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西北痛哭,万人流泪。
这片土地之上,多的是汹涌燃烧的火焰,每到深夜,逢萧玉都能听见凄厉的哭嚎,和痛恨的咒骂。
逢萧玉再看,是尉家人接替尉和玉的位置,上了战场,成为千千万万个尉和玉,代替他守护西北。
第二天,一个警卫说要送她南下。
并且为她送上了尉和玉在战死前的信,那封信里包含着一颗小小的糖。
他说:我想看国泰民安,想看海清河晏,想看老百姓们能生活在一个无忧虑、无战火的时代,我还想……
那钢笔在宣纸上歪歪扭扭,什么话都没出来。
像是主人在迟疑要不要告诉他对她的思念、她的情绪,削薄的纸背透出被钢笔戳的一个小洞,他思量了许久,还是没有将那日日夜夜的澎湃说出口,只道:“如果我不在了,我会ᴶˢᴳ送你去宗文成的身边,他那里应当还算安全。”
字字未说念,却又字字惦记着。
逢萧玉沉默良久,刚想折好信纸。
她面前的警卫却脱下帽子,低声:“尉提督还在背面写了一句话,逢小姐你看看吧。”
指尖顺着纸张一一打开,她看见了背面的那一行字。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那是出自《女冠子•昨夜夜半》的诗句,逢萧玉对后面的诗句印象记得不深,但她却依稀记得,这是诉说思念之情,只是这个句子到最后结尾,还是一场空。
警卫见着逢萧玉打开了,也不废话,直接催促着她上了轮渡。
逢萧玉面色如常,一一应下。
唯有坐上轮渡时,她的手近乎攥紧得快要捏碎了,说不上来的石头压在心里,无法呼吸。
这个情况并没有缓解。
而是在轮渡上的小半月里越演越烈。
逢萧玉看着面前走过来的黄猴,微微笑道:“黄勇那边让你过来的。”
黄猴相较之前已经成熟了不少,他身上穿着笔直的制服,低头解释:“老大那边不放心你,所以让我过来保护你小姐。”
逢萧玉长长叹一口气。
看着眼前的信纸半晌,她收了信纸,缓然开口:“你帮我告诉黄勇,让他接受交易,并且不惜代价将东西全部送到那头去。”
黄猴:“是,等下船我便去通知老大。”
逢萧玉垂下眼,嗯了声,又问:“他这一年怎么样?”
虽然没有提名字,黄猴也清楚对方是在提沈嘉实,他还是没有隐瞒:“听说那位有一只眼睛已经坏死了,不过还好,命保住了。”
逢萧玉:“现在他在哪?”
黄猴:“万城是他的大本营,去哪都不比万城安全,而且那里还有租界,小姐你可以放心。”
“那我们就暂时去南下看一看吧。”她又说:“我不擅长做生意、也不擅长像尉和玉一样,但我擅长用人,你觉得我调你去宗文成的手下,怎么样?”
第260章 宗文成
宗文成出生于一个滂沱大雨的夜里。
惊雷划破长长的天际,撕裂漆黑的幕布,炮弹、枪火,和死亡蔓延在皲裂的土地上,将粉丝太平的局面撕了一个粉碎。
他是游魂,是幽灵,亦是最羸弱的孩子。
他的母亲死在了他一米开外的地方,他的父亲尽到了自己的应尽的职责,保卫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从记事开始,宗文成就在孤儿院里。
最开始的开始,宗文成并不叫宗文成,他排名第七,便叫老七。
再从“老七”变成“宗文成”几乎是横跨了他整个年少的青春,他生活的地方和孤儿院不一样,是养蛊场,是五毒俱全的炼狱,教的是杀人技,学的是三十六行的武器,吃饭也要同饿狼抢食。
稍有不慎,就是死字。
他们是对内的尖刀,是恶鬼,是扎根地狱的杀人斧,一柄又一柄,陈列于腥臭欲望的壁上,等他们的‘主人’来认领。
宗文成花了两年的时间,登顶孩子王,成为最锋利的尖刀。
所有人都在赞叹他的锋芒,赞叹他的前途,但他却不这么以为。
他生病了。
病得很严重。
宗文成无法共情他人,无法理解他人,无法对其他人的话语产生情绪,他有的只是刻入本能的杀意,越往下越澎湃,每回当他醒来,他就会失去自己的一个同伴——直到他不再有同伴,不再有导师,连孤儿院最高权力的院长都无法控制他。
正如那一句话:屠龙者终会变成恶龙,而他那时候距离‘恶龙’只差一步之遥。
就在这个时候,一对洋洋得意的夫妇来领养了他。
宗文成看见他们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们骨子里流的是一样的血。
低贱的、恶臭的,饱满杀意和凶恶的。
