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偶尔的时候,午后日光正好,男人慵懒地靠坐在暖阁里,会在他怯怯地扒着门槛儿偷看的时候,朝自己招招手,让他过去,然后教他识字,读书。
男孩子小时候大多是淘气的,奶娘家的孩子一会儿都坐不住,一眼没照看,就上树掏鸟窝,被他爹爹满院子追着打。可是令荀几乎没有出过那个院子,外面出不去,回也没地方回……男人是良心发现也好,是无聊也罢,读书识字,是他们父子唯一的相处机会。哪怕为了那少有的,一闪而过的认同和赞赏,他也会努力学习。
为此,不到十岁的他,几乎将书房的书全部背了下来。
只不过,男人并没有因此喜欢他一点,反而觉得他已经没什么可教,将他撵走,再不许他来探望自己,连死前也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出殡时,族老安排了族里一个远方的兄弟来出面,他作为男人的儿子,却连为他守灵的机会都没有。
“伯父读这么多书,应该和二狗哥哥一样,是个好脾气又耐心的人吧?肯定是个特别好的人。”阮青梅没注意到令荀的异样,在脑中勾勒了一个和令荀有几分相似的,气质随和的中年学究。
令荀一怔。
记忆中那双满是憎恶的双眼在脑海中浮现,充斥耳边的是难听的咒骂。他倒是不会打他,因为他不便于行,只能躺在床上,根本够不到他。
并不是什么好人啊。
没有好脾气,也没有耐心。
酗酒,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他厌恶自己,就像自己有一段时间也对他充满怨恨。
他们父子,互相憎恶。
不过人都死了,再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
令荀点点头,眼神缥缈,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喃喃道:“大概是吧。”
也许在自己出现之前,男人曾经是阮青梅说的那样,好脾气,有耐心,文质彬彬,笑容随和,只是这些在那件事发生后,就没有了。
他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在那里出生,我想回去看看老宅,看看那个家还剩什么人。而且我们就要成亲了,我也想带你见见他,也算尽为人子的本分。”
阮青梅注意到他的措辞:“只见叔叔?二老没有葬在一起吗?”
令荀别过头,眼神闪烁:“没有,我生母改嫁了,很小的时候就没见过了。她应该不想见我。”
咦?不是说已经去世了吗?阮青梅一怔,想了想,没有继续追问。
她又不在乎这些,二狗子不爱说就不说了。单亲家庭的孩子难免缺少安全感,不过没关系,以后有自己这个甩都甩不掉的女主角来温暖他。
车队走出半日,已经离开了毓秀峰地界。
他们的车队和钟秀峰的原本是前后而行的,但是丹修们对钟秀峰那边心有芥蒂,故意放慢了速度,让钟秀峰的剑修们先过去,这样就拉开了距离,大家都自在一些。
只不过才走了一会儿,前面的车队就停了下来,派人过去一问,才知道是之前天雷的震动引起了山体滑坡,道路最窄的一段被堵住了。
白错开了半日,两支队伍又走到了一块儿。
无奈,道路受阻,谁也过不去,琅华宗的弟子只能停下车马开道。
毓秀峰虽然和钟秀峰闹掰了,但也都是要脸的人,看着人家干活,自己坐享成果这种事,他们还是做不出来。于是众人将车停在路边,也纷纷加入劳作。
当然,也有脸皮厚的,不仅能坐享别人成果而面不改色,还能坐享自家人成果而脸不红的――
“阮师姐!阮师姐!”
阮青梅听到这个呼声,回头,果然看见邓青不顾毓秀峰弟子的白眼,直直奔着阮青梅过来。
“阮师姐,听说毓秀峰是你和令荀师兄押送物资,我还想,怎么一直没看见师姐呢?我找啊找,望啊望,盼啊盼,总算……”
“停。”阮青梅叫他收一收强烈的表演欲,问道:“是你来押运物资?琅华宗没人了吗?”
“阮师姐真会说笑。”邓青一点也不尴尬,坦然道,“要不是靠着我在灵芽洞给阮师姐鞍前马后的面子,这样的美差我还捞不到。”
美差?当个运送衙役算什么美差?放在平日里,这应该是众人争着躲避的,费力不讨好的活儿。
“阮师姐,你不知道,自从祈真人出事,钟秀峰现在乱得很。”邓青面上有些失落,“我师父也没工夫管我,沈师姐则说什么自己尚在禁闭期间,居然自己回思过崖闭关,你说她奇不奇怪?”
停云阁都没人了,她做这个给谁看。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是因为龙轻野和丁元接连出事,沈湘作为祈云琉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她这是害怕了。与其说是思过闭关,不如说是躲了起来。
那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这确实是她做得出来的事。
“左右我没什么事,就自告奋勇来运粮了。”邓青坦然地道。
……反正这小子就是不打算安心修行就对了。琅华宗那样一个气氛庄严的地方,真不知道这酷爱偷奸耍滑的小子当初到底是怎么入门,别是靠送礼吧?
