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实:“好。”
逢萧玉催促道:“你是不是还有事来着,要不要去忙?”
“不着急,再陪你一会。”那慌乱只出现了短短几秒,沈嘉实又恢复了平静的模样,坐在逢萧玉的身边。
她也不赶他,就随便他坐着。
两个人在交谈一会,逢萧玉就有些困了,枕在枕头,迷迷糊糊睡过去。
冰凉手指蹭过她的唇齿,目光尽情宣泄出狎玩的旖旎,他的指尖从唇尖滑到脖颈,又徐徐落下来,隐隐的一声叹息飘散在房间中,沈嘉实将书本合上,搁置在床头,而后便从她身边离开。
门被关上。
在床上睡着的女人霎时睁开眼,她坐起身来,像是在等谁。
没过半晌,一个白大褂推开门,如鱼溜进来。
逢萧玉看着他直笑:“好久不见了,梁医生。”
梁医生:“好久不见。”
说着,他抽开凳子,坐到逢萧玉的身边,问:“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逢萧玉:“梁医生,你不是来和我闲聊的吧?”
目光垂落,她看向男人一直放在兜里的手,她意味深长地说:“想必赵淮已经拜托你了吧。”
“是。”梁医生大大方方地从兜里拎出一个很小的黑色粉末,他努努嘴:“你要的。”
逢萧玉伸手去接,“谢谢。”
梁医生说:“不用客气,还有赵淮让我转告你一件事。”
逢萧玉一怔:“什么?”
“他说,他打算离开赵家,去参军了。”梁医生顿了顿,继续道:“他发现学医救不了国,所以他打算去前线去,用自己的一份力量去参军,还有他跟我说,他对不起你,让你失望了。”
失语半刻,逢萧玉才若无其事笑笑:“其实都过去了。不过他有这个决心,也挺好的。”
梁医生:“我觉得也是,你先吃吧,之后可能会不太好受,我就先走了。”
逢萧玉轻轻点头。
看着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就着水将粉末吃完。
事实证明梁医生说得没错,这药灌下去确实不太好受,胃里翻江倒海。
唇色渐渐苍白,逢萧玉强忍着痛楚,勉强没有将要吐出来。
指尖攥紧被褥,苍白的房间和阳光相互成映,托出气雾的形状,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居然不知道究竟过去多久。
好在梁医生还看着过往情谊上给她指派了一个护士。
等护士来喂她喝热水的时候,她感觉好多了,与此同时,就是身体往下涌的感觉。
逢萧玉仰起头看向外头灿烂的日光,云雾之中仿佛浮现了父亲的模样,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母亲则是点了点她的脑袋,嘟囔着问她怎么又生病了。
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呼吸都跟着疼起来。
逢萧玉没办法的笑笑:“别怪我啦,我已经没办法了……”
随即再醒来,身边坐着尉和玉的身影。
逢萧玉敛住眉头,目光不解地看向他。
他没有往日的桀骜,只是言简意赅道:“你的孩子没有了。”
逢萧玉现在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点点头。
尉和玉又说:“沈嘉实那边我拖住了,他不会发现你的孩子没有了。”
“……”逢萧玉沉默了一下,兀然抬起头看向他,问:“你能不能帮我把画屏送走。”
尉和玉:“可以。”
在这一刻,她终于感觉到了肩头松了松,弯唇笑笑:“我们俩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逢萧玉摊开手,伸出来:“怀表该还给我了吧。”
尉和玉纵然有百般不愿意,还是将怀表还给了她。
逢萧玉攥着的第一时间就往心口贴着,眸光闪烁,逐渐变得坚韧,长长呼吸几秒后,她开口:“我想你送我去巡捕房。”
“你想做什么?”他问。
逢萧玉轻笑一声:“你不应该知道吗?”
她想送沈嘉实进去,不论是什么名义。
她甚至可以以宋家遗孤的身份佐证——是沈嘉实一手谋划的宋家大火。
尉和玉沉声:“但是你要知道,这是无用功。”
女人轻轻点了头,秾丽妩媚的眼尾挑开,“所以我打算再送他三份大礼。”
第一份大礼是她会将他的产业悉数摧毁。
而后两份大礼,一份是她的孩子,另一份则是她自己。
想到什么,她难得露出了少女的俏皮来:“西北冬天会不会很冷?要是不冷的话,你欢不欢迎我去做客?”