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同胞,什么叫国土,什么叫值得守护的东西。白天,他们是和善恩爱的福妻;夜晚,则是一具具冰冷的杀人机器,而至于这对夫妇磨炼宗文成的方法则是:让他每天游历于生死边缘。
宗文成对每一个清晨都很庆幸。
他不知道自己能看多久的太阳,所以每天都是他的最后一天。
——直到宗文成第一次打败男人的时候,转机来了。
足足半年的时光,宗文成从侥幸打败男人的人,变成能轻松打败男人的人。
也是因为如此,宗文成接到了更多的任务。
他成为了扬名的顶尖“刺客”。
也是在这一日,他杀了那对沾满自己人血的夫妻,一把火烧了住过两三年的家。
然后,成为了一个没有野心、没有未来的浪子。
他不知道什么是希望,什么是未来,只是终日无所事事的活着,等着人来杀了他。
直到一个老人和宗文成相遇了。
不过他们相遇的时间太晚了,第一次见面就是老人濒临死亡的时候。
老人要求他杀了他,这一身病痛折磨的他已经不想再活下去。
这是宗文成唯二迟疑的时候。
再有一次,就是后来枪杀宋徽音的时候,在枪杀的那一瞬间,他曾经迷惘过、曾经想过要不要继续,但手指叩响扳机的那一瞬,他心是冷的。
这个世纪必须有人牺牲。
这个世纪必须有人去做恶人。
而这个世纪也必须有人将一盘散沙的势力拧成一团。
当宗文成初次到南方的时候,他人生第一回 的做了梦,梦见了那个死在他怀里的老人。
老人在念叨着,说他回不去了,说他想念南方的山水,想念南方的烟火气,想念南方的碧湾长河,水天接作一色。
他还说,要是宗文成没地方可去,就去南方吧。那是他的家乡、他的故土,那里的人民心善包容,一定会好好对待他的。
宗文成就如此潦草又匆忙的上路了。
漫长又短促的三年时间里,他踏过了南方的每一寸土地,逛过大院小街,感受过烟青色的濛濛雨天。
不知不觉中,宗文成身后的人多了,声音也多了。
反抗的,背叛的,出卖的,数不胜数。
无数人想把宗文成拉下马,也有无数人想代替宗文成坐上都督的位置。
每一次暗杀,都是九死一生。
宗文成自己都不清楚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了,或许是靠运气,也可能是命不该绝,总归是活下来了。
但每一次活下来,南方军阀就会比原先更拧紧一分,因为他们都恨他、惧他,可是又不能不听杀红了眼的宗文成的命令。
因为没有人和他一样,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
他没有软肋,所以毫无顾虑,可以一再清洗南方军阀。
沈嘉实联系到宗文成的时候,他已经和尉和玉相识多识了,尉和玉有他有的,也有他没有的。
老实说,宗文成很羡慕尉和玉。
至少他能分辨自己的感情,至少他敢勇于争取。
而宗文成呢,除了杀人,也就只会杀人了。
他还记得自己有一天问尉和玉,“你的信仰是什么?”
尉和玉灌了一口酒,一字一句都说的清晰:“国泰民安。你呢?”
宗文成沉默了良久。
最后,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尉和玉:“为什么不知道?”
宗文成:“因为我没有信仰,没有理想,也没有未来。”
“你没有想过为他们而活吗?”他问。
宗文成:“什么是他们?”
随即,他站到了城墙的最高处,那星星之火在每一家点燃,倒映出最和谐的影子,那是亲情、是友情,也是爱情,是每一条值得尊重的生命。
尉和玉指着那一处处人家,道:“那就是他们,是你要守护的人,是你不能退的理由。”
宗文成笑了,“你真的愿意为别人付出生命吗?”
这个问题,尉和玉没有回答,也不用回答。
因为他把自己的命燃烧到了最后一刻,用生命来回答了宗文成。
只不过那时的宗文成不知道,他只知道湘市是全国的要塞,也是最重要的地方。
这个地方不能退,也不可以退。
一旦退了,战火会从湘市燃烧到全国,纵横八方四合,再无转圜之力。
南方军阀很穷,没钱、没武器,没粮。
这些都是宗文成一手一脚挣出来的,但入不敷出,时常空缺。
所以,沈嘉实上门的那一夜,他做出让自己最后悔的选择。
他同意亲自截杀宋徽音。
第261章 宗文成
“再然后呢?”
“再然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吗?我总觉得我还有不知道的东西——”
宗文成努力思考的想了想,而后大大方方朝着逢萧玉笑道:“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逢萧玉疑惑,“上门?”