“邓青,我此次离开毓秀峰,暂时不会回去了,你倒也不用继续巴结我,没什么用。”阮青梅敞开天窗说话。
“咦?巴结?怎么会呢,阮师姐不会一直都是这么想我的吧?我真是太难过了!”邓青瞬间露出了十分受伤的神情,“我对师姐的敬仰,是火中真金,没有一丝虚假,阮师姐不信,尽可考验我!”
――阮青梅虽然不在毓秀峰了,但是她还是个堂堂元婴修士,随时能突破出窍期,是神州新一代顶梁,更不要说她身边还有深不可测的令荀,巴结她好处可多着呢。
沈湘已经靠不住了,他自然得抱稳另一座靠山。
邓青信誓旦旦,指天对地地发誓,阮青梅还真有些相信了,毕竟在利益面前,邓青向来“赤胆忠心”。他到这来跟自己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师姐”打招呼,丢下他的正牌师兄弟姐妹吭哧吭哧的挖路,如此明目张胆的偷懒,仅仅因为阮青梅在这,却没人敢指责他――果然是看得见的“好处”。
“当真?”阮青梅眨眨眼,“那我考验考验你。”
“师姐请说!”
阮青梅指向石堆的对面:“你去,先飞到另一头去。”
山石阻挡的只是车子,却挡不了人,且不说御剑,这么一个“小山包”,爬也爬过去了。
邓青目光如炬,领命:“是,阮师姐吩咐,我这就去!”
刚要走,他又回头问道:“阮师姐可是要我过去探路?琅华宗已经有弟子去了,约莫一刻钟就能回来。”
“不是,”阮青梅从车边解开一把铁锹丢给他,“你去那一边,一个人挖,半个时辰内,和这边的弟子会和,不用等道路通顺,只要我从石头的缝隙中看到你,就相信你的忠心,比真金还要真。”
漂亮话谁不会说?
想要追随她,偷懒可不行啊。
琅华宗弟子先到了片刻,这会儿也才开始挖,连一半还都没到,邓青从另一边挖,双管齐下,只要大家都不偷懒,想来一个时辰一定能挖通。若是挖不通,那肯定不是这边的问题,只能是另一边的人偷懒喽?
阮青梅说完,邓青脸上顿时一垮,连琅华宗那边也传来低声窃笑。
叫你偷懒,被治了吧?
第85章 狼来了(小修)
因为这一段小插曲,两只车队总算不再那么尴尬。
邓青被“发配”对面,其余人也一起清理路障。
阮青梅看了看天色,他们是中午出发的,这会儿天色也不算早,看来行程是一定会被耽误了。即便路通了,夜路也总是要难走些,不太可能按时到达城镇。
“这一带平时怎么样?安宁吗?”她向旁人询问环境。
“附近有三个小村子,靠山吃山,村民不多,不过……”一个弟子说道,“好像听说过,最近有从水上过来的流寇在附近作乱,打劫路人。”
那弟子又道:“不过阮师妹放心,像我们这样的队伍,不会有人想不开来找事的。”
凡人贼匪来劫一群修士,那和找死区别不大。
说话间,对面突然传来邓青的叫声:“救命啊,救命!”
众人脸色一变,几个琅华宗弟子立刻跃过路障飞向对面。阮青梅也快速起身,来到石堆边喊道:“邓青,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鸦雀无声。
就在众人心中的弦绷紧之际,对面传来琅华弟子的声音:“无事,只是一条死蛇,大家不必惊慌。”
众人:“……”
这些石头和泥土是从山顶滑落的,里面有些活物也不奇怪,别说已经压死了。邓青一个修士,叫一条死蛇吓成这个鬼样子,实在叫人不齿。
阮青梅也觉得很无语,早知道邓青鬼主意多,怎么胆子也小?
她道:“邓青,你要是不想干就回来,别弄这些有的没的。”
半晌,对面传来一声憋憋屈屈的应答:“知、知道了。”
琅华宗的弟子也颇为瞧不上这种偷奸耍滑的行为,并没有留在对面帮他,几个弟子轻盈一跃,又回到了车马一方。
阮青梅转身,不料刚走出一步,山石另一边又传来邓青的叫声:“啊啊啊,救命!师姐救命啊!”
众人脸色一变,那几个弟子才刚落地,转身又跃上山石,一口气翻了回去,一刻也没有耽搁。
“对面怎么了?”阮青梅紧张地看过去,不一会儿,就听对面传来呵斥声。
“邓青!这不过是一条草蛇,你堂堂琅华宗弟子,怎么这样没出息!”
