂。
阿霁阴沉着脸,命人将他轰了出去,沉声道:“他若还要叫嚣,就堵上嘴捆起来。”
这里边就数孙铭职位最高,资历最老,他刚想劝谏,却被阿霁的眼刀顶了回去。
“打断别人的话是极为失礼的,何况没有证据便随意诬陷同僚?”她目光冷厉,扫了一眼众人道:“继续吧!”
堂堂少主竟会替一个微末的兵曹掾说话,大家都颇感震惊。
兵曹掾本人也很意外,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慨然道:“汉时的大将军,领尚书事,外主征战,内秉国政,说权势滔天也不为过。可在本朝,因为千岁起得头,后来历任都自发放弃参政,好处是少了君臣猜忌,坏处则是威望日减。主公远离京师多年,大将军府形同虚设。咱们不得不为将来做打算。”
阿霁暗中掐了把大腿,这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诚如古人所言,肉食者鄙,崔家这么大一群人,见识竟不及一个第七品的兵曹掾,他这是要替上司谋权吗?
“有何高见,但讲无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只能顺水推舟。
“末将认为,崔家应该全力支持令仪公主。”兵曹掾义正辞严道。
阿霁的心在腔子里起起落落,好容易才定下神来,压抑着兴奋问道:“为何?难道你觉得郡王没有胜算?”
“郡王有先天优势,他赢是理所应当的。”兵曹掾胸有成竹道。
作者有话说:
\"舆论\"作为一个词组,最早见于《三国志·魏·王朗传》
军司马、长史、从事中郎、记室令史等均为大将军属官,主要参考东汉官制。
第九十章 (捉虫)
阿霁的心又跌到了谷底, 不等她发问,孙铭已经皱起了眉头,转过脸道:“陛下都不敢断定之事, 你一个无知小儿,也敢信口胡诌?”
兵曹掾不卑不亢道:“陛下若真不敢断定, 就不会避居濯龙园。诸公不会看不出,陛下如今在效仿谁吧?”
阿霁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道:“郑伯。”
兵曹掾赞许地点头,欣喜道:“少主能领略到这点, 想必已经明白末将的意思了。”
“陛下这是要让郡王自取灭亡?”有人失声惊呼道。
在场之人多是文武兼备,对于郑伯克段的典故并不陌生, 话说到这份上俱都心下敞亮, 一时百感交集。
“支持公主需要太多理由,而支持郡王才是人之常情。陛下以女子之身,在诸侯并起天下大乱之时力挽狂澜, 匡扶帝室,又全力扶持雍王登基,可谓赚足了声望和民心, 可她在位其间仍有反对之声。而公主身无寸功,以何立足?”兵曹掾的话振聋发聩,阿霁浑身僵硬, 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既如此,那我们有何理由支持公主?”记室令史面露不忿道。
“富贵险中求,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该迎难而上。公主本身势单力薄, 可若有了崔家的支持, 兴许能扭转局面。诸公别忘了, 五营当年还拥立过陛下。”兵曹掾语声激昂道。
孙铭失笑,摇头道:“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时百废俱兴,千岁奉命组建五营,说好听点是为朝廷,说难听的那是他谢某人的私军,麾下强兵干将大都是他的旧部。按照官方数据,每军两万五千人,这是什么数目?别说拥立新君,就是攻破洛阳也不在话下。陛下心知他们将来会成为心腹大患,所以逐年裁撤,又建立翠羽营与其互为牵制。”
有人抚膝长叹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想不通,安定王当年什么实力呀?怎么说放手就放手了?但凡他强势点,如今应该是二圣临朝的局面。若真那样,保王党也不会那样得人心。”
阿霁刚想说点什么,就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少主可一定要引以为戒。”记室令史道。
“咱们支持公主可以,但千万不能落得千岁那样的下场。”长史道。
“兵权要牢牢握在手里。”从事中郎道。
“最重要的是——”孙铭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不可无嗣。”
阿霁讪笑道:“好,好,好,我一定叫他多生几个。李家有皇位要继承,崔家也不能无后。”
此事达成统一后,众人才开始商讨正事,等散了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长赢早就命厨房备好了朝食,趁着众人去用饭的功夫,阿霁悄悄将他引到一边询问那个兵曹掾的底细。
长赢讶异道:“他是三公曹虞尚书的族弟,叫虞卓然,您不记得了?”
阿霁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若有所思道:“难怪呢,原来是虞家人,倒也不稀奇了。可是……为何身份差距如此悬殊?虞斐然是一部长官,虞卓然却只是个小小的兵曹掾?”
长赢笑道:“虞家子弟历来以文采见长,久而久之自然重武轻文。虞尚书是长房长子,当年跟着咱们陛下离开南阳,历经两朝天子,那资历就算亲弟弟也比不了,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族弟?他若从文,兴许虞尚书还能帮衬几分呢!”
