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恂并不生气,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
手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赵恂觉得有些不对:“怎么有些发热?”
他又用手背贴了贴裴幼宜的额头,随后皱眉道:“真是发热了,可是因为上午在甲板上吹了风?”
裴幼宜原来没觉得,现在经他一说,便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了。
“午睡的时候我贪凉,让金儿开了会儿窗……”她越说声音越小,一副心虚样子。
赵恂表情严肃起来,比刚才说盐税的时候还要严肃:“船上风大,越往北去气温越低,怎么这么不小心。”
随后他快步走到门口,吩咐姜都知去把随行的太医叫来。
裴幼宜回了卧房躺进被子里,渐渐的浑身就开始发烫了。
太医很快就过来看过,确实是染了风寒,不是什么大的毛病,船上也一直备着药呢,拿了几副药交给金儿,让她煎好了给病患服下,连着吃上三日就差不多了。
太医走了之后赵恂才过来。
这才过了两个时辰,裴幼宜的小脸就烧的红扑扑的,眼睛也水盈盈的泛着泪光。
看见太子过来,她委屈巴巴的喊了一声:“殿下……”
赵恂心疼的不行,但是又气她开窗着凉,于是冷声道:“到汴京之前,都不许开窗,也不许去甲板了。”
裴幼宜更委屈了,本就拖着病体,浑身都难受得很,还要被他这样冷言冷语的。
眼泪吧嗒就落了下来,头一歪,不去理他了。
赵恂连忙改口:“船队会在下一个码头停下,秧秧想吃什么,我叫人下去给你买。”
裴幼宜撇撇嘴,还是不想理他。
赵恂语气又柔和了些:“我方才不是在和秧秧生气,我是和这江上的冷风生气,冷风不长眼,冻着我的秧秧了。”
这话虽听起来肉麻的很,但还是很管用的。
换了以前,裴幼宜哪能想到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太子殿下,能对着她柔情蜜意的说出这种话来。
她把头扭过来,不再较劲,闷闷的说了声:“我想吃清清淡淡的阳春面。”
“阳春面船上的厨房也能做,秧秧想吃什么小吃?我叫人下去买。”
裴幼宜摇头,生病了就想吃些暖和清淡的,零食味道都重,光是想想就够了。
赵恂起身去门口吩咐,阳春面要用鸡汤高汤,小吃也下去买着,凡是卖的好的都买回来,等裴幼宜病好了,想吃了,再拿给她吃。
金儿去煎药,玉儿下去买吃的,姜都知在门外候着。
船舱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赵恂在照顾裴幼宜了。
他把巾子打湿,贴在裴幼宜的额头上。
裴幼宜想起什么,问道:“殿下,巡盐你要去吗?”
赵恂思索片刻:“官家应该是不会让我去的。”
裴幼宜也这么想,太子这半年多忙得很,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个用,没听说哪朝那代的太子是这么累的。
“不去就好,殿下好好休息休息。”
赵恂微笑:“怕是也没那么好的命。”
这倒也是,赵恂已经去了太学上课了,怕是回了东宫,他就要每日去太学,也是得不到什么休息。
想到此处,裴幼宜便问道:“太学都学些什么呢,和宗学差不多吗?”
赵恂点点头:“学的更高深些。”
裴幼宜好奇道:“那太学的其他学生知道你是太子吗?”
“知道。”
“那他们也会怕你吗?”
赵恂反问:“秧秧很怕我吗?”
裴幼宜不说话,只是笑。
赵恂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后劝裴幼宜躺下小憩,但她昨晚睡得好,中午又睡了午觉,现在哪里睡得着,于是便拉着赵恂一直说话。
又说了一会,金儿端着药进来了。
赵恂接过来,准备喂裴幼宜喝。
他到底是没伺候过人的,舀了一勺药,便径直送到裴幼宜嘴边。
裴幼宜无奈道:“殿下是想烫死我吗?”
赵恂后知后觉的将勺子收回来,轻轻吹了吹。
裴幼宜喝了一口,只觉得舌头都苦的发麻。
“怎么天底下就没有好喝的药呢?”
赵恂调侃道:“药苦些,便是要秧秧这样的人记住,不要贪凉开窗。”
裴幼宜撇撇嘴,继续喝药,随后问道:“殿下小时候生病,是皇后娘娘照顾吗?”
赵恂手上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太医宫女都有许多,不劳嬢嬢亲自照顾。”
裴幼宜有些不懂:“可是殿下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孩子啊,皇后娘娘不担心吗?”
“皇后先是皇后,其次是太子的母亲,最后才是赵恂的娘。”
裴幼宜撇嘴:“弯弯绕绕,你是怕我听懂吗?”
赵恂又喂了她一勺药,换了个裴幼宜能听懂的说法:“我刚出生没多久,李贵妃就进宫了,嬢嬢忙着对付贵妃,没有多少心思在我身上,封了太子以后嬢嬢才算放下心来,但那时我年岁渐长,已经不需要人照顾了。”
裴幼宜听得有些心酸:“殿下生病的时候会哭闹吗?”