尉和玉喉头滚动:“欢迎。”
……
在第二天逢萧玉能够稍微下床的时候,尉和玉就将她送去了巡捕房,在这里,逢萧玉举报了沈嘉实利用海上月进行牟利的行为,再然后,以宋家遗孤的身份出声斥责了沈嘉实。
就当沈嘉实找上门的那一刻——
她消失了。
在万城如同幽灵一般的消失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沈嘉实手里的三条航线。
第258章 尉和玉
尉和玉从小就明白自己和旁人不一样。
旁人可以无拘无束,可以舞刀弄枪,也可以学自己喜欢的哲学文化,甚至是……女人家学的绘画刺绣等等,只要他们想,都可以学。
但是尉和玉不行。
他的父亲告诉他,他是天降之才,是注定要学会怎么运用“战争”这个词的。
后来事实也证明,他的父亲没有看错,他确实是很适合这一行,从小开始就在这方面展露头角,别人花一个小时学的兵书,他二十分钟就能吃透,并且倒背如流。
尉家人敬他,也怕他。
怕他不受管教,也怕他脱离初心,成为一个只知道嗜血的怪物。
可能是怕什么来什么。
尉和玉十五岁上的战场,十六岁在战场上扬名。
也是这一年的年末,尉家老大和老四背叛尉家,背叛国土,那一年的猩红血液如今日的红灯笼一般红,他仰起头看向灯笼外罩,那些如厉鬼一般的咒骂又在耳畔响起。
“尉和玉,你杀你的亲生兄弟,就不怕死后下地狱吗?”
“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恍若老了一倍的妇人在用力哭嚎着,而其余兄弟都偷偷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他们都难以相信,平日那么乖巧努力的尉和玉居然会当着ᴶˢᴳ所有军阀的面,诛杀他的亲兄弟,以此来保全自己的荣誉。
尉和玉不是一个想要荣誉的人,但是他没法接受别人背叛自己。
——越亲近越不会手下留情。
当年过目不忘的天纵奇才几乎是想不起自己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了,他好像说得是:“他们叛了国,就该杀。”
闻风而来的是砸在额头的滚烫茶水!
父亲痛斥:“谁告诉你的道理,况且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有自己的惩罚,轮不到你来处罚他们!”
尉和玉蓦然抬头,声音铿锵:“父亲,那我问你要是日后他们问我,我该怎么服众?!放走叛徒的尉家老三?还是包庇亲人、德不配位的提督?!”
面前挺拔的身影猛然佝偻下去。
他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行,我管不住你了。”
场景变换,尉家大门徐徐关上。
尉和玉此后再见到自己的父亲,他也是对他视而不顾,看过两眼,就走了。而尉家人,虽然人人都称他尉提督,但没有再叫他一声和玉,就连最亲近的母亲也一样。
他们都当他是——择人而噬的野兽,醉心权柄的提督。
直到那回去了法租界,他见到了那冉冉升起的明珠。
灿烂、美丽,绽放着自己的鲜艳色彩,恣意妄为中最稀有的那一颗珍珠。
那一瞬间,尉和玉确实是为宋浅倾倒了。
只是再倾倒,男人也是那么回事,被羞辱几番后、又意识到人的真实性格之后,他就对她没了兴趣。
反而是那一个送怀表的小孩。
他认得她,是她姐姐的跟屁虫,听闻是宋家受宠的小公主——叫宋徽音。
尉和玉长得高,十六十七就已经是一米八左右的身高,那小孩小他五岁,站在他面前就像是个没长出的豆芽,他扫过一眼掌心里的东西。
宋徽音怕他不信,语气缓缓:“这是我姐姐让我送给你的。”
尉和玉:“你姐姐?”
宋徽音点点头:“对,我姐姐,宋浅。”
“——那倒是不错,替我谢谢你姐姐。”尉和玉没有拆穿他看见长廊里的那一幕,她那个所谓的姐姐不过是满脸嫌恶的看着他,瞧不起他身上的衣服,所以见都没来见不面。停了停,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进人掌心里:“这个送给你吃。”
宋徽音明显是嘴馋了,还是将东西放进尉和玉的手心:“我不吃,爸爸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尉和玉:“…这是谢礼。”
“那好吧。”
远远的女声在呼喊着宋徽音,她依依不舍看了一眼尉和玉手中的糖,犹豫再三,还是没拿到自己的手上,转身朝着宋浅那头跑了。
尉和玉掂量着手上的糖,那是副官给他的。
说是能讨女孩子欢心。
可是给了又给,这小女孩还是没上当,尉和玉只好自己吃了。
再然后的然后,就是因缘会际。
尉和玉当面看着那个送给他怀表的小女孩被宗文成枪杀,或许就是那时候种下来的因,让他和她的命运齿轮就此纠缠,让她在他硝烟四起的生命里划下重重的一刀。
那是无法抹去的色彩,缤纷又浪漫,却又带着腥血里的狠。
一刀一刀刻在心头。
尉和玉想,要是自己那时候阻拦宗文成,又或者是在他们再度交际的时候,他能够出面帮助她,这样她是不是就会爱上他?