宗文成:“不是,是在海上月。”
说实话,那对逢萧玉并不是一个很友好的体验。
不如说是非常差的体验。
甚至让逢萧玉一度抗拒这种事情,不愿意被任何人接近,只是抗拒到最后也没什么用,该接受的还是要接受的。
宗文成目光却露出了怀念:“那是我作为人的时候,最鲜活的一瞬间了,也是那一瞬ᴶˢᴳ间,我明白了什么叫愤怒。”
逢萧玉不知如何应答。
好在宗文成也不用逢萧玉应答,只说:“在你身上,我体会到了很多情绪,愤怒、心碎、难过,和欢喜,还有等待的焦急,担心你受伤的害怕,第一次迫切的想见某个人,这些情绪都是我曾经体会不到的,可是却在你身上能够感受到的,所以我明白了,我是喜欢你的。”
宗文成直球像是从未改变过。
火辣又直白,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倘若逢萧玉没有被宗文成枪杀,她可能真的会被宗文成这满腔岩浆融化。
但她不能。
她每一次看见宗文成,每一次的呼吸就痛一分。
顿了顿,逢萧玉说:“往事不可追,而且人活在世上,也不一定需要爱情。”
宗文成笑笑:“可是我除了它,什么都没有了。”
宗文成不像尉和玉,有家,有西北的人民信任,也没有谁在等他回去。
他一直就是寂寥又早死的伥鬼,没有友情、没有亲情,唯一能体会到情绪的‘爱’也是他独只一帆的单相思。
要是这点东西都没了,宗文成是真想不到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长长的睫羽微微垂下,逢萧玉道:“我这一回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想交给你。”
宗文成:“你是说那些个工人吧。”
逢萧玉:“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们既然想参与进这场洪流里,我理应帮他们。”
“但是我已经不是南方的军阀了,我帮不了你。”宗文成知道自己定的武器都是空壳的那一刻,他确确实实是想杀人,可这些不过是逢萧玉给他的报应,所以到最后他什么都没做,也接受了自己卸下南方军阀一职。
顿了顿,他宽慰:“湘市那边目前是江恒在守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逢萧玉摇摇头:“你清楚的,江恒不像你,他也不似你精通南方的每一寸土地,湘市的每一条小道,所以你去最合适。”
宗文成:“……”
逢萧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其余的我都商量好了,只要你去,南方军阀依旧是你,那些个工人也归你统治,至于后方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办妥。”
“那我就去一趟吧。”宗文成揶揄睨一眼她,随后大笑:“反正我又不是什么世家子弟,也没什么家人,一个人去正合适。”
逢萧玉:“拜托你了。”
宗文成嗯声,缓缓道:“放心吧,湘市不会丢的,怎么样都不会。”
无七情六欲的伥鬼开了窍,看懂了人世情爱的戏子。
那么,纵然苍天之下皆为刍狗,他也要博出一线生机来。
——为他身后的大爱,为他心中的小爱。
……
同年十二月,久攻不下的湘市成为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逢萧玉也在湘市待了将近半年。
这里的建筑物被火烧得七七八八,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不少尸骨都压在这下面,成为百年之后的一捧黄沙。
宗文成无数次喊逢萧玉走,但逢萧玉一直没有走过。
她和他一样,都坚守在这里。
也多亏了逢萧玉,后方的物资从未短缺过,应有尽有。
这也也是宗文成能从一次次猛烈的进攻扛下来的原因,只是事无绝对,人不是钢铁之躯,不可能永远不受伤,宗文成的右臂断了,为了保护逢萧玉而断的。
“你看看你,每一回看见我,就露出这么沉重的脸色,作为当事人的我都没说什么,你干什么?”宗文成断臂前后的性格还和原先一样,戏谑纨绔,他吐槽道:“你这样黄猴都不敢来见你。”
提起这个,逢萧玉来了点兴趣,问:“他怎么样了?”
宗文成:“挺好的啊,练那些新蛋子呢。”
“那你不去看看?”
“我去看什么,早晚都得死,就不认人了。”
一壶冷水喝到底,宗文成摩挲着杯子,又轻轻咳嗽了一声:“你明天回万城去,那边现在没战火,你正好过去轻松轻松。”
没等逢萧玉拒绝,他又说:“你不想回去也晚了,我让沈嘉实来接你了。”
逢萧玉:“……”
凝噎半晌,她倒是不明白宗文成什么时候和沈嘉实关系这么好了。
只是宗文成是说到做到。
隔天,她就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沈嘉实,然后宗文成就将她们送到了火车上,又将一根玉色透亮的钗子交给沈嘉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