赵恂摇头。
裴幼宜忽然觉得有些心疼,于是伸手握住赵恂的手:“殿下,以后等你生病的时候,我一定亲自照顾你。”
赵恂一愣,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呢?
裴幼宜也感觉不对,于是哈哈笑了两声:“当然,不生病就最好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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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病来得快,去的也快。
就在裴幼宜即将在船上住腻了的时候,船终于停靠在汴京码头了。
下了船,踩在汴京的土地上,入耳是熟悉的小摊贩吆喝声,一吸气全都是熟悉的味道,裴幼宜这才踏实下来。
杭州虽好,但她终归是在汴京长大的,若是顺利,爹娘也会回到汴京来,到时候便是真的团聚了。
回了宫,太子去福宁殿向官家汇报工作,裴幼宜则是带着礼物,去坤宁殿拜见皇后。
皇后还是一副笑眯眯慈爱样子,但裴幼宜就是能感觉出皇后这幅慈爱外表下的冷漠。
“国公与夫人身体可还康健?”
裴幼宜颔首回答:“一切都好,父亲特意嘱咐我从杭州给官家和皇后娘娘带了些滋补品。”
说着金儿玉儿捧着一堆锦盒上前。
其实说是杭州带来的,其实还是齐国公最宝贝的小库房里的东西,什么人参鹿茸,齐国公捡着贵的好的拿了不少。
不过就是想着给自己的女儿提前铺铺路。
皇后就算再提倡俭朴,远道而来的礼品,她也不好拒绝,于是就命徐嬷嬷上前接了过来。
皇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幼宜姑娘可还几个宣德候家的云英?我听闻她也住在杭州,你可曾见过?”
姚云英毕竟差点做了自己的儿媳妇,临走的时候虽然有些不快,但也到底是没有什么大错,皇后问一问也实属正常。
裴幼宜点点头:“是见过的,殿下与我离开杭州之前,还参加了她的婚仪。”
“哦?”皇后惊讶道:“成亲了?不知许给谁家的公子了?”
皇后是有私心的,自己看上的儿媳妇,总归是不会差的,想来回了杭州也是抢手的很。
裴幼宜面露难色,看着皇后的脸迟疑道:“嫁给……府衙的一名书记员。”
书记员属于胥吏,是官员中的最下等,属于是苦熬一辈子也见不得天日的。
皇后的笑容僵在脸上,还不死心的问道:“这位……书记员,家中可是杭州的世家名门?”
裴幼宜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这……臣女不知。”
一听说她不知道,皇后心里也有了猜想,想必不是什么大家了。
皇后有些想不明白,这姚云英是个聪明人,当初让她离宫的时候还不依不饶,一副不嫁太子死不休的架势,怎么扭头就嫁给一个小胥吏呢?
还是普通人家的。
皇后再三追问,裴幼宜实在是不好说出当初姚云英算计太子的事,只能搪塞过去,让皇后娘娘亲自去问太子殿下。
福宁殿中
太子站在屋内,官家一脸欣慰的指着桌上的一份份劄子。
“这些都是杭州来的,尤其刘之昂,五天之内送了三份劄子,变着花样的夸啊。”
赵恂闻言还是没什么表情,一拱手,淡淡道:“臣惭愧。”
“洛阳杭州两地赈灾,你因地制宜,全都办的不错,改赏,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开口。”
赵恂低着头冷静道:“陛下,臣别无所求,若真说起心中所愿之事,却有一件。”
这个儿子哪里做的都好,就是年纪轻轻却太过老成,不喜奢侈,也没什么爱好,所以乍一听说他有所愿之事,官家还有些高兴,于是笑道:“说来听听。”
赵恂沉声道:“臣希望,官家下旨,全国巡盐。”
官家听见这话,有些疑惑,摆摆手屏退宫人,随后问道:“何出此言。”
“陛下,臣数月不在朝中,不知朝内情况,但依稀记得去洛阳赈灾之前,辽军便有起势,不知现在如何呢?”
官家答:“辽国向来张狂,数年来多次骚扰,却也未见他们真真正正的打过来。”
“陛下,辽国使臣离朝之前,便已知悉蜀地水灾,以及洛阳饥荒,想必杭州饥殍的消息也传到了辽国,现在朝中动荡,辽国未必还会像以前一样安分。”
官家闻言起身,冷着脸在书房内踱步,太子说得确实是真的,就算他不精于兵法,也知道辽国若真想动手,现在确是大好时机。
见官家有些动摇,赵恂继续道:“陛下,开国□□是行伍出身,领兵打仗具都不在话下,但自太宗朝起,便削夺武将兵权,将从中御,将领们束手束脚,几次大败之后更是倾全力关注内政,从未整饬军纪,因而才渐渐被动,现在每年拨给军队的经费少之又少,若辽军当真打了过来,朝中可有应对之策?”