算起来,这个虞卓然还是程小舅舅的表兄呢,虽然可能离得有些远。
“这个人挺有意思的,你让人安排一下,把他召进府里,随时待命。还有那个岳麓……留意一下。”她沉吟道。
“阿郎,您怀疑岳麓贼喊捉贼?”长赢问道。
“你也有同感?”阿霁瞟了他一眼。
长赢笑道:“不敢确定,我先让人去查查。”
“切记,不要打草惊蛇。”阿霁吩咐道。末了,想起来该去内院看看。
道边堆满了箱笼,宫人们想必熬了一夜,个个无精打采,脚步虚浮,看到他都面露哀怨,略略行了礼便各自去忙了。
阿霁嫁过来时光婢媪侍从就带了数百,回宫时只有贴身服侍的几个跟着,其余大都在崔家,一路走来,只见众人凄凄哀哀,好一派末日之景,连她也不觉有些鼻酸,安慰道:“我和公主婚姻生变,是我们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依旧在府里住着,就和从前一样,等公主做了决断,定会上门来接。”
郑女史拿着帕子,抹了抹微肿的眼角,徐徐走出来道:“多谢驸马,既然公主都走了,我们留着多碍眼?您放心,等将她的物件收拢好后,我就领着人去春风里。”
差点忘了,春风里还有座公主府,阿霁忽觉无比失落,又有些惘然。
好像她真的变成了崔迟,正经历着失败的婚姻。而他的妻子哪怕离开了他,也依旧可以过得很好……
想到这里,她猛地一震,醍醐灌顶般,骤然想通了许多。
本朝出嫁女终身拥有其奁产,任何人不得剥夺。而在室女哪怕有诸多兄弟,也可以继承父母名下资财。
前者始于建国之初,是太.祖夫妇提议并写入律令,后者则是姑母耗费十余年之功,去和百官争取来的结果。饶是如此,天下间阻挠破坏此法令者仍比比皆是。
在此之前,那不过是一堆文书案卷,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这竟与自己息息相关。
父母遗产,何止田宅财帛?
家天下的时代,万里江山世代相传,不也是祖传私产吗?
混沌的意识中缓缓裂开了一条缝,眼前豁然开朗。
她望着那束微光,陡然明白了姑母的志向,也明白了庆阳王妃那句带着恳求的叮咛。
郑女史的声音是时近时远,像是在唤着崔迟的名字。
阿霁恍然惊醒,努力抑制住因激动而泛起的震颤,欣然道:“姑姑若执意如此,那我也不好阻拦。若有什么需要,您只管派人来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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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刚过,仆役们就开始忙活了。
郑女史并几名女官跑前跑后,生怕弄丢或弄坏了公主的物件。
等到步兵校尉派人赶过来时,大将军府门外已经堆成了小山。
诚如阿霁所料,及至黄昏,公主和驸马和离的事就传遍了内城,以至于连李匡翼都听到了,连夜派人送口信,叮嘱她特殊时期行事莫要太张扬。
但崔迟历来就和低调不沾边,王嬍生他的时候已近高龄,不止崔易乐不可支,宫中也是欢天喜地。
女皇领着宫眷命妇亲送三朝礼,又赐宴百官,崔家门外车水马龙,冠盖盈街。其后的满月、白日、周岁礼的规格都比照皇子,这在本朝前所未有。
所以像婚变这么大的事,他就算闹翻天也不为过,李匡翼还真拿他没办法,而且此时的他也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因为重阳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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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迟日间居显阳殿办公,晚上才回濯龙园。
显阳殿位于内朝,一般人进不去,郑女史只得让人将一应物品暂时存放在端门里。
崔迟带人去看的时候,两边廊庑下已经堆满了箱笼。
当值的南屯司马毕恭毕敬地请示道:“这些物品,是运到春风里,还是……章德殿?”
薄暮清寒,崔迟的脸却比这些还要冷。
明明只是做戏,为何有种无辜做了弃妇的哀怨和失落?她到底在折腾什么?为何要把嫁妆送回来?该不会是想假戏真做,等事成后一脚把他踹了?
他冷不防打了个激灵,蛮蛮忙将搭在臂弯的斗篷给他披上,并且做好了被甩掉的准备,还好,这次想必真的冷了,不仅乖乖披着,还自行裹住了双臂,蛮蛮颇感欣慰。
崔迟将手藏在斗篷里,悄悄抚着毫无动静的小腹,心里涌起一阵阵恶寒。
他曾跟着女皇夜间潜入安定王府,看过冰窖深处的水晶棺。他自以为无所畏惧,死亡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做不到从容安排后事,在生前就把每一步都布置妥当。
那天晚上他坐在外边,听到女皇的歌声在冰壁间回荡,幽幽咽咽,凄伤入骨。
隐约只有几个字在耳边徘徊,也不甚解,但他仍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恍惚间好像理解了父亲痛失所爱后孤身远引的心境。
“殿下,驸马特意叮嘱过,这口箱子得当面交给您。”
正失神之际,南屯司马指挥两人抬来了一口贴着封条的木箱,崔迟微微一震,长吸了口气道:“带回去吧!”
般般身后走出两名女将,抬起了那口沉甸甸的箱子。
“我也有东西要给他,麻烦你代为转达。”他望向南屯司马道。
南屯司马一口应下,满面热情道:“您只管让人送来,末将明天亲自交给崔家人,东西还没运完呢,他们说明日还来。”
崔迟点了点头道:“好。”
次日午时,长赢亲自带人送来一口大箱子,纳闷道:“我若不知情,真要以为你们老死不相往来了,这是要择干净吗?怎么把您落在宫里的私物都送还了?”
阿霁合上名册,起身活动了一下僵麻的腰背,好奇道:“打开看看,这是装了一箱石头?看着那么沉。”
长赢屏退下人,亲自撕下封条扳开锁扣,然后抬起了盖子。
阿霁凑过来,待看清箱中之物时,两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第九十一章
玄甲铁盔, 乌袍战靴,整整齐齐叠放了满箱。
最上边的是一张铁面罩,阿霁心头急跳, 恍惚中听到“咔哒”一声轻响,好像看到面罩升起, 那个久违的慈和面孔重又出现,正对着她微笑。
阿霁眼眶发烫呼吸灼痛,她强自定神,摆手示意长赢下去。
待得脚步声消失, 她才颤手拿起了最上边的铁面罩。
热泪滚滚而下,一颗颗跌碎在冰冷的金属上, 溅在她指上时已经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