紧接着,就见那几个弟子归来,神色愤愤,对众人道:“让诸位见笑了,并无甚事,我们还是尽快挖开通路,通行为上。”
免得有人又作妖。
阮青梅松了口气,也回到令荀身边。
这一次邓青倒是没再加戏,从对面传来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还有一铲一铲的挖掘声,不过也只有一会儿。邓青平时心思不用在修行上,修为自然也不高,不一会儿就没体力了。停了一会儿,铲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休息过后,他总算还是起来干活了。
为了巴结阮青梅这条大腿,他也真是很努力了。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昏,日照变得不如白天充沛。
按说应该也快要挖通了,两边几乎已经能用正常聊天的音量说话。等到天已经黑了,阮青梅便叫一个弟子去让邓青回来。谁料她还没说话,山石那边就传来熟悉的惊叫:“啊啊啊!救命!阮师姐救命啊啊啊――”
邓青这一次叫得格外凄厉,众人却不为所动,连原本准备去叫他回来的弟子都停住了脚步,一脸不耐。
丢死人了,琅华宗的弟子无一不如此觉得。
有没有完,烦不烦?琅华宗已经出了丁元那样的败类,留下了勾结魔族、九大宗内奸的名声,如今又要加一个胆小如鼠吗?
那边邓青还在喊:“阮师姐,救命,有狼啊!真的是狼啊!啊啊啊救命!”
“阮师妹,你不要理他。”一个和阮青梅相熟的琅华宗弟子道,“连一声狼叫都没有,哪儿来的狼?这一代从来没听说过有狼出没,他就是装可怜,折腾大家翻来翻去的救他。”
阮青梅本是想叫人回来的,但是邓青的戏过了,她反而不好开口,毕竟琅华宗的人都那么说。倒是令荀说道:“天色暗了,分开行动不安全,还是集中在一处好。我听他是真害怕,你们派人过去看看吧,别真的出事。”
令荀如今的修为已经有宗师资格,无论是哪一宗弟子见了都要敬重。他一开口,虽没有特意端着,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琅华宗弟子不敢多言,立即带着两个人过去了。原本以为又是闹剧一场,却听对面琅华宗弟子声音一肃:“你们是什么人?!放开邓师弟!”
真的有人?!
众人一听,立刻紧张起来,琅华宗的人相继翻“山”而过。
阮青梅也指挥两个百炼宗中阶弟子:“你们去帮忙。”
“是。”
“其他人,继续挖!先把这块石头移开。”
道路不通,他们的人被这一道山石化整为零,总归不利。
很快,对面传来了打斗声,不过听着并不激烈,情况似乎在控制之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打斗声渐歇,这一边,阻碍道路的最大一块石头也被移开了:“通了通了!”
车马虽然还过不去,人总算不在被拦着了。
众人举着火把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石堆的另一边,邓青倒是无恙,只是头发有些乱,似乎确实受了些惊吓。他一看到阮青梅就跑了过去,要不是令荀看了他一眼,怕是要扑过去。
“怎么回事?”阮青梅问。
“阮师妹,是劫匪。”琅华宗弟子说道,“应该是天黑没看清,错以为咱们是路过的客商。”
在琅华宗弟子面前,押着八九个人,都用绳子困缚住了双手,被琅华宗弟子赶在了一处,丧气地垂着头,很像一档法制栏目的画面。
还真让说对了,他们确实是没看清,否则怎么会撞到这群修士,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他们到这鬼地方两个多月了,还没开张过,附近村子穷得叮当响,兄弟们只能靠打些飞禽走兽维持生计,前阵子遇上“地震”,山里也不敢去了,好容易今天遇见一队人,还以为遇上了肥羊,哪想到是仙山的弟子。
真就是眼瞎人胆大,糊里糊涂地招惹了不能惹的人。
“阮师妹,怎么处置他们?”两宗都在这里,琅华宗的负责弟子打算商量一下。
“问问他们还有没有同伙?有多少人?不说就押着上路,到前面镇上送官。”阮青梅道。
那些人似乎被吓到,立即哀求:“道长,我们都是附近的村民,为了生计被逼无奈,不是有意惊扰,各位就行个好,把我们当个屁,放就放了吧。”
邓青立即冲上去踢了一脚:“你才放屁!我师姐是天上仙女,仙女是不会放屁的懂不懂!问你们话,有没有同伙?!”
“没、没有了!”那人抱头躲避。
阮青梅却竖起耳朵,这个声音,她好像在哪儿听过。
“邓青,住手。”她说着,接过一只火把走过去,弯腰看那个贼首,顿时眼睛笑成一弯新月,回头道,“二狗哥哥,你快看,是谁来了?”
令荀一瞧,不由意外:“陈老大?怎么是你?”
那人陡然被叫出诨号,吓了一跳,抬头借着火光,看到阮青梅和令荀二人,不由大惊失色。
天老爷的,怎么如此倒霉,又栽在了这两个人手上!
此人正是他们刚离开鸢城,在船上遇见的水费头子陈老大。
当时阮青梅用两个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两匹流霞锦充门面,结果在船上遇见了水匪,阮青梅反劫了水匪的船,提出“合作”。陈老大等人耍心眼,表面答应,背地算计,最后被阮青梅和令荀黑吃黑,洗劫了营寨,卷走了大半财务后,又报了官,将山寨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