面对赵恂的质问,官家有些气愤。
这气愤里或许还掺杂了几朝下来对辽国的恐惧。
当年太宗确实节节败退,所以真宗上位不久,便于辽国签下了澶渊之盟,用钱换来太平,现在的官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朝中文官当道,武官地位低下,可用之人少之又少,若是真打起来,官家一时间也难以判断输赢。
但面对亲儿子这样的质问,官家还是觉得有些没面子。
他走到桌前,却未坐下,伸手敲了敲桌面:“你说的这些,都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了,不过是两次赈灾成功,你就胆敢质疑祖宗的规矩了?你说这些,又和巡盐又什么关系?”
赵恂低头:“臣不敢质疑祖宗。巡盐一事,是臣在杭州赈灾之时观察国内粮草情况时想到的。”
官家不说话,示意他继续说明。
“臣提高了杭州粮价,境内商人几乎全都闻风而动,但最后到达杭州码头的粮草,却不及臣想象中的一半。战争最是耗费银钱,粮草,官仓粮草及国库的银两并不多,若真打起来,怕是要从外买粮草,招兵买马都是一笔大钱。”
赵恂说的明白,若真有战争,丰盈国库便是重中之重,且当年□□登基之初,甚至还建立过封桩库,储存钱帛,想要从契丹手中赎买回燕云十六州,即便赎买不成,也可以用这笔钱招兵买马。
但是太宗朝开始,这封桩库便荒废了。
官家冷声道:“朕已有决断,现在的辽国皇帝刚死了皇后,若真打起来,朕大不了送一位公主过去,一桩亲事就能摆平的事,何须舞刀弄枪!”
赵恂闻言双手紧紧捏死,抿了抿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赵恂第一次情绪外露,虽还是冷静的声音,但是却字字见血道:“幸而辽国皇帝死了皇后,若这位皇后没死,这仗就非打不可了,想来这位去世的皇后该是我朝的恩人,该在大相国寺给她立碑,日夜供人参拜才是!”
话音刚落,官家便大声斥责道:“太子是糊涂了吗?出言如此狂悖!平日里读的圣贤书难道都读进狗肚子里了?”
门口的小黄门听见皇上高声言语,顿觉不对,快步去了坤宁殿。
此时裴幼宜还未离开,小黄门顾不得许多,进殿跪地急切道:“娘娘快去福宁殿看看吧,陛下与太子说话,发了好大的脾气!”
皇后仓皇起身,手死死攥着徐嬷嬷:“什么!你可知是为何?”
“奴才不知啊!娘娘快去吧!”
皇后闻言赶快起身,也顾不得裴幼宜了,直奔着福宁殿就去了。
裴幼宜也神色紧张的走出坤宁殿,思量再三,也朝着赵恂那边过去了。
福宁殿书房中
赵恂跪地,依旧坚持道:“希望陛下下旨巡盐,充盈国库!”
官家气的直大喘气:“巡盐算不得什么大事,充盈国库本是好事,但你动机不纯,这般好战,若巡盐是为了像辽国开战,那朕必然不会依你!”
赵恂俯身,一头触地,战争本就是不可避免之事,朝中太平了这么久,官家心有侥幸他能理解,但他今日就是要戳破这层笼罩在朝满朝文官心中的窗户纸!
“边境战事不可避免,希望陛下下旨巡盐!整饬军纪!早做打算!”
官家怒不可遏,抓起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茶杯粉身碎骨,瓷片飞溅划伤了赵恂的额头。
他丝毫不惧,血滴滴答答的流下,他冷静道:“臣同天下百姓一样,具都爱好和平,并非是臣好战,而是臣殚精竭虑,日夜筹谋,觉得辽国会趁此时攻打过来,若陛下不信,遣使者一探便知。”
“你殚精竭虑?这天下怕还不是你的天下,太子这么说,是觉得朕不称职吗?”
“臣并无此意。”
赵恂不卑不亢,却也不在言语,官家什么性格他清楚,要说的都已经说完,剩下的就留给官家自己决断吧。
官家气愤的在桌后来回踱步:“想来是我一直纵容你,才造成你今日这般狂妄悖理,来人啊!给我废了他的太子之……”
话还没说完,皇后便推门而入,大声道:“陛下糊涂了!”
皇后的一句话喊醒了他,官家深吸一口气,他确实是在气头上才口不择言,若真动摇国本,举国上下都会跟着动荡。
官家把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看着皇后来了,他便指着跪在地上的赵恂说道:“你看看,这就是你养出的好儿子,好太子,张口闭口就是要打仗,说朕不称职呢!”
皇后低头,看见赵恂所跪之处的地摊上已经洇湿了一小块血迹,于是尖叫一声扑了过去:“恂儿!这是怎么弄得!快叫太医来看看!”
看皇后如此关切,官家也有些心软了,往这边撇了一眼,随后不屑道:“若真与辽国开战,皆时便是尸横遍野,这点血,太子合该受着。”
皇后急的落泪,一直让赵恂向官家道歉,但赵恂岿然不动,一言不发。