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德没想到,连之前教授告诉他们的方法,赵淮都对逢萧玉说了。
只是相较这些,他更关注逢萧玉前面的话,“故人是谁?”
“只是一位故人而已,要是荣医生不愿意,我就不带她来见你了。”逢萧玉回得轻巧。
但荣德哪里不知道,赵淮带逢萧玉南下,本就是孤身两人,哪来的故人?
最有可能的,只有逢萧玉自己。
他垂下眼,神色复杂,“你失忆有多久了?”
逢萧玉有些哑然。
心头一慌,下意识想逃,可对过去的记忆渴求,让她脚下生根,硬生生止步于此。
她沉默不语。
凉风穿过青砖垒砌的巷内,带着雪消融后的微凉。
身后的赵淮看着他们,好像听不见他们再说什么。
荣德又说:“我只有知道多久了,才能对症下药。而且,你这事,赵淮不知道?”
“他不知道。”逢萧玉顿了顿,说:“我麻烦他太多了,不能再继续麻烦他了,麻烦荣医生替我隐瞒。”
任何一个有病的人,都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知道。荣德能理解,只说:“那你也得把确切时间告诉我,”
事实上,逢萧玉也不大能记得请,自己这个病是从多久开始。
但她记得自己进海上月的日子。
只要这个年过了,就差不多三年了。
所以,她说:“约莫有两三年了。”但这仅仅也是保守估计。
视线绕过她,荣德看向赵淮,语气很淡:“我知道了,你是我的患者,我会为你保密的。”
她遗忘的时间,比先前的男人还要久。
对于荣德来说,或许是一个突破也不定。
何况,他也想看看赵淮吃瘪的表情,最好是在他最在意的人身上吃瘪的模样。
想到这些,荣德的唇角就翘了起来。
……
赵淮等了一会,就等到两人相视一笑走过来。
宛若是认识了许久的老友般。
赵淮面色不显,只问:“你们聊了些什么?”
逢萧玉侧过头,看向荣德,荣德整理了一下衣袖,答:“不过是关于湘市的一切。”
“听说你们上回在湘市转车,逢小姐看见了湘市的吃得,还挺好奇的,就问了问。”担心赵淮不信,荣德又说:“她还问了你的事,譬如,你在医院工作顺不顺利。”
逢萧玉帮腔:“我看你前两天早出晚归,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直觉不是这么简单,可面对荣德和逢萧玉的一唱一和,赵淮还是按捺了下来。
心头的火烧得很烈,灼烤着他的心。
尤其是,看见眼前两人无比默契糊弄他的时候。
可他又猜不到他们俩隐瞒了他什么。
眼神一暗,赵淮说:“先前你不是说你家中还有点事,要急着回去?”
荣德一怔。
很快,他意识到对方在支开他,“不妨事,家中的都是小事,现下还是逢小姐的事更重要。”
赵淮:“什么事?”
“逢小姐说,她来了广市有大半月了,还未认认真真的逛过广市。”荣德笑开:“所以她想让我跟你说说,让你带她再去逛逛。”
荣德的话说的巧妙,将她的意志摆在最上面。
而众所周知,人的软肋是长在心上的,最容易被拿捏。
第95章 情窦初开
赵淮没能拒绝荣德。
他确实在入职济和之后,很久没有带逢萧玉出来过了。
而广市这边,又是交易繁茂的区域,平常单身女子出来,虽不引人注目,但如果长成逢萧玉那个样子再出来,那就过分扎眼了。
再加上宗文成他们闹的事,正沸沸扬扬的。
正所谓,前有狼,后有虎。
所以,赵淮没提过。
逢萧玉呢,大抵清楚自己的处境,这段日子也没主动出过门。
三个人走在大街上,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一路走走停停,倒是买了不少东西,也见了逢萧玉会刻意给贩报小童一些小费,不着痕迹地帮助一些当地流浪的人,处理的很妥当。
总而言之,在荣德心理,她已经称不上十恶不赦的大坏人了。
但这是假装的,还是为了在他面前上演,有待评估。
瞧见荣德复杂神情,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赵淮能看见他踌躇纠结的心理。
他走到他身边,淡淡地说:“你可以保持你自己的看法,她不是那么在意的人。”
“……”荣德立刻扭过头,目光盯向他。
两人的步伐都未停下,顺着逢萧玉去成衣铺子,挑了好几件衣服。
基本上,都是素色的,以蓝色和灰色为主。
一换,原本秾丽延开的眉眼,犹如明珠蒙了尘,灰扑扑的。
其实,逢萧玉也有带衣服上火车,但也只带了两三件,而且太招摇,不适合当下穿。
趁她挑衣服,试尺码的功夫,赵淮他们坐上店内凳椅上。
呷了口茶,荣德低声:“如果有必要,我会把逢萧玉的身份上报。”
赵淮垂下眼,半晌开口:“为什么?”