这个疑问在不久的将来得到了回答。
她说:“不会。”
尉和玉:“为什么?”
“因为你害了宋家,所以我不会爱上你。”逢萧玉因为小产失去的血色养回来不少,她笑盈盈地看向他,一双唇略略抿起来,“不过就真你替我挡了几回沈嘉实的爪牙,又帮我救下了我姐,所以就算是扯平了。”
尉和玉眼眸深深,“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逢萧玉:“嗯——”
顿了顿,她看向头顶苍蓝的天空,忽而开口:“尉和玉,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啊,就因为我给你送了一块怀表吗?”
“有这个原因。”双指摩挲,尉和玉不愿意深究这个话题般,开口:“听说南方那边因为武器的事情,损失惨重,所有小派系的领导人联合在一起,所以现在的宗文成没有再担任都督了。”
逢萧玉:“那挺可惜的。”
尉和玉:“确实,他挺有才华的。”
“你也很有才华。”逢萧玉笑了一下,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了,西北的人们很豪放,听说她是尉和玉带回来的,更是热情三分,“这回打算在西北待多久?”
尉和玉:“不知道,再看看吧,毕竟你知道战争这东西不等人的,分秒必争。”
“也是,”逢萧玉眼眸微动,看向小路之上寥寥数几的人,缓缓开口:“估计过不久这边也要沦陷进战后了吧。”
尉和玉:“有我在一天的可能,就不会。”
逢萧玉弯了弯唇:“好,那尉提督今天打算吃什么?”
“听说城北开了一家阳春面,老板是南方人,去尝尝?”
第259章 尉和玉
逢萧玉只是思忖片刻,便微微颔首:“去。”
尉和玉眼神浮动,“那就走吧,我领路。”
可能是到了他的大本营,尉和玉对这一切都很放松,出行的用具甚至不是轿车了,而是自己走路过去。
逢萧玉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尉和玉每到一个地方,就开始介绍这里的风俗,特色。
他的眼神透着怀念。
至少在很小的时候,他还是被家中兄长宠着的小孩,也曾经被带着偷跑出来玩,那一段时间对尉和玉来说,是开心的,同样的也是痛苦的。
因为没有一段结局是只有悲伤,或者是只有快乐的。
所有的事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命运的轮回——快乐会衬得悲伤更惨痛,悲伤会衬得快乐更弥足珍贵。
逢萧玉对这样的尉和玉讨厌不起来。
在短短一年里,尉和玉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坦率了许多,但是与此同时,他身上的伤口也是与时俱增,可能尉和玉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但是并不其然,那一丝一缕的不自然的小动作,都在将他出卖。
告诉逢萧玉:他其实没有表面的那么好。
长长的睫羽微微垂下,逢萧玉看着面前挺拔的男人身影,很难想象他是从那一段刀光剑影里走出来的。
时间一点一滴溜过去。
烟火味,灯光,和穿过大街小巷的小孩玩笑声。
而他低沉的声音就夹在其中:“我知道我一个人没法阻挡他们,但我的身后是数万的生命,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所以就算我没办法阻挡他们,但至少他们要让西北点燃狼烟,也得踏过我的身体。”
逢萧玉喉头半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实在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词汇,也明明知道眼前最残酷的真相倒是什么样子。
这一年,时局动荡,硝烟四起。
这一片大地上燃烧起来无数道明火,里面是生命的哀嚎和痛哭,还有……遗留者的庆幸。
像是西北这么安静的、平和的地方已经近乎没有了,但为什么西北会和其他地方格格不入,那是因为尉家人在据理力争,周旋其中,而尉和玉在誓死守卫着这片土地。
最终那一碗面尉和玉也没吃上多少。
他看向面前的女人,突然沉声道:“要是能再来一次,我会让你只属于我。”
逢萧玉的指尖蜷起,良久未语。
她不想答应对方,也觉得像这种诀别一样的话没必要再说出来。
就在逢萧玉犹豫的时候,门口催命一样的汽车鸣笛声响起来,她倏然回头看过去,一辆漆黑轿车停在门口。
而后,她看向了尉和玉。
尉和玉眉骨锋利,眼神冰冷,他轻轻看了一眼她,那冰山就如遇上温水,徐徐融化在其中。
“你且等一等我,等我回来,我和沈嘉实公平竞争。”
逢萧玉:“……好。”
只是这一个好字,尉和玉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急匆匆就上了车。
……
七月份,西北沦陷。
再英勇无畏的鹰也会死在钢铁的爪牙下。
文章来报,西北大提督——尉和玉战一步不退,战死在西北最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