“你不觉得她的身份很蹊跷吗?”而且,失忆的时间还是两三年,一看,就和之前宋家的案子脱不了干系。“你要是这么将她留在身边,你的处境也会变得很危险。”
“难道你现在做的事就不危险吗?荣德,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茶盏微微倾斜,滚烫热水打湿袍子,荣德问:“我做什么了?”
赵淮将一饮而尽的茶具摆在桌上,嗓音沉冷:“偷偷救助——”
刚刚开头的四个字,就足够清晰表明赵淮清楚荣德的所作所为。
只是,他向来当做不知道,也只字不提。
荣德还以为,他是真的不清楚。
指腹捏紧,“但你要知道,你能把逢萧玉带出来,也是因为他们!”
“我清楚,所以我没有揭发你们的打算。”赵淮眼皮垂下,遮住极冷的眼底,说:“而且,我也帮你们做了一些事,不是吗?”
荣德当即变了脸色:“你都知道,当时为什么还答应?”
赵淮不语。
恰逢这时,逢萧玉换了身衣服出来,他起身,步履淡漠地迎上去。
为了合群,荣德也只能跟上去。
几人再逛了会,荣德就以医院有事为由,告辞了。
逢萧玉不想那么早回去,一直逛到夜里还没回去。
中途,她对广市的码头又起了兴趣,和赵淮搭着两台黄包车,直接去了码头。
灯台远远伫立在黑暗之中。
宛若一颗启明星,为晚归的渔船指明回家的路。
莹莹的灯在海面上三两成对,依稀还能听见,家人相聚的欢呼。
腥咸的海风顺着发鬓刮过脸颊,ᴶˢᴳ指尖一伸,她别开。赵淮顺着模糊昏黄的灯光看过去,如玉白皙的肤色,蒙上一层细碎的光,一瞬,他产生一种错觉,这个距离仿佛连她长长睫毛都能数清几根。
冷不丁的,逢萧玉开了口:“赵公子,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赵淮:“没有。”
不仅如此,他还能听见好几回荣德的吐槽,说他又把人凶哭了。
逢萧玉也想到了这点,弯唇:“但是我觉得,你真的很温柔。”
腔调温软,她眉眼里的多情泛滥成灾,“但赵公子这么温柔,一定是因为宋小姐吧,因为宋小姐去世,才对我这么温柔。”
世上没有一种东西能超越生与死,连最诚挚的感情也一样。
而男人么,最喜欢美化这些东西了。
尤其是,和死人的相处记忆。
喉头滚动,赵淮答:“可能吧。”
逢萧玉半边身子倚在栏杆上,微微前倾,“其实,我有件事想问赵公子很久了,就是一直不太好意思开口。”
男人微微侧头,目光捕捉她。
逢萧玉:“有没有一瞬间,你没有把我当做宋徽音,而是逢萧玉?”
一顿,她以退为进:“要是没有也没关系,我很清楚,宋姑娘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你去世的未婚妻,值得你记住她一辈子。”
这个时候,赵淮回答什么都不合适了。
只是,逢萧玉也没有硬要他回答,她勾了勾唇角,不再往下问。
今天她说这话的目的,是要让赵淮‘宋徽音’和‘逢萧玉’区分开来,产生动摇。
静默氛围流淌在两人中间。
可微妙的,隐隐的,好似待了一些暧昧的色彩来。
逢萧玉冷眼旁观着,放纵着它恣意生长。
回到家中,逢萧玉的手已经冻得不行了,通红发僵,伸都伸不直,还是陈奶奶拿来手油,擦了会,在大堂的灶上烤了许久,才勉勉强强回了先头的柔软度。
她起身,转身刚想上楼。
入眼,就是男人身着半湿衬衫的模样,火光摇曳之下,他腰脊劲瘦,薄薄肌肉覆盖在身上一层,神色更是清冷。
即便是身处这种胡同巷子口,也无法遮掩他的矜贵。
刹那间,逢萧玉就别开了眼,“你不怕冻的?”
赵淮声音低沉:“之前上学时,每年都会冬泳,就不太怕冷了。”
还有一句原因他没说,广市的冬天温度,对于他来说,宛如秋季,也不是很冷。
逢萧玉:“那还是得多穿些,小心感冒了。”
“……”男人没说话,瞳孔黝黑,盯着她时,摇摇晃晃的光影在他的眼底形成一种是试探的趋势。
半晌,他开口:“今天你在码头说的话,是想说什么?”
嘴角沉下,逢萧玉抿了抿唇,说:“没什么,要是你不能理解,就算了。”
话毕,长而卷的睫毛虚虚垂下,面色羞赧。
全然一副动了心的模样。
第96章 我过来看看你
逢萧玉低着头,目光没有看赵淮。
她能感觉到,赵淮的视线在变得僵硬,甚至,带着几分锐利的审视,和深深藏在下面的不确定。
他在为什么不确定?
逢萧玉不清楚。
睫毛微微颤抖间,抬起眼眸,她对上赵淮的视线,说:“我该休息了,赵先生你也早点休息。”
短短的话术里,她再一度将他们俩之间的距离拉远。
好似飘忽不定的风筝。
时而卷近,时而又飘得远远地,不给人触碰的机会。
垂在右侧的手动了动,将他五味杂陈的情绪推到顶峰。
赵淮抛出心头的疑问,“你今天和荣德谈了些什么?”
逢萧玉答:“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关于你和他争执的内容。”
末了,她说:“你和荣医生是要好的朋友,我不想你们因为我起什么冲突。所以,我顺便跟荣医生解释了一下,我们俩的关系,也说明了,要是宗文成他们找上门,我不会牵累到你们。”
“你不用这样。”赵淮拧紧眉头,“广市的地界上,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
逢萧玉笑了,“赵先生,你清楚的,他们敢不敢轻举妄动不是我们说得算。”
但凡宗文成、或者尉和玉,其中一人发起疯。
就算是江恒真死了,也没法阻挡毛毯式的搜寻。
无需很久,他们就能找到她。
所以在这之前,她必须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眼底的漫不经心变成了冷硬,她没再说话,只是盈盈朝着赵淮道别,而后,抬脚上了楼。
她推开窗户。
凄冷月色,是妆匣倒映的影。
微微向下一看,冥冥之中,黑暗里走出一个身影。
他仰起头来,和她视线短暂交错。
在这短短半刻里,逢萧玉亲眼捕捉到,他双唇翕动,说了什么。
但距离太远,逢萧玉没听清,礼貌回应后,她进屋就直接睡下了。
……
兴许是下定了决心,她难得一觉到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楼下赵淮出门声惊醒她,坐在床上,她仍有几分回不过神来。
木门挂上锁,落了清脆一道响。
她起身下床一看,陈奶奶正好仰起头瞧她,笑盈盈地:“你醒了?徽音姑娘。”
逢萧玉点点头,洗漱完,下楼和陈奶奶吃个早餐。
说是吃早餐,其实也只有逢萧玉一个人吃。
陈奶奶醒得早,用早餐的时间也早,她就坐在小马凳上,静静看着逢萧玉,等她吃完。
吃完之后,逢萧玉收了碗,“奶奶,我想出去逛逛。”
陈奶奶说:“别走远了,早些回来。”
“我知道的,奶奶。”顿了顿,她说:“其实,我是想去看看赵淮,也想去瞧瞧他们医院。”
这么一说,陈老太太懂了。
眯着眼笑了笑,她走到客厅里,从里面拿出笔和纸,写了济和医院的地址,折好,再交给逢萧玉。
陈老太太说:“不知道赵医生有没有带你去过,但给你写着,你也好问路。”
逢萧玉低头瞧了瞧,一手小楷,行云流水。
压根不像一个平常妇人能写出来的。
看出她的惊讶,陈老太太解释:“年轻的时候,我跟着老头子学了点,时间久了,就不自觉写的好了点。”
“爷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官?”逢萧玉问。
老太太锤了锤腰,摆手不屑:“那算是什么管,不过芝麻绿豆点大。好了,你快去吧,不然太晚了,回来不安全。”
说到这儿,她话一停。
扭过头,盈盈冲着逢萧玉笑道:“不过也没事,让赵医生送你回来。”
逢萧玉娇嗔:“奶奶!”
攥着纸条,逢萧玉很快就出了门。
出门那一刹,整个脸色忽然就淡了下来,没有跟老太太说话的娇羞起。
搭上黄包车,直接报了医院地址。
她要去医院,是想去见荣德。
而不是,见赵淮。
途中,一个卖报小童和他们擦肩而过,逢萧玉让车夫停下来,拿了一份报纸,再继续去医院。
黑白印刷版面的报纸打开。
封面跃上的就是尉和玉那双阴鸷的眼,逢萧玉手一抖,顺着旁边小字往下看。
万城租界里的风云变幻,以至于人人自危。
但即便如此,沈嘉实在万城的这么多年经营,也不是白费的,至少今早就给放出巡捕房,回归海上月了。
逢萧玉唇边挑起一点讽刺,继续看下去。
后面的消息没什么好新奇的,只是沈嘉实将‘宋徽音’失踪的消息登报了,但明面上指的是宋徽音,实际上应该说的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